正式的大規模狩獵,要在三日後才正式開始。冬獵最初的兩日,照例是各府公子們的競技。營地外圍,立起了箭靶,清出了跑道以及各種競技場地。少年公子們一掃在帝京城中的奢靡,各自腰身挺拔,躍躍欲試,一心在場上攢露頭角。而在場地周圍,三三兩兩的,皆是瞧熱鬧的小姐。
阮雲歡知道,這樣的場合,不同於往日參加的各類宴會,要男女分席,不能肆意走動。這裡,天高地闊,所有的人都暫時放棄了禮數的束縛,率性而爲。而也就是這幾天,營地裡除去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說,還聚集着整個大鄴朝權利最頂尖的王侯公卿,是各府少年公子在人前攢露頭角的最好時機。同時,也是各府未出閣的小姐們挑選佳婿的時候。
聞着各個場中一陣陣的彩聲,阮雲歡卻並無興致,只是隨着一些人的腳步,一步一步,向對面那片林子行去。那片林子裡,照例搭起一處看臺,站在臺上,便可以清楚的看到下邊賽馬跑道的整個情形。
“就是這裡!”身後,響起一個低柔略顯悲傷的聲音。
阮雲歡沒有轉身,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是啊,就是這裡!”兩個當年沒有站在這裡人,此刻,想的均是當年那令人心碎的一幕。
李夫人側頭瞧了瞧身邊嬌小的少女,但見她面容平靜,便連眼波也沒有什麼起伏。那可是她親生的母親啊,十一年前,就死在前邊不遠的地方,可她的臉上,沒有悲傷,也沒有仇恨,似乎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可是,縱是如此,她也明顯的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凜冽的寒意,竟然蓋過了這冬天的寒風,壓過了地上的積雪。
阮雲歡迎風而立,目光就停在跑道的一處。母親,就是在那裡落馬!正對着臺下十幾丈的地方。這裡,可以清楚的看到跑道上人、馬的動作,卻……稍稍擡頭,對面,便是射箭的競技場。想是怕射出的箭誤傷旁人,箭靶立在和看臺相反的方向,射箭的人和瞧熱鬧的人,都是背對這裡,卻令看臺上的人能遙遙望到箭靶上的情形。
而各個競技場中,人數最多,最爲激烈的,也正是射箭場!
阮雲歡闔眸,在腦中描繪當年的情形。假如,當時是有人暗算母親,那個人,必定是藏在那射箭場中的看客之間。只因衆人皆是背對這裡,他的出手,纔不會被人查覺。而看臺離射箭場還有一些距離,雖然正對,又豈會有人去留意人羣中的一個?
而據老夫人和湯氏所言,母親所騎的駿馬,當時是肚帶斷裂,導致母親落馬。如果不是上馬前,馬鞍就被人做了手腳,那麼,就是對方用了什麼暗器!
想了片刻,阮雲歡回身向李夫人行禮,說道,“雲歡想四處走走!”
李夫人點頭,“阮大小姐請便!”
此時看臺上有不少夫人小姐,正遙遙觀望下邊的賽馬,二人交換一個眼神,並不多言,一個仍舊坐了回去,另一個拾階而下,向賽馬場邊兒上行來。
剛走到近處,但見一騎紅馬疾馳而至,正正向她撞來。
隨在身後的趙承大驚,飛步而上,欲要攔截,卻被阮雲歡微擡的手掌止住。快馬瞬間奔到眼前,卻沒有一絲要停下的跡象,阮雲歡眉毛一挑,卻不閃不躲,定定立在原地,向馬上人注視。在旁人眼裡,便如嚇傻了一般。
“籲!”馬上人一聲低喝,一手猛的一提馬繮。駿馬一聲輕嘶,四蹄猛的停住,馬頭離阮雲歡不足一尺,幾乎能感覺到馬鼻噴出的熱氣。
馬上人俯身向她一望,笑道,“阮大小姐好膽識啊!”
阮雲歡聲色不動,輕輕退後兩步,福身見禮,“五殿下過獎,五殿下好俊的騎術!”
淳于昌眼底閃過一抹得色,問道,“阮大小姐在老侯爺身邊兒長大,想來騎術頗佳,不知明日可有幸一觀?”明天,是各府小姐們的騎射比賽。雖然說只是娛樂性質,但要想引起意中人的注意,也是一個極佳的機會。
阮雲歡淡淡一笑,垂目道,“雲歡騎術拙劣,便不獻醜了!”又施一禮,說道,“臣女告辭!”側身繞過他,毫不遲疑的離開。
上一世的仇怨,已經刻骨,縱然這一世,他還不曾做過傷害她的事,她對着那張面孔,也只能感覺到厭煩。
“爲什麼?”對方卻不肯放過她,一躍下馬,隨後跟來,冷聲問道,“我有何處比不上四哥?你一定要拒我千里?”
阮雲歡腳步一頓,慢慢回頭,淡笑道,“五殿下多慮了!”
“多慮?”淳于昌冷笑,“你以爲我不知道,四哥陪着你一同去的江州?若是換做是我,你避之唯恐不及吧?”
阮雲歡勾了勾脣角,慢慢回身,淡淡道,“既然五殿下未去,又如何知道臣女避之唯恐不及?”搖了搖頭,轉身便走,說道,“不曾發生過的事,五殿下又何必臆測做出決斷?”
淳于昌一窒,跟上兩步,問道,“那麼,四哥做過什麼,讓你如此信他?”
做過什麼嗎?
阮雲歡不語,卻眯着眼睛仰頭望天。那放棄江山,與她同生共死的男子,那直到無處可逃,仍護她在懷的男子,那個與她相擁而死,卻仍然深情凝望的男子,如果還不能令她信任,這世上,又有誰可以信任?
“告訴我,爲什麼?”見她不語,淳于昌踏前兩步,低聲問道,語氣竟然難得的懇切。在她的側後方凝視着她的側影,雖然只是十三歲的年紀,身形還未長開,連眉眼也不算舒展,卻就是這樣隨隨便便的立着,仍然風姿卓然,美的炫目。
只是,單單只是一個女子的美貌,在他的眼裡,還不足以令他勞心去得到。而眼前這個女子,僅僅只是江州抗旱一事,便有能力讓父皇賜封她爲縣主,其心智不容小覷。更何況,她那淡淡的疏離,有意無意間流露的厭惡,竟然如此令他迷惑,身不由己的被她吸引。
他,五皇子淳于昌,含着金匙出生,從他記事起,所遇之人不問男女老少,無不對他展露笑臉,想盡辦法奉承。便是各府千金小姐,又有幾個不爲他俊美的容顏、傾世的丰姿傾倒?偏偏是這個從小遠離帝京貴族圈子的少女,對他竟然是避如蛇蠍。
思緒,被身後的追問迅速抽回。阮雲歡的目光有些眷戀的從天空調回,卻沒有去瞧身後的男子,只是輕聲問道,“五殿下,你可相信人有前世?你可相信因果輪迴嗎?”
上一世,她對他或者沒有狂熱的愛戀,卻是一心一意以他爲夫,以他爲天,不遺餘力的相助扶持。而他呢?阮雲歡淡笑,重活一世,她絕不會重蹈上一世的覆轍!絕不!搖了搖頭,不等他應,便顧自離去。
前世?輪迴?
有一瞬間,淳于昌怔住。他想過無數的答案,她心裡有了旁人?或者他什麼時候什麼事情得罪過她,而他並不知道?更或者,她對他的厭惡,不過是欲擒故縱!卻沒料到,她給他的,竟是這樣的兩句話。
從愣怔中回神,淳于昌的心裡,騰起一股怒意。
他,還從不曾被人如此愚弄!
而早已走遠的女子,絲毫沒有留意五殿下的怒意,她也並不在乎他的情緒,只是,剛纔想去賽馬場上瞧一瞧的興致被破壞,轉而徑直向營地而去。
踏入營門,不遠處一座小小的土丘上,一條纖細的身影煢然獨立,顯出幾許蕭瑟和孤單。阮雲歡一眼瞧見,腳下稍稍一頓,吩咐白芍、青萍先回,自個兒慢慢向土丘行來。
聽到腳步聲,女子回過頭來,看到是她,便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說道,“怎麼你也不曾去遊玩?”
“隨處走了走!”阮雲歡微笑。知道她不喜歡“世子妃”的稱呼,這裡又沒有旁人在場,就將見禮也省了去。
慢慢過去,與她並肩而立。站在這個角度,越過營門邊矮矮的籬笆,可以瞧見不遠處的射箭場,那裡,淳于弘傑正彎弓搭箭射出一箭,長箭發出破空聲響,正中靶心,贏得一陣掌聲。
阮雲歡微詫,側頭向她瞧去一眼,一時間,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公孫寧爲了她,寢食難安,而她,心裡已經有了另一個人了嗎?難道,女子嫁人之後,當真如此容易改變?隱約的,心底爲公孫寧不值,卻也知道,她能放下公孫寧,對她對公孫寧都是好事!
心中念頭剛起,卻聽陸輕漾幽幽的聲音響起,“三年前,也是在這裡,我第一次見他,那樣單薄文雅一位公子,竟然可以連環三箭,箭箭正中靶心。他……如何能夠相比?”
阮雲歡一怔,但見她雙眸仍是望着淳于弘傑,眸中卻是透出一抹嚮往,一抹譏嘲。這才明白過來,她前一個“他”說的是公孫寧,後一個“他”說的淳于弘傑。她眼中看的是淳于弘傑,心裡卻想的是公孫寧啊!
剛纔一瞬的不滿瞬間拋於腦後,阮雲歡輕嘆一聲,說道,“表哥知道你來了!”
“嗯!”陸輕漾低應,目光從淳于弘傑身上移開,垂頭瞧着腳下的泥土,輕聲道,“我在車子裡瞧見他騎馬過去。”
阮雲歡握住她的手,認真問道,“陸姐姐,你告訴我,你過的怎樣?他……待你如何?”其實,從她大婚那天起,她就知道,淳于弘傑並未將她放在心裡。可是,她總不甘心,想從她嘴裡聽到一些不同。
陸輕漾臉色微白,脣角掛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說道,“我能有什麼好與不好,他許我一世尊榮,我給他一個世族支撐,如此而已!”
“陸姐姐!”阮雲歡低喊。此一刻,她多麼希望,她能糊塗一些,不要看的如此清楚。糊塗一些,是不是會更容易感到幸福?
陸輕漾擡頭,反手握了握她的手,輕聲道,“不用爲我擔心,橫豎有陸家在,他不能將我如何。”不願意再談自己,深吸一口氣,揚起一個笑容,說道,“這些日子你也不來瞧我,好不容易見着,與我一同走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