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說,去了監獄不許強撐着往起站聽見沒?”
“知道了。”
“知道什麼了你!昨天回來我給你換紗布,紗布上都帶着血筋兒。”
“還有,中午你要留在監獄裡吃飯的話不許喝酒……”
“帽子!”
溫婉變得囉嗦了,早晨替許銳鋒穿好了衣服送他出門上班,再和司機一起把人架到車上後,囉嗦的就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
關鍵是她還樂此不疲,就跟要提前體驗一下當媽是個什麼感覺一樣,把老許管的和兒子差不多。
老許臉上掛着厭煩隨聲附和,但心裡全清楚,這娘們,是心疼他。心疼他在轉變中體會過的肝腸寸斷,心疼他在現實裡揹負的一座座大山。
“開車。”
司機在老許的催促中將車從瓦房店緩緩開出,經過城門附近在往外一拐就是北滿監獄,可到了城門前的那條街上,老假正站在道路中間揮舞着旗幟指揮交通,將行人和車輛全都趕到了路邊。
許銳鋒搖下車窗將腦袋探出去看了一眼,也不知爲什麼,今天整個北滿的老百姓好像都從家裡跑出來了,街道兩旁站的人滿爲患,連驢車、牛車都排着隊。
“許爺,您出去啊。”
老假湊了過來,自從許銳鋒打憲兵隊裡出來,他還沒主動說過一句話,這可算是找到機會了,滿臉笑意的迎了上來。
“怎麼回事?”許銳鋒用食指虛晃着往前指了一下。
“您不知道啊?昨兒就貼出告示了,說是今天開城門,讓老百姓都來城門口迎接皇軍得勝凱旋。照我看,迎接不迎接的老百姓倒是不在乎,城門開了鄉下的東西能進城纔是老百姓最關注的。誰心裡都清楚,這城門一開,頭一波進城的東西肯定價高,這不,全成羣結隊的打算往鄉下去麼,到時候甭管是把東西弄回來賺差價還是給自己家,不是都不虧麼。”
瞥了一眼人羣,許銳鋒在人羣裡看見了傷勢不重的二虎夥同大虎、溫老六也在那兒等着,估計是城門一開就準備離開北滿,再也不踏入這是非之地。
哐!
就在此刻,日軍守城士兵放下了門栓,‘吱呀’一聲拽開城門,這時,人羣中有百姓想要往外衝,守護道路的日本人兵舉槍朝天上扣動扳機‘嘡’,一聲槍響,全老實了。
城門外,搖搖晃晃的卡車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緩緩駛入城中,頭一輛,卡車上裝滿了一隊隊穿着日軍軍裝,身披白色斗篷的日軍,這些人面色發紫皮膚開裂,一看就是在山裡沒輕了遭罪;
往後,則是衣着正常的日軍,還有那裝載着輕重武器的一輛輛卡車經過後,纔是扛槍踏入北滿的大量日軍。
至於有多少人……
老許已經算不過來,反正他在車裡不動的幹看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直到最終,一臺裝滿屍體的車開了進來,許銳鋒才又集中起精神的重新關注了起來。
當一具具凍實的屍體被臺下卡車依次擺放在城牆邊,身着白大褂早就準備好的日本大夫走了過來,他們逐個屍體開始進行消毒、殺菌工作,可許銳鋒看到的,卻和這羣老百姓所想的完全不一樣。
他看見的是一具具骨瘦如柴的屍體,那些人兩腮凹陷、眉骨突出、腹部內嵌,胳膊纖細的像是兩根柴火棍,幾十具屍體中竟然找不出一個胖子,連個浮腫的都沒有!
從那些屍體身上雜亂的裝束上來看,這幫人應該屬於一個組織不統一且不完善的機構,但由身上衣服的血跡覆蓋面積上來瞧,這些人全部都是正面中彈。
當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們處理完屍體,日軍二次將這些屍體裝上卡車,慢吞吞的開進了北滿,此刻,所有負責在街面上攔截車輛、行人的日軍也都跟隨着卡車緩緩撤了回去,唯獨那透露進陽光的城門還大敞四開着……
沒人問那些屍體是誰,更沒人在乎日本人又去了哪行兇。
嗡!
這羣老百姓一窩蜂似得衝向了城門,爭先恐後的跑向了城外。
碰、碰。
許銳鋒輕巧了兩下車門,衝着司機說道:“開車。”
他壓制着內心的憤怒閉口不言,一路上,車窗外傳來的聲音都能把人氣炸了。
“我跟你們說,咱去南崗一定能買到便宜東西,那兒離五常最近,家家戶戶都有陳米,這北滿小米都賣到一塊銀元一斤了,哪是小老百姓能吃得起的啊。”
“還一塊銀元一斤?我們家旁邊的糧油鋪都漲到了兩塊,就這還每天只往外放一百斤。”
“二嫂子,你怎麼沒帶口袋啊,一個筐能揹回來多少東西……”
“要男人幹嘛的?不就這個時候出苦力的麼!我們家男人已經往南崗去買小米兒了,我就負責往回背菜,這一回,是有酸菜背痠菜,有凍白菜背凍白菜,什麼蘿蔔、土豆全要,你們都不知道,我家吃大醬已經吃了不知道多少日子,天天夜裡躺牀上咳嗽,齁的嗓子都發炎了。”
吃、喝、拉、撒。
似乎老百姓的眼裡只有這些,只要能滿足基本需求,他們根本不在乎城頭王旗變換,更不在乎誰在執政。
繡娘,你說的日子,得多久才能實現?
還得過多少日子,才能看見老百姓和咱們一條心的時候啊!
許銳鋒在心裡瘋狂吶喊着,可這一聲喊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是紅黨,頂天兒了算是紅黨女婿。
嘀嘀。
鳴笛聲響起時,監獄久違的打開了大黑鐵門,汽車順着鐵門停進院兒內,許銳鋒算是徹底將溫婉的叮囑拋在了腦後,開開車門扶着就下了車,等他落了地,司機才把輪椅拿下來。
還是疼。
這兩條被日本子用刺刀紮成篩子的腿落地時,直髮木,等做回到了輪椅上那股木勁兒纔過去,隨之而來的是山呼海嘯般的疼痛感。
嘶……
許銳鋒咧着嘴將手捂在腿上,任由司機推着車向監獄內走去。
“許爺。”
殷會計對他的稱呼也變了,就像是打聽到了老許愛聽這個稱呼一樣,扭着湊到了近前,接替司機推着許銳鋒的輪椅後說道:“憲兵隊的電話打到辦公室了,叮囑您千萬別忘了下午去參加慶功宴。”
“說是這次慶功宴十分浩大,還是北滿城內的大商家曲光曲爺專門爲犒賞得勝歸來的皇軍準備的。”
曲光?
許銳鋒坐在輪椅上回頭看了殷會計一眼,說了句:“滾!”
殷會計愣在原地,眼看着老許自己轉動着輪子向監區內走去,纔回頭看向一直跟在身後的司機問道:“咱許爺這是怎麼了?”
司機念央兒似得說道:“早晨上車的時候,讓夫人給唸叨煩了,夫人那嘴啊,太碎,恨不得給典獄長找個尿布兜上。”
“童養媳吧?這種跟媽似得媳婦,肯定是童養媳。”
殷會計 一甩手,漏出蘭花指:“女人啊,最招人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