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文音警惕地看着阿成,她此時那張漂亮的小臉上滿是污髒和淚水,看不出一點本來面目。
“哼,哪來的小叫花……快從美人兒懷裡出來!”阿成雖是這樣說着,但卻沒有動手去拉扯文音。
文音一聽反而在靖榕懷裡縮地更緊了。
“你在不從美人懷裡出來,我放阿舍咬你。”阿成威脅着文音,而蜷縮在一旁阿舍聽到自己的名字後,直起了身子,不過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後,它竟像一個覺得無聊的人一樣,擺了擺尾巴,又繼續蜷縮了起來。
文音本以爲會受到巨蛇襲擊,哪知那巨蛇竟只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頓時由懼轉樂。
“好了文音,別與他鬥嘴了,是他救了我們。”靖榕出聲制止兩人,她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向對方道謝,可卻被兩人異口同聲地制止了。
“美人兒你別起來了,先好好休息一樣。”
“你別起來,都是因爲我……”
“對了,美人兒,你姓什麼?”幾人說了許久的話,阿成從文音的嘴裡知道了靖榕的名字,卻不知道她的姓氏。
“我姓陸。”靖榕回答。
“陸?你叫陸靖榕?你和鳩閣閣主陸廉貞是什麼關係?”與原本略微有些懶散的模樣不同,少年那湖藍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睿智而堅定,而那一層睿智與堅定下卻涌動着一絲極不明顯恨意。
——彷彿換了一個一樣。
靖榕知道,陸廉貞乃是天下文明的儈子手,授於皇命,殺人而無罪,死在他手下的人,多如牛毛,這胡族少年,恐怕與陸廉貞亦是有仇怨。
若是讓他知道了靖榕乃是陸廉貞名義上的女兒……
文音頭上忽地出了一絲冷汗,可當她回頭看向靖榕的時候,卻發現靖榕臉色沒有一絲變化。
靖榕回答道:“我是宣撫使陸賀之女。”
她答這句話的時候及其隨意,既不刻意迴避對方的眼神,又並未想要讓對方完全相信似的看着對方的眼,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風輕雲淡,語氣亦平靜如水。這宣撫使乃是朝中三品大員,司管巡視戰後地區及水旱災區。這阿成既是胡人,哪怕認識陸賀,也不知道陸賀家中子女情況,且陸賀家中確有一女。
“原來你是陸賀的女兒啊。”像是心底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一樣,阿成的語氣一下子就鬆懈了下來。
聽陸靖榕這麼一說,文音心中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便是指着鼻子問:“你問了靖榕是誰?那你又是從哪裡來的野人?”
胡國與赤國兩國長年交戰,勝有之,敗有之。胡國居北,赤國以南。胡國地廣物稀,草原遼闊,牛羊豐碩,卻物資貧乏。與這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的赤國剛剛相反。
胡國人暌違赤國土地許久,常常侵擾赤國邊境,而赤國人亦是奮力反擊,兩國之間刀伐不斷,民不聊生。人民之間互相仇恨,戰勝後所抓獲的戰俘常被賣至官宦人家,充當下奴。兩國之間,以蓄養他國的人民作爲下人爲樂。
文音家中雖未有胡國奴隸,但在她心中,卻丁點也不喜歡阿成,哪怕靖榕告訴她,是阿成救了他們。
“野人?”阿成的語調微微上揚着。他此時頭髮微溼,兩邊頭髮微微貼在臉頰上,腳邊雖帶着一點泥漬,但也並不骯髒,略舊的布衣雖然有些潮溼,但並沒有破損——這樣一個英俊而健朗的少年,除了他不是赤國人這一點外,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將其稱作是野人的。
——只可惜,他是一個胡人。
——一個鐵蹄踏過赤國國境,搶奪赤國資源的野蠻之國的國人。
“哥哥說過,你們胡國人是最窮困的,也是最野蠻的,你們國家沒有糧食,就到我們國家來搶,你們國家沒有女人,也到我們國家來搶,你們國家沒有金子,也到我們國家來搶,你們胡國人從骨子裡就流着強盜的血,你們,是一個強盜的國家!”文音本是一個大家閨秀,若她是一個文臣的女兒,自然不知道這個,也不會在乎這個,可是,她卻又是御林軍統領文楊的妹妹。
文楊與文音兩兄妹幼年流亡,他們本是胡國與赤國交界處一個城鎮中的兩個普通孩子,可那一年冬天,胡國的鐵騎踏過這個邊陲小鎮後,他們,就變成了孤兒。流亡的日子是文音這一輩子都不願意記起的回憶,只是那時候還小,那記憶雖痛,卻始終都是淡淡的。加之文楊對她又愛護有加,除了那一段流亡的日子,就再也沒讓她吃過一絲苦。
——只是,當今天看到了這個褐發藍眸的英俊少年的時候,那些傷痛,終於被一絲絲地喚醒了回來……
她只覺得心很痛,彷彿有什麼壓抑在心中的東西被一點點抽離了出來,化成一隻繭,可惜裡面躲藏着的,不是漂亮的蝴蝶,而是醜陋的吞噬着理智的恨。
就是他啊,就是他的國人殺死了我的母親,就是他,就是骨子裡留着和他一樣血脈的胡國人殺死了我的父母,就是他們胡國人,我和我的哥哥才顛沛流離,就是他……都是……
那一絲絲徹骨的寒意從脊椎裡滲透出來,她只覺得身很冷,心很冷。
我殺不了他……爲什麼我殺不了他……爲什麼他比我強……爲什麼我比他弱……她這樣反反覆覆問自己,彷彿進入了一個奇怪的圈。
就在這時候,一隻溫暖的手,撫摸上了她冰冷的脊背。
“文音你怎麼了?你……在顫抖……”那聲音算不上清脆美好,亦不是讓人能一下子就記住。只是越聽越覺得溫暖。文音聽到這個聲音,彷彿像是一隻手,把她從越陷越深的泥潭裡拉了出來。
她一下子撲到在靖榕懷裡。
“爲什麼……爲什麼我不如他強……”文音哭的傷心,只是阿成卻撓撓頭,有些不明所以。
“你一個女孩子,爲什麼要比我強?奇怪……”文音對他本來就沒什麼好氣,先是譏諷,後是怒罵,到後來,竟是莫名其妙哭了起來。
靖榕亦是不知其中緣故。
只是默默地,任由對方在自己懷中哭泣。
——女孩子哭,得要找出她爲什麼哭的原因,纔好對症下藥,若是下錯了方子,只會適得其反,若是找不出癥結所在,便只好任由她發泄。發泄出來便好了。
果然,文音哭了許久,哭累了之後,終於停了下來,她從靖榕懷中微微把頭擡起,看着靖榕那關切的目光,想了一想,便在靖榕耳邊把緣由說出。
靖榕原以爲她是被阿成氣的,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麼一層癥結。
她勉強站起,來到池子邊,將寬大的袖子微微用水沾溼,那底下黑蛇仍在,可靖榕卻面不改色——阿成在心底佩服——用沾溼的袖子擦了擦文音的臉後,底下那張白皙可愛的小臉便露了出來,如蓋着明珠的沙礫終於被拭去一樣。
“原來不是個小乞丐,也是個小美人啊。”阿成在心裡嘀咕着,“雖然小美人明明比靖榕漂亮,可我還是最喜歡靖榕。”
而靖榕和文音自然不知道阿成心中所想。
將文音臉上淚水拭去後,靖榕問:“文音可知道我是誰?”
文音揚起小臉,而臉上,滿是疑惑的表情,可她還是回答:“我自然知道,你是陸靖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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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榕又問:“那你可知我父親是誰?”
“我自然知道,是陸……陸賀,陸大人。”文音欲張口說出陸廉貞的名字,可好在她還算機警,看到阿成在身邊,轉口說出了陸賀的名字。
“你可喜歡我父親?”靖榕又問。
文音自然搖頭。那殺人不眨眼的陸廉貞並不比胡國人好多少。
“那你可覺得,我和我父親一樣?”靖榕再問。
“怎麼會。靖榕是我見過除我哥哥之外,最好最好的人了。”靖榕三番兩次救了文音性命,現在仍身上負傷,怎能讓文音不感激,不喜歡呢。
“這就是了,我是我,我父親是我父親,他是他,胡國人是胡國人。你不喜歡我父親,你卻喜歡我,你恨那些胡國人,可他卻又未必是你恨的那些胡國人之一。”靖榕以身作比,向文音說出這樣一個道理。
這偌大的林子中,少年是他們遇到的第一個人。少年很強,而這種強並不是文音一朝一夕所能剋制的,對這樣一樣強大的敵人懷有敵意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與其讓文音對阿成抱有着無法實現的敵意,倒不如化解這種敵意,將敵意轉化爲往後的助力。
——這一點,靖榕想的實在是太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