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 日落西沉。
邊防站外青山蒼翠,淡卻的晚霞縈縈繞在山頭,天邊一片赤紅, 那光芒溫氳地在陸懷徵的肩頭漾開, 讓她萬種沉醉。
世界上總有一羣人, 他們淌過湍急的河流, 行過險峻的的山川, 守在不爲人知的角落,不爲功名不爲利祿,只爲心中的信仰。
陸懷徵靠在牆上, 雙手抄在褲兜裡,曲着一隻腳微微擡起, 壓在牆上, 仰頭感嘆:“那是先輩們的風骨胸襟, 我們學不來的。”
於好低頭苦笑,嘴角微微下沉, 確實,那是先輩們的胸襟。
她忽覺自己這二十八年來,行踏蹉跎的每一步,看似循規蹈矩,在千山萬水中獨行, 實則渾噩不自知。
而陸懷徵, 看似活得混蛋, 卻比誰都清醒, 通透。
“但還好, 有英雄冢爲他們留名。”於好說。
陸懷徵忽然歪下頭,目光還在看前方, 呼吸卻到了耳邊,夕陽的灼熱退卻,就聽他說:“對我來說,只有溫柔鄉纔是英雄冢。”
又來了。
正經話不超過三句。
說完,他放下腳,踩上地面,人站直,手在她後腦勺上拍了下,笑着說:“該走了。”
“快走。”
“我說的話,記住了沒?”
“啊?”於好故意逗他,“什麼呀?”
他擰眉,“合着我剛纔跟你白講了?”
她眨眼,故意:“你說你會擔心我那句麼?”
陸懷徵一愣,一秒,撇着頭笑了下,“前面那句。”
“前面那句你說‘我在北京’。”她複述。
他雙手抄兜,挑眉,“再前面那句。”
她這才笑,不說了,“我等你回來。”
晚上是文工團的最後一次表演,爲了歡送這些姑娘,迎接新來的兩位姑娘,唐明樑讓廚房晚上包餃子,順便讓陸懷徵結束戰訓後派幾個戰士去幫幫忙,不然這麼大鍋餃子包到夜裡十二點也吃不上。
趙黛琳聞聲也拉着於好出動了。
在廚房忙活了一下午,於好一個餃子沒包上,還弄得滿臉是麪粉,鼻尖,額上,下巴,臉頰……東一塊,西一塊,趙黛琳謔她,喲,你這花貓臉看上去忒費工夫了,敢問這一盤餃子哪個是你包的?
於好羞赧,她不會包餃子,就幫着師傅去揉麪了,結果幾百人的餃子,那一大陀麪粉她愣是翻不過個兒,師傅趕忙讓這個大小姐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五點,陸懷徵穿着戰訓服進來。
於好剛巧被廚房裡的和麪師傅趕了出來,頂着一花貓臉,撞進了一雙含笑的眼睛裡。
直到那雙眼在她的臉上盯了三秒,她猛然反應過來,自己這滿臉面粉的糊塗樣,捂着臉轉身跑開了。
她平日妝不太濃,淡淡塗一層提升一下氣色,清水敷面後,那臉就素面朝天,乾淨又白嫩,出水芙蓉,如剝了殼的雞蛋般透亮,洗完臉,她沒急着出去,而是扶着洗手池平復心情。
她得端正一下態度,男人都是善變的,萬一他從北京回來就變卦了怎麼辦,她不能一副被他吃得死死的樣子。
可是趙師姐又把她的底牌都交出去了。
她該怎麼挽回顏面呢。
等於好回到食堂大廳。
陸懷徵已經脫帽坐了下來,正慢條斯理地把戰訓服的袖子捲起來,露出清白的手臂,伸手去掀了一片餃子皮攤在手裡,看得一旁他隊裡的幾個戰士都一愣一愣,連連搖頭感嘆:“陸隊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啊。”
連一旁戴着白色廚帽全程專注包餃子的老師傅都忍不住擡頭掃了眼,意外道:“看陸隊這手法,家裡沒少包?老婆不會做飯吶?”
幾個戰士忙說:“陸隊還沒結婚呢,哪來老婆,女朋友都沒。”
陸懷徵捏好一個餃子,放進盤子裡,繼續去掀下一張餃子皮,沒搭理他們,拿起勺子扭了一捧陷出來,垂着眼皮說:“以前連隊經常包餃子,隔壁孫隊也會,不用羨慕。”
老師傅笑:“像陸隊這麼好的男人還沒找到女朋友真是可惜了,左手扛槍,右手包餃子,多和諧。”
“陸隊就是不想找,孫隊嚷嚷好幾回了,說要給他介紹姑娘——”
陸懷徵笑着打斷:“得了吧,你孫隊自己都貧困戶,還給我介紹。”
這話是開玩笑,情之所至,男人之間的玩笑。
於好走過去,在他對面拉了張椅子坐下,戰士話沒停,又繞着彎彎開了幾個玩笑,笑意也越來越蕩,眼看就要往城市邊緣講黃段子了,被陸懷徵眼風一掃,頓時反應過來還有倆姑娘在場,及時停下來。
熱烈地氣氛霎時安靜下來。
於好掀了張餃子皮跟老師傅學,老師傅動作嫺熟又快,一張餃子皮攤在手上,餡兒一放進去,手一擰,再打開就變成了一個成了形的餃子,跟變戲法似的,直接給她看傻了。
老師傅還故意逗她,“厲害吧,祖傳手藝,你學不去。”
“……”
逗得於好臉紅一陣白一陣,還特高興,笑嘻嘻地轉手去掀下一張餃子皮,像是故意似的,包得速度竟比剛纔還快,然後得意地將餃子放進盤子裡。
於好:“……”
桌上人都哈哈直樂,連趙黛琳都忍俊不禁。
“啪。”地上擺了張椅子。
陸懷徵不知道從哪兒抽了張椅子過來,放在自己身邊,眼神沒看於好,低着頭擰自己手裡的餃子,話卻是對於好說的:“過來,我教你。”
老師傅笑着搡她:“陸隊都發話了,還愣着幹嘛?”
於好坐過去,陸懷徵動作很慢,偶爾會擡頭看一眼她,等她跟着做完,然後捏成形後,幫她稍微修了下,再隨手放進盤子裡。
於好學得挺認真仔細。
最後被陸懷徵笑說,“不用學這麼認真,包不好也沒事,看個大概就行了。”
於好懵懵然擡頭,“爲什麼?”
“以後家裡有一個人會包就行了。”
他說完,把最後一個餃子放進盆子裡,果然衆人拾柴火焰高,餃皮已經不自覺見了底,老師傅吆喝一聲站起來端着盆子進廚房去。
於好被他這句話弄得心怦怦直跳,汗意涔涔。
像只春繭,心似一團亂麻作繭自纏,心猿意馬偏又撐不住氣,輕紗紅帳般不經意,卻在她心裡燎了一把火。
再擡頭看他。
風輕雲淡,攪亂一池春水而不知,這會兒已經戴上帽子捋了袖子領了那幫戰士直接出去了。
趙黛琳湊過來,在她耳邊八卦兮兮地說:“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了?看你倆這狀態……剛剛在你耳邊說什麼啦?”
於好面熱,燙得發緊,轉頭緊瞪着她:“師姐爲什麼要告訴他結婚的事情?”
這小師妹好說話時相當好說話,若要論起理來也是一固執的人,趙黛琳裝作沒聽見,收拾東西匆忙站起來,“突然想起來韓教授讓我給他發個郵件來着……我先走了。”
晚上,是文工團的最後一場表演,吃完餃子,戰士們搬了椅子去廣場集合。
臨演出前,隨子來找於好。
於好那會兒正關上科室門,一轉頭,隨子站在不遠處一棵光禿禿的玉蘭樹下,外面套了件黑色風衣,裡頭是黑色的緊身舞蹈服,身姿聘婷,衝她揮手。
於好穿着白大褂,雙手放在兜裡,裡頭是一件絲綢料的白襯,一條黑色的長褲,走起來那風輕輕揚着她的褂袍衣襬,隨子覺得很英姿颯爽。
“於好姐姐。”
於好頂風站到她面前,“找我?”
隨子:“我有話想跟你說。”
“你說。”
“你說東西不是小惠拿的,我卻當衆指責了她,後來懷徵哥告訴我說,當你懷疑一個人時,卻沒有掌握足夠的證據是不能夠當衆去指控別人的,因爲帶來的傷害是不可預估的。今早小惠排練一直不在狀態,大家好像因爲這件事都刻意跟她疏遠了,其實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她拿的,我只是覺得她喜歡偷看我日記,所以我覺得……我現在……很內疚。”
隨子臊眉耷眼,看得出來是真內疚。
於好想了下,耿直地說:“這件事,你確實做錯了,內疚是應該的。”
“……”
“……”
隨子眼睛瞪得銅陵般大,渾圓又亮澄,想說,你真的是心理醫生麼?
於好哪會安慰人,她平時做的工作更多是幫助有心理障礙的人剖析問題,發現問題,拷問都是直擊靈魂,揪出內心深處最陰暗的小人,直截了當。
安慰撫慰的工作一直都是趙黛琳在做,再加上隨子這種小女生過家家的心思,於好真談不上專業。
隨子不死心,又問了兩句。
“於好姐姐,就真的沒有辦法嗎?”
於好看着她,“你要什麼辦法?”
“減輕內疚感,或者讓大家不要那麼對小惠。”
於好說:“隨子,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個道理你‘懷徵哥’沒教過你嗎?”
“好吧,我以後說話會注意的。”隨子認命,“我知道大家平日裡也在背後議論我,於好姐姐,不瞞你說,其實一開始我還有點高興,覺得她在背後污衊我詆譭我,也終於讓她嚐到了被人污衊詆譭的滋味,可是我又覺得,這樣我跟她也沒什麼區別。”
“人跟人本來就沒什麼區別,人跟豬纔有區別。”於好眼也不眨地安慰她。
“……”
廣場。
陸懷徵明天要走,隨子她們節目表演結束後,有幾個戰士玩嗨了,毛遂自薦要上臺唱歌,說是慶祝陸隊離開,同時慶祝他們脫離苦海,不用再接受陸懷徵的魔鬼訓練了,要改投孫隊懷抱了。
孫凱也愛開玩笑,配合他們懟陸懷徵:“孫隊懷抱永遠對你們敞開。”
陸懷徵就在底下坐着,是那種戰訓時常用的疊凳,敞着腿,兩隻手肘撐在腿上,手臂鬆散地搭着,臉上掛着心不在焉地淡淡笑意看着臺上幾個兵在鬧。
於好在他邊上縮手縮腳坐着,覺得這模樣也少見。
看得出來,他們感情很好,是了,他從高中開始,跟誰處不好?他好像跟誰都能處好。連唐指導都在邊上忍不住說,“也就你們感情好,沒見過領導跟戰士們這麼鬧的。”
陸懷徵自嘲笑:“我算哪門子領導。”
唐指導囫圇擺手,一笑了之。
氣氛渲染,連平日裡話不多的小班長此刻都奪過別人手裡的話筒對臺下的陸懷徵說:“陸隊,送你首歌。”說完,回頭衝着身後放歌的戰士一揮手:“music!”
這茬估摸是早就排練好了,接得太順暢了。
隨着熟悉的音樂響起,陸懷徵就知道這幫小子要整他。
四五個戰士站成一排,勾肩搭背地對着話筒唱着歌,原本是很柔情的一首歌,被他們幾個三瓜裂棗給唱的歌不成歌調不成調的。
“最肯忘卻古人詩
最不屑一顧是相思
守着愛怕人笑
還怕人看清
春又來看紅豆開
竟不見有情人去採
煙花擁着風流真情不在……”
於好聽見這歌,心口一窒,屏息轉頭去看他,在混亂嘈雜的歌聲中,陸懷徵也就勢看過來,月光柔和勾勒着他的眉眼,眼神裡竟平添了一抹往日不見的不自在。
孫凱勾着陸懷徵的脖子湊過來,給她們解釋這首歌的典故,而那人卻在昏暗的光線中,極其不自在地別開臉去。
竟然還有點……
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