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返回養心殿已是沒有心思看摺子了。匆匆喚了李玉、王進保。陳進忠進來,便吩咐一干御前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三人伏在地上,誰也不知道皇上因何震怒,只得冷冰冰的看着地面,都沒有膽子先開口問上一句。
“朕自登基以來,身邊之事一直是你們幾個伺候,可謂盡心。”弘曆的聲音低沉,略帶幾分凜然,道:“朕看在眼裡也只得你們辛勞。宮裡的事兒千頭萬緒,原本就不好處理,不想你們之中竟然出了格外玲瓏剔透之人,連宮外的事兒也盡心竭力的替朕操持。倒是朕小覷了你們。”
李玉登時心裡明白了幾分,許是皇上的一舉一動,讓有心人盯上了。說白了,就是後宮與前朝竟然通氣!也難怪皇上大發雷霆。可會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呢?眼尾的餘光少不得偷偷的窺視身旁的兩人,可終究沒有看出什麼。
“如今就敢替朕操持,假以時日,豈不是要在這紫禁城裡興風作浪了麼?”弘曆的眉心一凜,眼底依然起了殺意。
三人心裡惶恐,只低低道:“奴才不敢。”
“不敢?哼,敢做卻不敢認是麼?”弘曆平靜了自己的心神,口吻涼薄:“若是肯現在站出來,朕只將他趕出紫禁城,不許在身邊伺候。倘若三緘其口,讓朕親自查出了端倪,就別怪朕不念這幾年伺候的舊情。”
聞言,在場的三人伏得更低了,大氣兒也不敢出。殿上鴉雀無聲,三人卻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傅恆。”弘曆揚聲喚道:“將三人拖出去,於養心殿前各賞三十大板,御前伺候的奴才一個不落的瞧着。朕這是在打自己的臉面,朕管不好身邊的奴才。”
傅恆硬着頭皮走進來,身後跟着六名侍衛。見皇上臉色鐵青,青筋凸起,他根本不敢勸阻。應了聲,便吩咐人將三位公公一併拖了出來。
而這三人均沒有開口求饒,似乎是情願承受的樣子。
待到人退了下去,傅恆才恭敬道:“皇上身子要緊,不至於爲了幾個奴才生氣。若是覺得他們伺候的不好,罷黜也罷了,再讓內務府擇優盡心也就是了。”
御前當差,傅恆一向是不多話的。這會兒立在原地,輕聲的勸慰,倒是讓弘曆聽着舒暢了許多。“朕時常在想,前朝之無論多麼棘手,皆有法可循。偏是後宮……清官難斷家務事,皆有皇后一人操持着,也着實令她疲倦了。
偏偏無論朕怎麼做,都難以平衡,風波更甚於前朝。現下。竟然有膽大包天之輩,夥同前朝官員內應外合,窺探朕的一舉一動,左右朕心,當朕成了什麼?昏聵之君?這口氣偏是怎麼也咽不下。”
傅恆到底謹慎,一拱手道:“原本是皇上的家事,奴才不敢多嘴,但求皇上保重龍體。說句私心的話,皇上關心的是家國天下的大事,皇后娘娘與奴才關心的卻是皇上的聖體安康。”
“朕知道。”弘曆臉色稍微緩和一些,慢慢說道:“你長姐辦事穩妥,寬厚慈惠,朕總是很安心的。你還年輕,多歷練一些,朕必然給你建功立業的機會。雖說朕與你有君臣之別,可私心朕也當你是幼弟,豈會不明白你的心意。”
還預備再說什麼,卻是外頭行刑的喊聲震耳欲聾。執行杖責的侍衛,都是御前帶刀的,手上有些力氣。三人各持一根粗細均勻的棍子,先後擊打三位公公的腰部以下,力道都不輕。致使三人的叫喊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驚得在場的奴才們,脣齒相抵,顫慄不止。
竟然是在這個時候,太后駕到了。
雅福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一衆奴才,不由蹙緊了眉頭:“太后鳳駕道,你們這樣呼呼喝喝的,成何體統。”
“不礙的。”太后就着眼福的手從肩輿上走下來,只問行刑的御前侍衛中一人:“皇上讓賞多少?”
那侍衛不敢擡頭,聲音恭敬道:“回太后的話,皇上的聖旨是三十杖。”
“已經賞了多少?”太后聲調平和問道。
“回太后的話,已經行刑十二杖。”侍衛依舊不敢擡頭。
太后唔了一聲:“既然還不曾賞完,就繼續吧。哀家自去瞧皇上。”
“嗻。”侍衛不敢耽擱,照太后的吩咐繼續行刑,於是此起彼伏的叫聲又劃破了養心殿的寧和之氣,直衝雲霄。
“太后最喜歡清靜,不攔着也就罷了,怎的還不不讓他們避諱?”雅福穩穩當當的扶着太后的手,小心的上了養心殿前的玉階。
太后鳳目微虛,含笑道:“皇上的聖意,哀家何必阻攔。何況在後宮裡靜的久了,也喜歡有點動靜的時候。這樣好的聲音,也並非聽過一次兩次了,每一回重溫,哀家都能感覺到手握着權勢的霸氣與榮耀。”
雅福含笑道:“太后說得正是。”
“奴才給皇太后請安,太后萬福金安。”傅恆迎了出來,一則表示敬重,二則也是不想耽擱皇上與太后說話。
“是春和吧?”太后虛眼一笑:“好些日子不見你了,也長成材了。到底是富察氏的出身,身子硬朗強健不說,桀驁之色不輸給你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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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太后讚賞,奴才愧不敢受。”言罷傅恆謹慎的退開身子,讓太后裡面請。
此時,弘曆也孑身迎了出來。“兒子給皇額娘請安。”
“起來。”太后笑容親和,眼尾的鳳紋不免深了一些:“哀家好些時候沒來瞧你,想得慌,這會兒過來沒耽誤你看摺子吧?”
“皇額娘快進來說話。”弘曆親自扶着太后的手,慢慢的走了進去:“兒子這會兒也沒有心思看摺子,賞了身邊伺候的奴才杖刑,倒是驚着皇額娘了。兒子心中有愧。”
雅福看一眼皇帝身邊沒有人伺候,便含笑道:“請太后與皇上先說會兒話,奴婢這就去請茶。”
“勞煩姑姑了。”弘曆倒是很客氣,臉色也比方纔好看了些。“皇額娘可覺得兒子毛躁了?兒子就是氣不過,身邊竟然出了這樣鬼祟的奴才,到底是給朕丟臉了。”
太后心裡寬慰,皇上同自己說話比從前親暱了好些。臉上的慈惠之色也漸漸透出來,不緊不慢道:“皇上多慮了。治理朝政與治理後宮是同樣的道理,陟罰臧否不宜異同,做錯了事情,理當受責。否則皇威何在。”
如此一聽,弘曆心裡也舒坦了些:“皇額娘說的極是。”
“哀家記得,先帝在時,有一年天旱的厲害,致使山東全省失收,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太后像是念叨着過往的細碎事兒,語調很是平和,眉目裡也滿滿都是回憶:“徵稅不得也就罷了,總不能看着百姓活活餓死啊。先帝寬仁,施惠民之政,打開國庫發運救濟糧往山東賑濟災民。這本是積德行善的好事。
可誰知,偏偏所託非人,督運糧草救災的官吏上貪下貪,互相遮掩,將好好的大米換成了米糠,送去了山東各地。這也就罷了,可憐百姓們連這最次等的米糠都吃不飽,無辜的餓死了多少人。”
拿着帕子沾了沾眼尾,太后不忍道:“好在山東布政司還算有良心,表面上拿了受賄錢財,暗中卻將實情如實稟明瞭先帝。你猜先帝怎麼着?”
弘曆橫眉道:“兒子想,皇阿瑪心中雖恨,卻也不得不留情面,畢竟還得靠這些官吏辦事。斬其首腦,令隨從之人戴罪立功也就是了。”
太后讚許頷首:“皇上說的極是啊。貪官污吏令朝綱大亂,可先帝還得靠他們辦事。諂臣奸佞歷朝歷代都有,總不能說他們真就一點功勞都沒有,只不過是看怎麼去用了。皇上以爲哀家說的可在理麼?”
腦中仔細掂量太后的話,弘曆的心境豁然開朗幾分:“多謝皇額娘指點,兒子明白了。”
“嗨,哀家老了,又能指點皇上什麼了。左不過是皇上別嫌棄哀家囉嗦就是了。”太后再次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人老了念想就多了,總愛想起過往的事兒。先帝在的時候,偶爾與哀家談論用人之道,也不過是閒暇時說說閒篇的話,到底無關朝政。”
“是,兒子明白。”弘曆聽着外頭漸漸沒有了聲音,知曉必然是杖刑了了。遂道:“朕防着他們,也用着他們,旁人指望從他們處得知朕的真心,朕又何嘗不能通過他們,讓旁人知曉朕願意道明的真心。全憑皇額娘一語驚醒夢中人,語氣生氣,倒不如以毒攻毒來的奏效。”
太后不住的頷首,滿面笑意:“皇上真是長大了,一眨眼的功夫,便不再是額娘懷裡的襁褓嬰孩兒了。可哀家總覺得昨個兒還將皇上捧在懷裡頭,怎麼也看不夠呢。”稍微停頓,太后又想起了什麼似得:“哀家聽聞海貴人孕中辛勞,害喜的徵兆也比旁人厲害,皇上不忙的時候,多去瞧瞧她啊,畢竟是皇嗣,不得不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