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靖榕想到了阿成。
——若是茹夫人可以做到無論哈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她都可以愛着,那阿成,阿成能做到嗎?哪怕自己做了那樣的事情,阿成也可以釋然嗎?
她此時進入了一個無法解答的疑惑之中,可卻彷彿是一個無解的循環一樣,一直在腦子裡面迴旋。
“夫人有私心。”靖榕這樣說道。
茹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絲慚愧的表情。
“夫人何須慚愧呢?夫人不過也只是一個人而已,只要是人,便會有私心,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靖榕這樣安慰說道。
“你說的對,卻也不對。”茹夫人聽着靖榕的話,知道她是安慰,可茹夫人卻依舊這樣說道,“我原本……原本理所應當以卓雅爲重的……哈圖死了……而卓雅卻活着……我原本該將卓雅放在心裡的……可我卻偏偏把一個死人放在了卓雅的面前,甚至犧牲了卓雅的幸福,只是爲了讓哈圖所留下來的東西不流失而已……”
——這是茹夫人的私心。
所有人都會有私心。
可與所有人一樣,這一點私心過後所想到的,便只有遺憾與羞愧。
“我記得你曾和我說過……卓雅,終歸是要長大的,終歸是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的。”茹夫人看着靖榕,這樣淡淡說道。
“不錯。”靖榕點點頭。
“我那時候駁斥過你,雖然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可我依舊還是駁斥了你……這也是我的私心……”茹夫人這樣說道,而休息了些時間,夫人的身子,終於不再發軟了,她顫顫巍巍站了起來之後說道,“我不願意卓雅離我而去,哪怕卓雅已經長大了,理所應當有了一片自己的天地。可我,卻還是不願意……”
這世上所有的長輩似乎都是如此吧,孩子明明已經獨立,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自己的人生,可是,他們依舊不願意放手,一半是因爲愛,而一半,卻其實只是以愛之名的囚禁而已。這時候,便看孩子自己的選擇了,那孩子如果是喜歡依附在父母的廕庇之下,喜歡蜷縮在父母的照顧裡的,那父母對其所作,便是愛,而若孩子喜歡自由,希望闖出一片天地,那便是以愛之名的囚禁。
若長輩可以爲孩子庇佑一輩子,這樣做也是未嘗不可。看他們終究會死的比孩子早,若是有一天他們不在了,那這些受慣了長輩廕庇的孩子,又會如何呢?這愛,便成了囚禁,便成了累贅,便成了害。
“那孩子……我一直知道,是很堅強的……只是情之一字,便是再堅強的人也受不住——那孩子從來沒有做錯過什麼事情,只是一樣……她愛錯了人而已。”茹夫人這樣說道,說完之後,她便看着靖榕。
“夫人……”
茹夫人卻是在靖榕開口之前,搖了搖頭:“我見過慕容……他很喜歡你……你那個時候眼睛蒙着,也許不知道你那孩子看你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和卓雅看他的眼神,是一樣的,甚至比卓雅看他的眼神,更加炙熱一些。”
靖榕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可驚訝之後,卻是沉默。
“那日你突然出現在我房間裡……那時候哈圖死了,我抱着排位,而卓雅又離我而去了,那時候我心裡想着的,只有一個死……只是你出現了……在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就亦是到,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你……”茹夫人說完,卻是搖了搖,又說,“不對,並非見過,而是聞過……你身上,乃是有一絲極淡的,我很熟悉的味道。”
靖榕嗅了一嗅自己的身體,可是,卻是什麼味道都沒有。
“你聞不出來的。”茹夫人臉上出現了一絲慘淡的笑意,便是這樣說道,“你手上的花朵,雖然被你用某些方法覆蓋住了,可將那花紋上去的顏料,卻是用一種沙漠之中獨特的花朵榨汁而成的,而那花,雖然聞起來沒有什麼味道,但其實,卻有一股經久不衰的花香的——我的鼻子天生就比別人靈敏一些,所以聞得到——那天你來了,卻是一個大赤人,倒是嚇了我一跳……”
原本就是靖榕將厄運帶到了哈圖府,而茹夫人在哈圖活着的時候,未必有多少快樂,可哈圖死了,她所有的,便只有痛苦。
靖榕與阿成原本以爲,這哈圖死了,所有人都會拍手稱快,卻沒想到,竟還有一個茹夫人對他用情至深。
——這是這世上,從來也沒有什麼後悔藥,更何況,靖榕從來不曾後悔過。
“夫人有何打算?”靖榕問道,此時這哈圖府是萬事休矣,而茹夫人也已經了了她所有的事情,便是再呆在這裡,也似乎沒什麼意思了。
茹夫人便是臉上露出了一絲慘淡的笑意後,對靖榕說道:“姑娘可否讓我看看你手上的花?”
靖榕將自己的右手伸出,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個黑色藥瓶,將藥水倒在手背之上,輕輕擦拭,不多時,這手上彷彿蛻了一層皮一樣,露出了下面精緻的花朵。
茹夫人輕輕將靖榕的手擡起,細細摸索着那一朵花紋,便是這樣說道:“我已經有四十年沒有回去過了……他們,都還好嗎?”
靖榕知道茹夫人口中的他們是誰——茹夫人原本是從沙漠之中一個不斷變化移動的村子裡出來的,那個村子在胡國尚未建國之初,便因紛爭而被驅逐到了沙漠之,可上天憐憫,他們終究找到了一片安身之所,可從來,都是沒有白吃的午餐的,村子自建成之後,便是需要每五年舉行一個選聖女的儀式,將那些被選作聖女的女孩放逐到沙漠之中——他們其中或許有一個人會變成通天塔的主人,可大多數,卻是最後死在沙漠之中的。
而茹夫人,卻是何其的幸運,她沒有死,非但沒有死,甚至被人救了,而在離開沙漠之,茹夫人自然沒有再回去過——不是不想回去,而是那村子變幻莫測,實在是找不到一絲線索。
“儀式還在進行,還如往常一樣……”靖榕說道。
“是嗎……”茹夫人臉上露出了失落的表情,“我記得我還小的時候,便是有一個人想要反抗村子裡的儀式——他成功了,村子那一年便再也沒有選聖女——可是他也失敗了,村裡裡面落下了天罰。”
“天罰?”靖榕疑惑說道。
“是啊,天罰。若是沒有懲罰,這村裡的人爲何要每年舉行這樣的儀式呢?他們從來就不是感恩的人。而人,也從來不會因爲感恩而去犧牲——乃是因爲他們不做這件事情的話,村子裡的人,統統沒有活路,所以他們纔不得不這樣做的。”茹夫人這樣說道,她說的殘酷,卻也真實。
“這懲罰,究竟是什麼?”靖榕問道。
“你可知道,村子裡的人,爲何能在沙漠之中活着嗎?”茹夫人問道。
這村子變幻莫測,能給村裡的人帶來庇佑,可只是一個庇佑卻不足以讓人活下去的,人要活下去,不是單單只是一個住的地方就夠了的,還需要食物,還需要水……
水?
是了,這沙漠之中,那塊土地給予了村人以食物,以住宿場所,可若是沒有提供給他們水的話,如何能夠讓他們活下去呢?
靖榕依稀記得自己去到那村子裡的時候,這村子裡還有一口水井。
而那村子四處變換,可水井裡卻永遠有水。
“是水……莫非……”靖榕看着茹夫人這樣遲疑問道。
“不錯,井,乾涸了。足足三天,人們便只有屈服了。”茹夫人嘆了一口氣,這樣說道。就像她說的,讓人做出這樣事情的,從來只有懲罰,而不是感恩。“而當儀式舉行之後,那水邊又出現了……”
“這世上便總是有這樣奇妙的事情。”靖榕感嘆道。
茹夫人卻是搖搖頭,說道:“我想終究那個村子的悲慘故事,讓那通天塔再無下一任主人,讓沙漠之中再無如我一般聖女的枯骨。”
靖榕大驚,便是問道:“夫人有何打算?”
“如今這哈圖府裡的財物,雖然分出去不少,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餘下的財物,便已經是足夠買下許多田地,讓許多人活下去的了。”茹夫人這樣說道。
“夫人的意思是……”靖榕已經知道茹夫人的想法了,只是那想法着實有些太費時間太費精力了一些,且就是花費了這些,卻也未必有所進展。
“我想帶卓雅回到我那個村子裡去。”茹夫人這樣說道。
可那村子在這廣闊沙漠之中,變幻莫測而在,是如何能夠找到呢?且茹夫人年紀大了,如何受得了這一路奔波——也許在尋找這村子的途中,茹夫人就……
靖榕原本想勸,可看到茹夫人臉上的表情的時候,她那本來在嘴邊的話語,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不,倒也不是想將卓雅帶回去。卓雅從小便是錦衣玉食慣了,怎麼受得了那樣的生活,說是帶回去,也不過只是爲了讓她看看而已。”茹夫人說到這裡,笑了一笑,“姑娘不是問我接下去有什麼打算嗎?我便是想要將那村子裡的人都救出來,結束那一場如我所遇到過的可怕災難而已,而接下來的日子,也終於有些事情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