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八號,郭烜一路風塵回到重慶,他沒有回中美特種技術合作室,直奔軍統局本部而來。戴笠正在主持軍統週會,郭烜在走廊裡靜靜地等待會議結束。有消息靈通且和郭烜關係比較密切的數名同仁路過時和他打着招呼,請他去自己的辦公室裡坐坐,郭烜笑着一一招呼,卻婉拒了邀請。只說公事尚未交待,不敢耽擱。
會議一結束,郭烜站在門邊等待。戴笠見到他走過來問道:“回來了,一路上還順利嗎?”
“回戴老闆的話,一路上很順利,孫文凱隊長派遣的押運人員很得力。不過爲了取得這批物資,上海站損失很大……這是清單。”
戴笠沒有接清單,說道:“哦,辛苦了,我還有點別的事。齊五,你安排一下。”
毛人鳳眼風一掃,已經看見好幾個人站在不遠處似有所待。他也沒有接清單,笑笑說道:“我有些事想問你,到我辦公室談吧。”
來到毛人鳳的辦公室,郭烜按照事先和孫文凱商量好的話說了一遍,最後說道:“貨物都在朝天碼頭,所有押運人員亦不敢擅離職守,該如何分配處置,請毛先生示下。這張申請表,是合作室美方主任梅樂思先生需要的物資:兩部大功率電臺、五部信號放大器。還有一些配件。這一張是我擬定的物資申請表,請您一併審覈。”
毛人鳳又是失望又是詫異,失望的是利用郭烜當槍使的計劃無法實施了,那麼這批物資該怎麼辦?戴老闆已有命令:軍統必須拿到一半。自己騎上老虎背,這可怎麼辦?詫異的是郭烜怎麼變化如此之大?可是這番說辭口口聲聲以大局爲重,冠冕堂皇,又不好說什麼。而且郭烜要的物資數量並不離譜,兩張申請表加起來一共要了六部電臺,和一些配件,又打着美國人的招牌,他沒有理由不滿足。
毛人鳳拿過物資清單和兩張申請表,看了一遍,收起清單,當即在申請表上簽字批准,交還給郭烜,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笑道:“我還以爲你會獅子大張口,沒想到士隔三日刮目相看。怎麼變得如此深明大義?”
郭烜收起申請表,笑道:“這都是毛先生的教誨,去了一次息烽集中營,總要有點收穫。”
此話亦莊亦諧,毛人鳳哈哈一笑,不再深究。問道:“此次外出執行任務,見到周成斌站長了嗎?”
“很遺憾,沒有。他沒有機會來蘇北,我也沒有機會去上海。這批物資關係重大,屬下不敢稍有怠慢。”郭烜心裡明白毛人鳳懷疑是周成斌從中作梗,點撥了自己。好在此行的確未和周成斌晤面。至於孫文凱,和自己相識的日子很短,毛人鳳不會懷疑到他的身上。
毛人鳳拿起電話叫來秘書:“帶人去朝天碼頭接收郭主任運回來的物資。再送兩杯咖啡,我和郭主任聊聊。郭烜,別站着了,坐吧。”
“是,謝謝毛先生。”郭烜正襟危坐。
“郭烜,周成斌受傷離開上海,你代理站長的時候,和八十六號有過聯繫,對嗎?”
“是的,我和他見過數面。”
毛人鳳很感興趣:“八十六號以前是我身邊的人,這一去就快一年了,他還好嗎?你對這個人看法如何?”
“他還好。看法嗎,我和他打交道的次數不多,周站長有過一句評價:八十六號是個很優秀的特工。不過,我覺得他到底太年輕,好像還不到三十歲吧?有的時候不夠沉穩。”
“算起來澤之應該二十六歲了。不夠沉穩?何以見得?”
郭烜話到嘴邊,想了想又覺不妥,再一想,爲劉澤之打掩護善後的上海市警署的阮波,是毛人鳳親自掌握的潛伏特工,瞞是瞞不住的,毛人鳳想必已經知道了事情經過纔有此一問。於是就把劉澤之爲報私仇,衝動殺人一事合盤說了出來。毛人鳳對郭烜知無不言的態度很滿意:“這件事我聽阮波彙報過。這個劉澤之,難成大器!如果還在我身邊,如此不識大體,自行其是,我一定嚴辦!”
郭烜笑笑不答。毛人鳳突然問道:“郭烜,見到尊夫人了嗎?”
郭烜一愣,答道:“見到了。不過按照潛伏人員的紀律,八十六號並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
“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分開有三年了吧?唉,國難當頭,你要體諒我的難處。我答應你,有機會一定調她回重慶,讓你們夫妻團聚。”
“謝謝毛先生體恤。匈奴不滅何以家爲?屬下不敢心存怨望。”
毛人鳳又道:“我們說點正事吧。‘神針’進展如何?”
“李士羣素有‘狡詐如狐、兇殘如虎’之稱,屬下只能小心翼翼和他周旋,不敢稍有疏失讓他起疑,前功盡棄。而且,到底需要多少時間才能讓李士羣放心,從而命令孔文清和南極星取得聯繫,挖出這個奸細,並不完全取決於我們。這必須是李士羣有針對重慶的大行動,單獨啓用南極星和孔文清都力不從心的時候,他纔有可能命令南極星和孔文清建立聯繫。”
毛人鳳點頭道:“你的看法不錯。”
恰在此時,秘書進來報告:“毛先生,外面好幾位處長在等您,都說是有急事必須在今天見您。國防部來了兩次電話了,請你有時間馬上回電。中統局總務處也來電問你何時有時間,說是有事情想找您幫忙。”
毛人鳳當即明白過來,苦笑道:“催賬的來了,你運回來的物資到朝天碼頭已經有幾個小時了吧?我們的人不愧是做情報工作的,個個消息靈通。這還是第一批催賬的,僧多粥少啊。戴老闆的身份放在那裡,這些打擂臺、討價還價的事還得我們這些做下屬的出面應付。”
郭烜表示着自己的不滿,以示和毛人鳳同一立場:“咱們局的自己人也罷了,其他的人,哼!顧全大局總也要有個度吧?中統湊什麼熱鬧?又有他們什麼事?有本事自己想辦法。國防部也是,連必要的物資都提供不了。我們流血犧牲,找來這麼點東西,他們還好意思伸手?”
郭烜此話很不符合他一貫的性格。毛人鳳心下暗道去了一趟息烽集中營,真的變得馴順懂事了?這可能嗎?他擺擺手,雖是教訓,卻帶着幾分自己人的親近:“好了,這些牢騷在我這裡說說也就罷了,出去了可別胡說!這一攤我來應付,你去忙吧。”此時,他已經暗暗打定主意,不管別的,戴笠的命令必須執行,先扣下一半再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反正軍統搶物資、爭軍需,蠻橫霸道,也不是第一回了。郭烜爲何突改常態,以後再慢慢調查吧。
“是,屬下告退。我這就去朝天碼頭拿上您劃撥給我的物資,夜長夢多,不敢等啊。”
毛人鳳笑笑:“看把你急的,去吧去吧。”
走出毛人鳳的辦公室,郭烜暗暗感嘆這些應酬實在累人,他寧可破譯十封最難破譯的密電,也不願意時時面對這些人際糾紛。此次自己委曲求全,總算是沒有被人當槍使,也得到了急需的物資。唉,他深深的嘆息,但願這場戰爭早日結束,解甲歸田,和妻子朝夕相處,布衣蔬食,共享田園之樂。
同一天的上海,劉澤之沒有去吃午飯,對着一封家書發呆。倪新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在食堂沒看見你,還以爲你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裡吃什麼好的那。澤之,你這個行政科長一天到晚吃糧不當差,啥事都不管,咱們食堂的伙食,越來越差,比豬食還不如!今天又是肥肉片燉白菜……怎麼了你,臉色這麼不好看?這是什麼?我看看——”
劉澤之本來斜倚在沙發上,他起身搶了一把,想搶回家書,倪新往後退了幾步,躲開劉澤之:“我看看,有什麼可隱瞞的……呦,對不起啊,澤之……我不知道,其實你也沒必要放在心上。這些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倪新突然住口,這麼當面說人家的長輩,不太好。雖然這些長輩居然把劉澤之兄弟兩個開除出了宗籍。可人家畢竟還是一家人……就算以後不是一家人,可是一筆到底寫不出兩個劉字。
劉澤之長吁短嘆:“唉——老倪,你可別說出去,太丟人了。”劉澤之苦笑着念着家書裡的文字:“……家門不幸,出此逆子,無顏對列祖列宗,雖多方去書苦口教訓,奈此二逆子爲富貴功利矇蔽,迷失心性,實難望其迷途知返。爲正我劉氏一脈數百年之清白家風,恰逢中元,祭告先祖,除逆子之宗籍。而今而後,此二逆子生不得以蘇北劉氏一脈自居,死不得歸葬祖墳……”
“別放在心上,等到大東亞共榮圈建設初見成效的時候,他們會明白你的。你就別叮囑我了,放心吧,這件事我一定守口如瓶,你當我和你一樣沒心沒肺,我什麼時候亂說過話?”
劉澤之心頭的抑鬱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地方,冷笑道:“是,你不會亂說話,那要看是什麼事。比如孔文清的下落,你是絕對不會說的,即使抓住他全是我的功勞。朋友的,你說起來,嘴比誰都快。”
倪新笑道:“臭小子,還記着這一出那。不告訴你是爲你好。得了,晚上我請你吃飯。”
劉澤之哼了一聲,說道:“請我吃飯?在哪?在宿舍?我去買菜,然後我做飯,吃完了我收拾,你只負責請陪客,對不對?我敬謝不敏!”
倪新笑的直打跌:“對,對,就這麼辦。行了,別板着臉了。中午飯我也沒吃好,走吧,一起出去吃碗麪。”
“我不去,一會還要給新來的學員講課。”
倪新順口問道:“你這課都講了一個星期了,都講了些什麼?”
“每天上午田隊長講情報收集、整理、分析、跟蹤什麼的特工常識。下午我講重慶的地理、風俗,還教他們四川話。”
“這是幹什麼啊?”
劉澤之其實也並不清楚李士羣開辦這個培訓班的目的,他也在打聽。但是卻板着臉對倪新說道:“也有你想知道的事啊?我偏不告訴你。保密,懂嗎?”
倪新笑道:“不告訴我?得了吧,其實你也不知道吧?”
被說中了的劉澤之給了倪新一拳:“去你的,我要備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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