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廉貞是從來不相信所謂命運的,便是那通天塔中青夫人那樣的傳說也是不信的。只是他最不信,最害怕的,便是盛雅燃說的那句話。
年幼時候陪在父親身邊,遇到那算命先生,那先生說的話,實在太準的,準到讓人覺得可怕。而那人在離開之前,說了一句話,一句只有他聽到的話,那人說:“大約你能活過二十歲了,只可惜,這世上不會有人再能愛你。你便是隻能如天上星宿一樣,孤孤單單活下去了。”
——孤單嗎?
繞是陸廉貞這樣心高氣傲的人,也及其不喜歡這個字眼。
並非他耐不住孤單寂寞,只是他不喜歡自己的命運,就這樣由着一句話而被定下了——那算命先生說過,自己終究都是孤單一個人,那麼,他就要打破這個瞎子說的話。
可今日,盛雅燃爲了讓自己不高興,便是拿這句話反駁自己。
而陸廉貞真的差點不高興了。
不過也只是差點而已。
他若是不開心了,盛雅燃就開心了,而盛雅燃開心了,他就不開心了——而他怎麼會讓盛雅燃開心呢?
“師傅倒也有資格說我,若是那時候師公沒有陪在你身邊的話,你也不過只是一個孤獨一生的命而已……咱們不過半斤八兩,何必五十步笑百步。”陸廉貞這樣淡淡說道。
而這一次,盛雅燃纔是真的生氣了。
“臭小子,讓你割的人頭有割下嗎?似乎今日的任務未完成啊。”盛雅燃看着陸廉貞雙手空空如也,這樣問道。
“師傅眼睛又沒瞎,怎麼看不到呢?”陸廉貞將空空如也的雙手在對方面前晃了一晃,這樣問道。
盛雅燃冷笑一聲,說道:“沒做成事情,要受到懲罰,做成事情,會受到獎勵,這便是我的規矩,而你沒做成事情,那必然是要受到懲罰的。”
陸廉貞卻是搖搖頭,說:“你且慢說什麼懲罰不懲罰的。”
陸廉貞便是從懷中拿出一個黑色的布袋子來,將那袋子一丟,盛雅燃隨手一接,便是一手鮮血。
“設計我?”盛雅燃看着掌中鮮血淋漓的袋子這樣說道。
“哪裡是設計?”陸廉貞反駁。他不過是將東西裝在黑布袋子外包了一層油紙塞進懷中而已,而丟出時候,油紙猶在懷中,可布袋子卻是丟了出去。盛雅燃用手一接,這布袋子滲血,而布袋又是黑色的,自然盛雅燃不防備將布袋接住,便是一手紅色了。“你不打開看看這裡面是什麼嗎?”
盛雅燃聽了陸廉貞的話後便是生了一層防備,卻沒想龍祈將那布袋子接過,打開。
“龍祈小心。”盛雅燃怕陸廉貞耍詐,便是這樣急急說道。
“無妨。”當龍祈看到這袋子裡的東西之後,便是一向呆板的臉上,竟然微微出現了一絲驚訝的表情,而盛雅燃亦是注意到了,便是將臉湊了過去,當看到袋子裡的東西的時候,她亦不自禁倒抽一口冷氣。
這裡面,乃是一塊肉塊,那肉塊上面鋪着紅色鱗片,而紅色鱗片周圍一圈乃是黑色鱗片,而那紅色鱗片之上,便是長着一株金色之草,那草看似枯萎,實則生機勃勃,卻是全然紮根在那一團肉塊之中,而這肉塊便彷彿是這株金色之草的土壤一樣,助其勃勃生長。
“冬蟲夏草皇。”盛雅燃看着這袋子裡的東西,默默說了一句。
“不錯。我拿這株草和你換那所謂的一條人命,你難道覺得不值得?”陸廉貞反問道。
這冬蟲夏草,顧名思義,便是冬天時候,植物將種子種入蟲子身體之中,而冬天時候,草尚未得到陽光,便是一直蟄伏在蟲子體內,等到夏天時候,草類便是破土而出,吸收陽光,亦是吸收蟲子身體裡的養分,等到這蟲子體內養分被吸乾時候,也是那草張成的時候。向來只有蟲吃草,而這冬蟲夏草,卻是草吃蟲。
而這冬蟲夏草皇卻更是奇妙。乃是草種種在動物身上,這草種可以在動物身上存活已然是不易了,而這冬蟲夏草皇,卻可全然吸收這動物身上養分,其姿態之強悍,便是幾乎可以將那東西吸成一具枯骨。
但陸廉貞所帶來的這株冬蟲夏草皇卻更是特別,不,不單單是一句特別便可以概括的了,乃是百里無一,萬中選一。
陸廉貞所帶來的這一株冬蟲夏草皇,乃是從化龍身上取下的。所謂化龍,乃是蛇類得到造化天澤,便是有機會成龍的一種蛇類,這種蛇類初初與別的蛇沒什麼不同,只是十年之後便會張角,所謂的角,便是頭上會起一個紅色的包,而看陸廉貞手中的這冬蟲夏草皇,必然是從化龍身上割下來的。
而看化龍這角,想來已經長了五十年了。
再過五十年,這紅包會越邊越長,百年之後,乃是化角,而那個時候,這株冬蟲夏草皇也是吸收了它幾十年的精華,那時候,卻不知道是這冬蟲夏草皇被龍角所殺,還是這龍被冬蟲夏草皇吸乾。
只不過這後面究竟會如何,是誰也不知道了。
這一塊血淋淋的冬蟲夏草皇被陸廉貞從化龍頭上割下,連帶着被丟進這個黑色袋子之中——也是爲了殺這一條化龍,陸廉貞才遲了幾天,纔沒能取下胡延拓的人頭。
只是雖是後來遇到了胡延拓,對方也不過只剩下了半條命,而陸廉貞救了他,卻也把那半條命當做了自己的所有物。
“用這化龍頭上冬蟲夏草皇來換胡延拓一條命如何?”陸廉貞反問。
“便是換上十條也是富餘。”盛雅燃回答道。
陸廉貞挑了挑眉,說道:“那便好了。”
說罷,就要轉身離去。
“站住,我可準你走了?”盛雅燃將陸廉貞叫住。
“我累了,累了是自然而然要休息的。”陸廉貞回答道。
“你殺的,乃是一條化龍,你莫非是不怕報應嗎?”盛雅燃說道。
所謂化龍,實則亦是半龍,再過五十年之後,這條化龍必然是會成龍的。而陸廉貞竟是硬生生將其殺死,甚至臉色不變一點。
“雖是化龍,可真的說起來,也不過只是一條蛇而已,非但是一條蛇,還是條被冬蟲夏草皇寄生的蛇,如此一來,這五十年後還能不能尚不知道,也許不用五十年,這條蛇就會被吸乾了。倒不如我此時就將它殺死,將這株冬蟲夏草皇交給你,來換這一條人命,我的任務也不算失敗。”陸廉貞點了點袋子這樣說着,“而且我是知道師父的心思善良,這化龍活着倒是未見得會造福誰,可若是這一株冬蟲夏草皇交到你手裡,卻可以救許多人的。”
他想來聰明,故而這一襲詭辯也說的理所應當。分明是他殺了化龍,如今一看,倒彷彿這化龍死了纔是一件好事。
盛雅燃便是冷笑一聲說道:“我不過只是關心一句而已,雖然我向來知道你這小畜生不需要關心。”
說罷便是將那袋子拿走,轉身離開。
“女人心海底針。也虧得你受得了。”這句話,是陸廉貞對龍祁說的話。
“便是你遇到那個人就懂了。”龍祁那時候冷漠說着,就隨盛雅燃離開了。
……
就這樣,日子安安穩穩地過着,一過,就是十幾年。時間如白雲蒼狗,如白駒過隙,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逝,川流不息之間,也不知道留下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而當幾十年後的今天胡延拓再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的時候,卻是驚訝萬分的。
——他也已經到了快要入土的年紀了,世間繁華,總是這樣讓人留戀,而他也似乎漸漸忘記了十幾年前發生的事情。
也許第一年第二年的時候還是深深銘記,可第三年的時候,那印記卻已經開始變淡了,當第四年第五年的時候,胡延拓身上的傷已經全然好了,他讓胡國最好的工匠爲自己打造了一條假腿,一條假手,還花大價錢買了一隻假眼球。
彷彿這樣他的身體就完整了一樣。
也許十年之前他還惴惴不安,怕是那個十四歲少年突然出現。
可如今,他已經不怕了。
因爲他活到了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年紀,大約也不會怕死了。
可當那個人真的出現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錯了——他不是活夠了,也不是不怕死,他只是覺得自己不怕死而已。其實,他比所有人都怕死,所以他的求生欲,纔是這樣強烈。
那是一個午後,他躺在自己那十八歲小妾的膝蓋上曬着太陽。那小妾貌美如花,年輕窈窕,而他卻是白髮白鬚,垂垂老矣,遠遠一看,倒彷彿是爺爺與孫女一樣,半點看不出是一對夫妻。
而當有人來稟報的時候。
胡延拓還愣了一愣:“大赤人?我向來和大赤人沒什麼交集,怎麼會來找我?莫非是什麼大赤商販嗎?算了算了,我沒空見,叫人打發了吧。”
那下人走了,片刻之後,又回來了。非但回來了,手裡還帶着一樣東西。
而當胡延拓見到那東西的時候,卻是從小妾腿上滾了下來,對那下人大叫道:“快,快將人請過來。”
那東西不是什麼貴重東西,甚至丟在大街上,都未必會有一個人去撿——那是一把生鏽的匕首,若是生鏽的匕首倒也罷了,那匕首上染着年深日久的血污,甚至有一些乾涸許久的黑色碎肉黏在上面,而那黑色碎肉之上,卻是乾結着膿血……
這樣一把匕首,自然是丟在大街上也沒人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