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歐陽仁自家院落中,有一我鳩閣探子,幾年之前,那探子向我稟告,說是歐陽仁開始大量購買一些孤女,再後來,便是一具具幼女的屍體被埋在了後山裡——我的兒啊,你可是幸運的很,若是沒有遇見我,許你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具枯骨了。”
這樣說來,靖榕似乎真的算是一個極幸運的人了。
那個時候,若是沒有遇見陸廉貞,自己或許真的會被歐陽仁抓走,變成一具屍體也未可知。
“那些屍體,我是看到過的,分明一個個進去的時候,都是些面貌姿色平庸的再平庸不過的人,可那些屍體,倒是一具具國色天香、膚如凝脂般美麗……而且死後很長一段時間,屍體不腐,再是挖開他們的肚子,都是在胃裡找到了或多或少的一些藥物成分,再是一化驗,卻是毒……”說到這裡,陸廉貞猛地停頓了一下,這毒字還在空氣之中飄散,勾的人心思癢癢,可他卻不說下去了。
他一向是不多話,卻又是個最多話的人,當他多話的時候,就彷彿是在進行一場表演,一場戲劇一樣,他不喜歡自言自語,所以他需要另一個人的配合,而這個與他配合的最好的人,便是靖榕。
陸廉貞花了四年的時間,培養出了一個不會違逆他心思,不會惹他生氣,不會做事太過,不會遇事激動的靖榕,這個人可以忍受他的怪異脾氣,可以猜中他詭異的心思,而且,她還很聰明——這樣的人豈不是他養出來最好的一件傀儡作品嗎?
只是這具傀儡自進宮之後,就開始變了。她變得更精於忍耐,更能猜中他的心思,更加聰明瞭——可這點改變,卻讓他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彷彿,彷彿就像她那本來脆弱的翅膀漸漸變得豐滿了一樣——那雙稚嫩的翅膀,開始變得羽翼豐滿,開始變得健壯蓬勃——可一旦翅膀硬了,便會有了想飛的慾望……
他好不容易纔養出了這樣一隻合乎他心意的寵物、傀儡,如何能讓對方飛走呢?
——他很開心,可是他又很不開心。
那人心中千迴百轉,靖榕心中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可以猜中對方大多數心思,可不能猜中全部,終究是兩個不一樣的人,如何能全然地瞭解對方呢?更何況對方可是陸廉貞,心思似海深的陸廉貞啊。
見陸廉貞沉默如此之久,靖榕便知道,自己該是開口問些什麼了。
“那毒……是否歐陽素問身體裡也有……”她這話本意只是爲了引出陸廉貞下面的話而已,卻沒想到對方依舊沉默不言。
黑夜之中,沉默是最理所應當的基調,可這房間裡的沉默,卻讓人覺得有一些怪異的恐怖。
猛地,靖榕被人從溫暖地被子裡挖了出來,厚厚的被子從身上被撩開,屋裡寒冷的空氣一下子便環繞了靖榕的全身,她的皮膚上開始因寒冷而起了一層小小的雞皮疙瘩,她想蜷縮起身子,卻是一動也不敢動,半刻不到,她身後僅有的一點暖意也消失了,她的身體開始顫抖,而她的牙齒則開始了打顫。
這細小的寒冷的聲音並不悅耳,卻讓對方的嘴角咧出了一個不太過分的笑。
猛地,對方將靖榕從牀上揪了起來,彷彿拎着一隻小雞一樣,靖榕半分不看反抗,只是覺得對方的手勁雖然大,動作雖不溫柔,卻並不讓她覺得疼痛。
黑暗中,看不清對方面目,只是覺得那溫潤的,潮溼的鼻息噴在自己的臉上——卻沒想到,對方靖榕離自己這樣近。
“我的兒啊,我救了你,若是你小的時候沒有遇到我的話,你早就死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深沉的,是嚴肅的,是毫不戲謔的,彷彿換了一個心情,換了一個態度一樣。
靖榕點點頭,說道:“我這一輩子,都會記得哥哥的恩情。”
這兩人,似乎在做着事實上最奇怪的對話,他們剛剛談的分明是其他的人,可一眨眼的時間後,他們卻談到了過去的事情,他們一個人稱呼另一個人爲孩兒,可另一個人的迴應,卻是哥哥……多麼奇妙而詭異的對話啊,可這種奇妙詭異之間,卻還帶着一股難以言語的和諧……
“我的兒啊,你要一輩子記得啊。”陸廉貞又說,他很少重複一句話,若是他重複了,那這句話,必然是他覺得極其重要的話。
靖榕點點頭。
“我命令你,我命令你要一輩子呆在我身邊,不允許背叛我,不允許離開我,一生一世留在我的身邊,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的眼前。”他的語氣,本來是平順的,可說這句話的事情,卻突然嚴肅而認真了起來。
可靖榕,卻是遲疑了。
一輩子啊……她已經在心裡做好了打算,還了陸廉貞救命恩情後,便永遠消失在對方面前——她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她已經做好了一輩子飄搖,一輩子躲避鳩閣殺手追殺的準備。
——卻沒想到陸廉貞卻說出了這樣一個命令。
靖榕只遲疑了一瞬,可對方卻已經明白了靖榕的心意。
“我救了你,你卻要背叛我……”何來背叛一說啊,靖榕從未想過要背叛對方,從來沒有要想過對對方不利,她只想要的,只有自由,卻恰恰是對方不能給予的。
一旦說出了對方不想要的答案,會得到怎麼樣的懲罰呢?
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靖榕說錯了一句話後,陸廉貞那時候便是笑着說:“不如餓上三天吧。”
他這樣輕輕巧巧一說,靖榕便真的三天沒吃東西。不是因爲她不想吃,而是不敢吃,非但她不敢吃,也沒有一個人敢給她吃東西。
靖榕被陸廉貞養大,無論如何都是有些地方像陸廉貞的,比如天不怕地不怕這一點,這兩人還是很像的,只是靖榕還是有一個弱點,這個弱點從很小的時候就在她心裡根深蒂固了——那就是飢餓,如蟻蝕骨,卻如影隨形的飢餓。
而所謂的懲罰,年幼之時陸廉貞雖然只是懲罰了一次,卻是在靖榕心裡根深蒂固,哪怕過了這麼多年,也沒有忘記。
——她開始怕了,真的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