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酉時,管家龍林聽周彪說顧老先生來了,連忙叫他和張宗保去幫忙搬行李。顧老先生的行李很簡單,除了一小包衣物外,剩下的就是書,整整兩箱子的書。因爲龍家裡鄉塾義學正月十七纔開學,長沙府到龍家裡也就大半天路程,所以顧老先生乾脆在家過了元宵才趕過來。
因爲昨日酗酒,一晚沒睡,龍劍琴、龍劍鳴和龍知遠睡到戍時二刻才起牀。聽說顧老夫子回來了,三人非常興奮,連忙跑到別院,卻發現顧老夫子已經早早歇息了,只好作罷,各自回房休息。
也許是昨日元宵之事還梗在心頭,也許是白天睡太久夢太多精神不好,龍劍琴靜不下心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心頭好像壓着一座大山,沉重得喘不過氣來。但他又找不到原因,只好在院子裡四處閒逛。
相生亭,垂柳無精打采的在冷風中飄蕩。冷風一吹,閒逛至此的龍劍琴覺得寒意更甚,正準備回房早點歇息,卻意外碰到龍劍鳴的母親趙姨娘。他腦子裡一轟,頓時呆住了,彷彿連趙姨娘給他讓道打招呼都沒有看見,他知道自己哪裡不對勁了。趙姨娘見龍劍琴望着自己發呆,沒有理人,臉上閃過一絲不安,便也自行走了。
原來龍劍琴想起了元宵夜其父龍慕白宣佈將肖莽亂棒打死的時候,他環顧衆人,發現唯獨趙姨娘和嬸子尤玉梅(龍慕海的娘子)兩人臉上露出惶恐與不安。他當時沒有在意,甚至還覺得只有這兩人同情清嫂子和肖莽。但龍劍琴的潛意識卻告訴自己,至少趙姨娘不是那種膽小,也不是那種會去同情肖莽和清嫂子的人。她惶恐不安,難道她……。
院子裡到處掛着防風燈盞。廳、房、走廊、亭閣一片光亮,但總還是有許多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那些照不到的地方,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些黑影。龍劍琴感覺那些黑影就佛一隻張開大口的怪獸,它們躲在暗處,隨時要將世間的一切吞沒,湮滅。龍劍琴拼命地抑止自己往下想的慾望。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感覺有點頭痛。
龍劍琴失魂落魄地走近廚房時,他聞到一股濃濃的藥香。順着藥香,龍劍琴走進廚房,只見銀鳳俊俏的臉上掛着幾絲木炭黑印,正蹲在小火爐邊埋頭扇風煎藥,連他進來都未發現。
龍劍琴不禁好奇問道:“銀鳳,誰病了?你這是給誰煎藥啊?”
乍聞人語,銀鳳嚇了一跳,差點連爐子都打翻了。她拍着胸脯答道:“哦,是琴少爺啊!是老爺病了。龍大夫說老爺昨夜在祠堂大坪受了風寒,傷風感冒了,說是吃了這藥就會好。”
“爹病了?你煎好後,我端去給爹喝吧。”
銀鳳在熬藥,龍劍琴便在廚房有一句沒一句的與銀鳳閒聊。等藥熬好後,他連忙小心翼翼地端去正房。
正房裡,龍慕白躺在牀上,額頭貼着一塊溼毛巾,見到龍劍琴端藥進來,臉上掛着掩飾不住的微笑。龍劍琴環顧四周,不見其娘柳玉蘭,也不見姨娘高婉清和趙金娥,甚感意外。
“只是傷風感冒,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讓你娘和姨娘都出去了。”龍慕白解答完龍劍琴的疑惑,接過龍劍琴遞來的藥碗將藥一口喝下去。
也許是藥太濃,有點反胃,也許是喝得太急,嗆到了,龍慕白突然一陣咳嗽,將剛喝下去的藥水吐了出來。龍劍琴趕緊坐在牀邊輕輕拍打父親的後背。候在門外的銀鳳聞聲也連忙進來清洗打掃。
龍慕白順手從袖袋裡掏出一塊絲絹,輕輕地攤開,擦了擦嘴角的藥漬,將絲絹疊好放回袖袋後,重新躺下休息。龍劍琴卻意外發現絲絹上繡着一朵盛開的紅梅,覺得十分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突然,他記起,昨晚元宵時,好像龍慕海的娘子尤嬸子當時拿着一塊繡着一朵紅梅的絲絹,和父親手中的絲絹一模一樣。聯想起元宵晚尤嬸子那時的惶恐和不安,難道……。
龍劍琴一臉震驚的看向躺在牀上的父親,他不敢往下想了。今天是不是太敏感了?不能因爲清嫂子的事,擾亂了自己正常的思維,見到什麼都往那方面去想。這塊絲絹肯定是娘或姨娘繡的,肯定是她們恰巧繡了一塊與尤嬸子一模一樣的手絹送給了爹,一定是這樣!我必須轉變思維方式,不能再多疑了。龍劍琴自己說服了自己。
第二日,鄉塾義學開學了。龍劍琴又彷彿回到了以前。清寡婦的死並沒有改變什麼,以前修路的繼續修路,紡紗的繼續紡紗,織布的繼續織布。漸漸的,人們都淡忘了這回事。連龍劍琴都刻意忘記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又是春暖花開,已是永康七年四月。因爲有了魯豫設計的那些工具,修路速度得到極大提升,汨羅江碼頭到縣城湘江碼頭的直達馬路已經初見雛形了。龍家商鋪在龍鵬宇的苦心經營和龍劍琴和龍知遠的暗中指點下,更是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到半年的時間,龍家商鋪通過抵押借貸籌資,相繼在長沙府長沙縣、善化縣、湘潭縣、瀏陽縣、醴陵縣、寧鄉縣、益陽縣、湘鄉縣、攸縣、安化縣和長沙府城各開了一間鋪子,經營糧油和衣物。每間鋪子都採用相同的結構佈設和裝修,統一覈算,統一進貨出貨,統一懸掛“龍家商鋪”的牌扁。龍家商鋪也因物美價廉,服務周到,童叟無欺,成了長沙府的“金字招牌”。
由於銷路通暢,龍家商鋪自行生產的衣物又較收購的便宜,於是龍鵬宇又在汨羅江邊新增了三間紗坊和五間織坊。現在,龍家商鋪已有僱員一百五十多名,主要負責採辦棉麻、紡紗、織布、送貨、看鋪子。
湘陰縣龍家商鋪,前來購物的人進進出出。店夥計滿頭大汗,忙得不可開交。
“喲,龍管家來啦,裡邊請,龍掌櫃在裡邊。”店夥計看見龍林進來,連忙丟下手中的活跑過引龍林進入後院。現在已是四月中旬了,龍林趁着這段時間有空,打算將龍家商鋪的帳目盤點一下,他前天已託人捎話給龍鵬宇了的。
走進後院,只見龍鵬宇大搖大擺的端坐那翻看着一個帳本。見龍林進來,龍鵬宇放下帳本,站起來笑道:“龍管家來啦,請坐。小王,上茶。”
“呵呵,鵬宇啊,老夫的來意……。”
“呵呵,清楚清楚。這是這幾個月的帳目,龍管家請過目。小王,把這帳本拿給龍管家。”
龍林眉頭微皺。龍鵬宇的架子擺得很足啊。他的話雖然客氣,但那種上位者的語氣和眼神,卻讓龍林非常不舒服。想想以前,龍鵬宇見到自己,點頭哈腰,滿臉的羨慕。如今,龍鵬宇竟然把自己擺放到與龍慕白相同的層次上了。真是無知!
龍林沒有說話,接過帳本,仔細查看起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平時從龍家商鋪零散支錢不起眼,彙總起來嚇死人。僅僅五個月,龍家商鋪的毛收入,就已經遠遠超過了過去龍家五年地租收入的總和。難怪龍鵬宇變了!龍鵬宇作爲經營龍家商鋪的實際運作人,更是擁有龍家商鋪三分之一的股權,他已經跨入長沙府有錢人的行列了。
龍林發現龍家商鋪的帳目非常清楚,也沒什麼錯漏,又將帳房先生叫來覈對了一番,便起身告辭了。龍鵬宇將龍林送出大門,並吩咐小王將龍林扶上馬車。
回到龍家,龍林立即將龍家商鋪的經營情況向龍慕白作了詳細彙報。
聽到龍林的彙報,龍慕白也吃了一驚。
作爲舉人老爺,他向來是看不起商人的。如今爲了解決宗族修路資金短缺的問題,自己與人合夥組建了龍家商鋪。雖然自己退居幕後,龍家商鋪賺的錢也大部分捐給了祠堂,但自己實質上是商人的事實,卻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組建龍家商鋪後,龍家,乃至龍家裡的變化,他看在眼裡,卻憂在心頭。他不喜歡商人,更不喜歡自己作商人,但他不得不作商人,他不能將龍家商鋪轉賣了。爲了龍家和龍家祠堂的未來,他發現自己現在甚至不得不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處理龍家商鋪經營中出現的問題,去思考龍家商鋪的未來。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他的思想觀念,正在悄悄的,慢慢的轉變着。
柳家庭院,芳草茵茵,鳥語花香。柳賢齊端坐在院子裡的太師椅上看書,旁邊小桌上放着一個托盤,托盤裡擺着一個茶壺和四個茶杯。柳文遜走了進來,說道:“爹,我剛聽文軒說龍家裡的橫拱橋今天落成了?”。
“豈止是橫拱橋?龍家裡的馬路全修寬了,鋪上了青石板,所有的小木橋也全都換成了寬大的石拱橋了。都是你妹夫捐贈的!”柳賢齊擡頭答道,眼裡盡是無奈和嫉妒。
“子白兄這麼有錢了?”
“哼,他能沒有錢?他和龍鵬宇合夥開的龍家商鋪,簡直吃人不吐骨頭!子白人變了啊!我們柳家裡的族人,累死累活的紡紗織布,全都爲他人作嫁衣,只能賺取極爲可憐的工錢了。年初,我們在縣城和益陽縣城開的鋪子,也遭他們擠壓,被他們連皮帶骨吃了下去。”
“哼,上次我代表族人去龍家商鋪交涉,希望提高紗綻和衣物的收購價格,龍慕白避而不見,龍鵬宇居然跟我說什麼市場統一價,不能擾亂市場。說的什麼屁話?擾亂市場?全都是他一家的市場!現在嶽州府、長沙府一帶,都競相使用水輪紡紗機和織布機,商人也竟相囤積棉麻。現在棉麻價格直線上漲,他們再不提高衣布收購價格,族人紡紗織布將無利可圖。哼,再過段時間,我看他龍家商鋪到哪去收棉麻和現成的衣布。想想年前,我還想盡辦法,採購他們的衣布。白眼狼啊!”
原來,柳家祠堂,因爲掌控着流民衣物的採辦,其自家生產的糧油衣物自然優先收購,並沒有想過要去縣城開鋪子。當過完年後,發現柳家裡生產的棉麻和衣物,遠遠超出了修路採購數量,堆積如山的時候,柳家祠堂也嘗試到縣城和鄰近益陽縣縣城開鋪子。可惜這時候,龍家商鋪經過前期井噴式發展,規模已成,名聲顯赫,人們都以購買龍家商鋪的衣物爲潮流。柳家祠堂新開的兩間鋪子只得慘淡收場,卻被龍鵬宇一起廉價收並。自此後,柳家祠堂生產的棉麻衣物,除了直接供給修路流民外,剩餘的都直接被龍家商鋪買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