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陽造的槍聲正發出悶響,由窗口飛進來的子彈穿越過廳堂,擊碎書架與書籍帶出碎穴的同時,呂翔只是靜靜的看着手上的那本書,任由一道由子彈淡出的火光打身旁飛馳而過,隨後緩緩翻動書頁。
動中取靜。
這泰山崩與前而面不改色的境界,居然如此玄妙,當呂翔摒棄了一切外物沉浸在書裡,他總算明白了繡娘爲什麼在地獄般的北滿能看一本女校校刊看得津津有味,這可是敵佔區,若是天下太平,每個人都能做自己喜歡的事,那又將是什麼樣的一番景象。
在這種沉寂中,小五子打光了老漢陽造槍中的子彈,隨手扔下長槍,打腰間拽出短槍後,一手拎着手榴彈,一手拎着駁殼槍再次還擊。
呂翔就在這種環境裡安穩閱讀,耳旁就是小五子滿嘴粗俗話的叫罵聲,直到機槍聲傳來,無數子彈順着缺失窗戶的窗口、射入到牆壁上那一刻,沒來得及反應的小五子讓這些子彈在胸口連開十幾朵血花,最終,在搖搖晃晃中,緩緩倒下。
老呂微笑着扭頭看了他一眼,問了句:“這回過癮了?”
他想起了兄弟們平日裡的閒聊,在那時候,張自強和小五子總是會大喊大叫着說‘日子過的憋屈,要是有一天能和小日本真刀真槍的幹,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也要弄他們一個人仰馬翻’。
這回是人仰馬翻了,整個東北都人仰馬翻了……
呂翔不想了,等他回過神來,槍聲已經停止了,面前,是十幾名日軍圍成的包圍網,一杆杆長槍正對準着自己。
一旁,則是小五子扭頭看過來的屍體,就那麼安穩的躺在地上,沒什麼幽怨的眼神,更沒什麼死不瞑目,只是躺在那面露笑容的看着,彷彿再說:“老呂,我在前邊等你啊。”
“走吧。”
呂翔放下手裡的那捲書,伸出手讓日本人將自己拷上,這一回的小鬼子聰明多了,打他把手伸出去開始,衝上來就是一槍托,隨後七八個人過來搜身,生怕錯過任何角落。
……
昏昏沉沉中,呂翔聽到了鐵門聲響,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盆涼水由頭澆下那一刻,他才清醒過來,看見了滿是消毒水味道的刑房。
這兒,應該就是憲兵隊吧?
呂翔笑了,他知道自己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就離完成任務不遠了。
“姓名。”
渾身溼透的呂翔回答道:“呂翔。”
“年齡。”
“42。”
“職業。”
“軍人。”
兩個字說出,正在記錄的日本人擡起了頭,正前方詢問的三木也詫異的回身。
呂翔卻挺直了腰桿,擺正了脖子,榮光萬丈的說着這個唯一能讓他自豪的身份。
三木沒怎麼見過對自己身份認同感如此充足卻又這般配合的俘虜,在他心中,紅黨的人應該是張自強那樣的,應該是小五子那樣的,再不濟,也應該是小裁縫,怎麼能是……
“爲什麼來北滿?”他臉上帶上了一絲不屑。
呂翔反而看着三木:“爲什麼來北滿?”
“鬼挑弱者上身,佛選善人受苦,這世間本無公平,我做不到獨善其身,不聞他事,那就只能遇佛燒香,遇寇掏槍了。”
這麼複雜的中文差點沒給翻譯憋死,最終說了一句:“抗日。”
三木回頭質疑的望着那名翻譯,很懷疑這麼一大堆中文怎麼就換來幾個詞語時,再次問道:“在北滿都做了什麼?”
“你們不都知道麼。”
呂翔笑着說道:“派溫婉潛入曲光府邸成爲翻譯獲取情報,讓人在李邵陽家門口阻擊張紅巖,進入鐵路署盜竊‘軍列運輸時刻表’……”他說到這兒,故意擡眼看着三木身後的記錄人員,果然,在說道這句的時候,那人停下了筆,什麼都沒往紙上寫。
看到這一幕,呂翔內心激動的超過了對自己生死的擔心,因爲這是他們成功的關鍵。
三木竟然不繼續往下問了,而是轉移了話題:“你們的組織成員都有誰?”
呂翔望向了棚頂,彷彿看着天際。
“一個喜歡看愛情畫本,卻無法在人生初始階段獲得愛情的傻女人,她叫繡娘。可這個傻女人偏偏沒有去怨天尤人,而是選擇跟隨着大部隊走了整整兩萬五千裡,只希望其他人可以擁有選擇自己愛情的權力;”
“還有個剛到北滿不長時間就讓張紅巖打死在了李邵陽家門口的老周,對他我不太瞭解,聽說以前是部隊裡的指導員。”
“張自強麼,對了,就是用手榴彈和你們同歸於盡那個,這小子原來是個屠戶,總在腰裡揣個手榴彈,還跟身上的菸袋鍋子揣在一起,怎麼勸都不聽,非說這麼插腰裡用起來順手。”
“小五子則是個孤兒,特別害怕孤獨,平日裡總是違反紀律要找身邊的湊在一起,只要能待在一塊,你就算欺負他,說他兩句人家也不在乎。”
“我……嗨,我沒什麼可說的,是個小偷,沒什麼可說的。”
三木聽見這個沒什麼可說的來了興趣:“你爲什麼沒說的?”
“我當小偷不是讓世道逼的,原本家境殷實,家裡有房有地,可惜啊,咱是天生的壞種,打小就奸懶饞滑壞,十二三歲學了賭博以後,家裡管的嚴了也就沒錢了,那可不就剩下偷了唄。爲了偷的更多,偷的更好,還專門拜了師學了藝,後來進了綹子以江湖人自居才發現江湖上最瞧不起的,除了臭流氓就是小偷小摸。”
“可笑不,明明能奮勇爭先,卻自己毀了大好前程。”
三木似乎聽明白了什麼的問道:“這麼說,你們紅黨都是被人瞧不起的社會底層?”
“的確是底層,也確實讓人瞧不起,可你什麼時候見過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去改變世界?”
“只有活不下去了,纔會想着改變,只有活不下去了纔敢於犧牲。”
“千萬不要小看這股力量,有一天,你們會在這股力量面前顫抖。”
三木在冷笑着,他彷彿在聽一個將死之人的願景。
“你說我會在你們面前顫抖?”
“不然呢?”
三木發現了一件事,他發現眼前的這個紅黨人,似乎並不是卑躬屈膝的招供,更不是懼怕上刑,而是不卑不亢的在袒露心聲。
“你們以爲走出山海關,就會勢如破竹,一路衝向中國腹地了?你們以爲憑藉船堅炮厲就能徹底碾壓一個民族的尊嚴?”
“明告訴你,只要你們敢踏出山海關,就會知道什麼叫人間地獄,就會明白什麼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哪怕是路上的一個蒺藜狗子,也會因爲生長在這片土地上扎你們一腳血!”
三木饒有興致的看着他,左右打量,最終問道:“那你覺着,這場戰爭會以那一方的勝出爲結束?”
“結束?”
“想什麼呢!”
“我以一個紅黨人的靈魂向你發誓,只要踏出山海關,這一路上你們也許會碰到很多支一擊即潰的軍隊,見到很多個主動投降讓人瞧不起的漢奸,但,真正的中華龍魂永遠存在……這場戰爭,哪怕打的只剩下了最後一個人,都會衝着你們喊出‘不死,戰爭永無終止’!”
三木笑了,不是兇戾,而是充滿戰意,衝着一個被捆綁在木樁上的人散發出了滿身激盪的情緒。
他的手摁在了佩刀上,他的雙眼注視着對方,直到看見對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才猛的擡起頭。
三木看見的彷彿是一團虛無縹緲的氣,不,應該是一種精神,這股精神隱藏在每一個充滿善意的笑臉之下,可當你露出屠刀時,就會見識到什麼纔是阿鼻地獄。
……
“少佐,他吐血了!”
三木聽見這句話瞬間回神,擡起頭時,眼前的呂翔已經面如金紙。
“把他的嘴撬開!”
“這個混蛋服毒了!”
在這羣人的忙碌中,呂翔閉上了眼,他彷彿看到了自己,那個本該因爲小偷小摸而污穢不堪的靈魂,在這一秒,渾身上下閃爍一種奇異的光,這種光,才應該叫做——聖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