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終於明白了什麼叫撕心裂肺的竹葉青……豁出命去了,她衝向了沙發,不管不顧的從沙發縫隙中掏出始終藏在那兒的手槍,轉身舉起時……
砰。
耳側響起的卻是別人的槍聲。
槍是宮本開的,他那把南部十四式的槍口還冒着青煙,而竹葉青卻被子彈擊中手臂那一秒,甩手扔飛了槍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宮本在笑,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彷彿他早有預料,否則又怎麼會對擊潰眼前這個反滿抗日份子的心理防線如此胸有成竹。
竹葉青已經站在了即將崩潰的懸崖上,最可恨的是,她身後還站着自己的母親。
那個女人……
她……
她這輩子也不知道什麼是家國情懷,自從嫁給自己父親以後,一心一意都把心思撲在了只有兩間房的院落裡,竹葉青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母親因爲不順父親的心思被揍後樣子,那一刻,她應該是在陽光下蹲坐於小院井沿上,已經鼻青臉腫卻還生怕嚇着竹葉青似得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
“你爲什麼不走?”
年幼的竹葉青問了這麼一句。
母親愣住了,穿着破舊的衣裳反問:“去哪?”
竹葉青也理所當然的回答:“去哪都行,總比在家捱打強。”
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外面的廣闊世界哪不能去,何必和一個窩囊廢一般的酒鬼生活在一起。
可,這對於一個早就明白了人生冷暖、世態炎涼的女人來說,外面的可怕遠超過家裡的已知傷害,因爲離開後的流言蜚語會傷害孃家,走出去的未知會讓人感覺到恐懼,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時代的女人心裡,永遠裝着‘兩口子打架,都是牀頭打架牀尾和,誰家的女人還沒捱過丈夫的揍呢’的思想框架。
那時,竹葉青清晰的記着自己母親看了一眼外邊的天,說了一句後來成爲口頭禪的話:“得過且過吧。”
她對外面是有過幻想的,竹葉青確信這一點。
乃至於父親喝大酒喝死的那一天,母親臉上似乎並沒有多少悲痛,更多的是解脫。
從那兒以後,這個寡婦將自己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竹葉青的身上,省吃儉用送她去女校讀書,連過年的時候蒸一碗雞蛋羹都是等竹葉青吃飽了以後,用空碗沾着窩頭嚐嚐滋味。
竹葉青很想懂事的告訴母親:“其實我不需要吃一整碗。”
但每次張嘴之前,她總是望着母親臉上歡喜的表情欲言又止。
母親已經把自己的人生當成了她的全新開始,誰捨得在這個時候去毀滅掉其中的幻想呢。
這個女人已經讓人欺負了一輩子了,那個自己本該叫做姥爺的傢伙,只知道疼自己的兒子,對她不聞不問;嫁人以後,還碰上了個不知道心疼人的酒鬼;如今那個酒鬼死了,竹葉青所看到的是鄰里的指責‘說她剋夫’,流氓的欺辱,還有那句被時常掛在嘴邊的‘得過且過吧’。
這纔是竹葉青上學以後努力進步的原因,她不光是希望挽救這個國家於水火,更希望的,是親手摧毀在如母親這樣普通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執念。
什麼叫女子無才便是德?
什麼叫夫爲妻綱?
什麼叫倫理,哪個叫道德?
憑什麼一個一生謹小慎微的女人要過得如此悽慘!
當南京的人看上了正在上女校的竹葉青,長官說出那句:“我們需要你去上海執行個任務,但這個任務很可能會毀了一個女人的清白,你將以交際花的身份出現在上海灘……”那一刻,竹葉青眼裡剩下的只有義無反顧。
她終於等來了這樣的機會,終於。
現在呢?
自己的母親就在眼前,想要救下她不過是張張嘴的事……可那毀掉的,很有可能是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徹底清醒過來的機會,萬一,萬一在李邵陽、尚坤、許銳鋒這麼多人前仆後繼之後,差的只是自己這麼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努力和犧牲呢!
“你還不說麼?”
宮本面容扭曲的看着竹葉青,臉上是變態般的瘋狂。
“你確定這個用生命去守護的國家也愛着你麼?”
“那爲什麼在你爲了它受盡傷害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出現!”
“爲什麼沒人來救你?!”
宮本明哲大聲質疑着,並誘惑道:“竹葉青,你難道一點都不希望救下自己的母親麼?”
“我們已經抓到了你們的‘先生’,即便你什麼都不說,用不了多久憲兵隊和特高課也會拿到南京潛伏在北滿的人員名單,你的固執除了會搭上自己和母親的命,能對北滿的局勢起到一分一毫的作用麼?!”
當然……不能。
竹葉青這麼聰明的女人怎麼會不知道這個答案。
可她看見趴在地上的母親滿臉慘白的望向自己,突然像當年挨完打後怕嚇着自己的母親一樣,衝着那個年邁的女人擠出了笑臉。
“媽,嚇着了你了吧?”爲了這個笑容,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孩子啊!”
徐桂枝趴在地上痛哭流涕,情感複雜的將頭伏在了地上,埋頭顫抖着,儘量不露出哭腔。
“媽,當初我還在上學的時候,就和你說過,這個國家完了,您還記得您是怎麼告訴我的麼,您說‘得過且過吧’;”
“後來我告訴你‘我要離開北滿了,您對我大發雷霆,說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是守本分’,可我還是偷偷的走了,孩兒不孝;”
“回到北滿後,我去偷偷看過你,鄰居說,這麼多年你會拜託每一個去上海的人,求人家幫着找找‘小美’在哪,不管那些人管你要多少錢你都會給,周圍的人都在笑你傻。”
眼淚慢慢脫離了眼角,順着顴骨落下,竹葉青開口問道:“現在您相信我了麼?”
“如果得過且過,我的人生不會比你好半分,會依然遵循那套老理兒活着,嫁一個自以爲打我罵我都隨他心情的男人,在回門時,連和您訴說這些都會覺着是在給孃家人添麻煩。”
“媽呀,得過且過救不了這個國家。”
“得過且過只能毀了你和我的人生。”
“現在有很多人充滿豪情壯志的要建造一個全新的國度,在那兒,沒有得過且過,也不會再有男人打自己女人覺着理所應當,甚至連女人都可以出現在重要的位置上,能夠完全擁有專屬於自己的理想。”
“您信麼?”
“竹葉青!”宮本明哲大聲呵斥着。
徐桂枝擡起頭滿眼淚水的阻攔道:“丫頭,別說了,算娘求你了,還不行麼!”
竹葉青依然在笑,似乎那些話她一個字也沒聽見:“媽,我們要走的這條路很難,需要很多人做出完全無法想象的犧牲,有可能犧牲的是身體、有可能是犧牲的尊嚴、有可能犧牲的是性命,也有可能犧牲的是至親。”
“只是我們不能有哪怕一絲得過且過的想法,有那麼一點點,這個國家都不會出現,差一絲一毫,都無法功德圓滿。”
“媽,要是有下輩子,我們會在那個國家裡當母女,我給你當媽,讓你以我根本無法理解的方式把這輩子受的氣都還回來……”
“八嘎!”
宮本明哲咆哮着舉起刺刀,竹葉青卻咬緊牙關沒了笑意:“小鬼子,你不用嚇唬我,今天你祖奶奶願意用全家人的性命去阻礙你贏得這場勝利的腳步,哪怕只有一秒!”
竹葉青轉頭看向了窗外,她想看看月光,想感受一下生命最後時刻的溫柔。
但……
窗外出現的那個身影讓她愣住了。
是尚坤。
“謝謝你。”
這是竹葉青在最後關頭最讓宮本明哲無法理解的話,等他擡起頭順着這個女人的視線看過去時,只見窗外有個男人已經準備好了投彈的姿勢,正用盡全力要把手裡的東西順着玻璃窗扔入房間——哐!
玻璃窗碎了,伴隨着大片玻璃墜落,一顆蘇式手榴彈飛入房間。
“撤!”
宮本明哲怪叫着拉開了辦公室的房門,竹葉青在手榴彈落地後的彈跳中慢慢起身,隨着耳旁爆炸聲響,她彷彿進入了幻覺之中,周遭的一切都被放慢了。
爆炸慢了。
竹葉青可以在火光沖天而起時,邁步走向自己的母親。
衝擊力慢了。
她能在辦公室內的屋裡被手榴彈炸碎的一刻,將這個老女人摟在懷裡。
被炸碎的木屑在空中飛行的速度慢了。
慢到竹葉青完全來得及在自己母親耳邊說上一句:“媽,我愛你。”
這本是中國人羞於啓齒的一句話,如果竹葉青沒有去過上海,如果她不曾經歷了生命中的最後一刻,這些話絕不會說出口,絕不會。
轟!
爆炸聲傳來,一切恢復勻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