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麼?”
光線並不明亮的中軍大帳之中,万俟曄的眸色如同鷹隼一般落在堂下跪着的人身上,那人身量瘦小,此刻卸下厚重的盔甲便愈發顯得弱,他靜靜跪在堂中,微垂着頭,周身氣勢收斂,再也不似昨夜那般猖狂!若不是那面上的黑眼鬼面尚在,万俟曄幾乎就要以爲眼前之人並非昨夜所見之人!
“夏蘇。”
略帶着兩分暗啞的語聲低低的道出兩字,万俟曄的眉頭一挑,腦海之中閃過無數個凌南軍中年輕將領的名姓,卻獨獨沒有這兩個字。
“年紀幾何?何時入伍?”
“現年十七,十二入伍。”
夏蘇的回答仍是低沉平穩,乾淨利落多餘的一個字也沒有,万俟曄看着他微弓的背脊狹了眸,“你可知,你昨夜之箭但凡有分毫差池,取的便是本殿性命?”
那一記重箭便是万俟曄現如今想起來還記憶深刻,那樣的箭法,在他身邊最頂尖的長樂精衛當中都是不多見的,而他普普通通一個從六品校尉竟有如此手段,十七,三年之前的自己只怕也不過如此,想到此,万俟曄的眉心愈發凝成了個“川”字。
底下人並未意外他有此一問,也未有倉皇之意,只是平聲答道,“未有十分把握,不敢鬆弦出箭——”
仍舊是半個廢字都沒有,万俟曄聽着這話好似有在他身上找到了幾分昨夜的影子,卻是下頷一沉的道,“爲何帶着面具?”
夏蘇這才微有一頓,而後語聲越發低沉,“因……面目醜陋。”
醜陋——
万俟曄眸中綻出兩分意味深長來,面目醜陋之人,難道他還見得少嗎?
“取下面具。”
利落的四個字帶着天家威嚴落地,完全未給夏蘇不遵從的機會,夏蘇猶豫一瞬,終是擡手將面具搭扣一鬆,下一瞬面具便被取了下來。
“擡起頭來。”
堂中光線並不明晰,帳外的夕陽已沒,夜色正潑墨一般的點點暈染開來,万俟曄凝眸,一張尖尖瘦瘦的臉便入了眸,面具之下的輪廓並非尋常久經沙場的男子棱角之硬氣粗獷,卻勝在眉目分明鼻翼高挺,外加那一雙緊抿的刀脣,卻也自是有兩分英武之氣!
到此時万俟曄方能明白幾分,若是沒有那駭人的面具遮擋,這樣的他倒是少了兩分生死搏殺的震懾力,晦暗的光線之中,一道十分明晰的猙獰疤從夏蘇的右眼眉骨斜拉到了左邊脣角,疤痕並非新生,卻仍是張牙舞爪的盤踞在他面上,在這幽寂又陰暗的環境之中,真真不是“醜陋”二字便可言盡——
夏蘇擡起頭來,他看着他,他便也能看着他,從昨日到此刻,這是第一次能近看這位當朝太子的臉,昏淡的燈光落在他肩頭,給那肆意散下的墨發鍍了一層金,濃眉鳳眸,陡鼻薄脣,天下相傳宸帝與曦皇皆是風華絕代容色無雙之人,他們的兒子自然也不會差,確是一張精緻好看的臉,卻好似生來便帶着威懾,觸目便叫人膽寒,夏蘇的眸光只在他眉目之間滑過一瞬,而後便一路看下去,寬肩窄腰,純黑的墨袍順着他欣長的腰線服帖而下,生生將兩條修長的腿擋了住,一雙金線暗紋的戰靴露出一半,夏蘇終是垂眸定神。
“過來。”
万俟曄忽而扔下二字,底下人一時間倒是愣了,万俟曄並不以爲意,轉身將身後立着的燈火挑亮兩分,回身之際他整個人懾人的眉眼愈是清晰兩分,夏蘇起身向他移步過來,五尺之外,夏蘇停了腳步。
“到本殿面前來。”
万俟曄好整以暇的看着夏蘇,夏蘇定了定神直直走到了万俟曄的身前,万俟曄坐在主座之上,下巴微揚的對他擡起了手,夏蘇看着那手勢,眉目之間似是不解又似是猶豫,直到万俟曄深深凝了眉他才僵直着身子蹲了下來。
“怎麼來的?”
話音落下,万俟曄便已經傾身,他骨節分明的大手準確無誤的拿住了夏蘇的下巴,凝眸釘在夏蘇面上的疤痕之上。
燈暈將兩人齊齊罩了住,万俟曄這才清清楚楚的看清了這一張臉,真真算得上清秀了,若非因爲戰場硝塵而生出的些許蠟黃皸裂,這臉倒是比長安城中那些秦樓楚館的小倌兒好看許多,而這疤,更是生生將這眉目清奇的臉毀了!
万俟曄眼中閃過一束暗光,好似是在爲夏蘇可惜,可那暗光之中又帶着迫人的寒,叫他心頭一緊不得不開口答問,緊抿着的乾裂脣瓣微微一動,夏蘇語聲帶着兩分微顫的道,“乃是……五年前的北蠻之戰……受傷。”
不怪夏蘇語不成句,實在是他甫一張口之時那帶着剝繭的手指已經在他面上遊走,順着那猙獰的疤,從眉骨而下,鼻翼,一直到脣角,万俟曄並不覺得可怖,那手勢,倒像是在確定着什麼,可聽到北蠻之戰,万俟曄的眉心微微一展。
五年之前他才十五歲,亦是他第一次經歷那樣死傷無數的戰事,曦朝建朝十多年,六國俱是被宸帝收服,國中四海皆是河清海晏,便是有野心家與陰謀家蠢蠢欲動,卻又哪裡能生的起真正的動亂來?無非是燕州以北的蠻族了,便是在五年之前,蠻族在沉寂多年之後再度欲要南下奪取燕州,這些天生神力的野蠻人並不好對付,朝中三番增兵都未能將其部族完全遏制,彼時的万俟曄經過的沙場太少,宸帝予他的權力還只是一個能統管五千人的副將之位,便是如此,万俟曄以太子之身在北境與三軍將士苦苦廝殺了半年之久,若非離朝多年的東海王親自去北境坐陣,只怕宸帝又要再一次的御駕親征了!
聽到這四個字不由得讓万俟曄心中微鬆,在他手下的疤痕已是硬實僵結,面上的肌膚更是粗糲不堪,每一處都如夏蘇自己所言叫人生不出半分懷疑,宋涯乃是老將,軍中治軍監軍之嚴自是無可挑剔,可是不知爲何,万俟曄從昨晚第一眼見他起心中就覺得不妥。
氣勢相逼,呼吸相聞,万俟曄的眸光如劍,寸寸在夏蘇面上凌遲而過,夏蘇垂眸,皺眉,好似是在艱難的忍耐,万俟曄的指腹仍是在自己下頷落定,他的氣息淡而熱的灑在夏蘇的面上,感受到万俟曄予她的沉重壓力稍稍一鬆便愈是緊,夏蘇攥緊了落在身邊的拳頭,忽而閉眸顫聲道——
“竟不知……殿下有如此嗜好!”
這話音帶着兩分克制,叫正凝眉沉思的万俟曄面色一僵,這話雖是未說清楚,他卻是瞬間明白,長安城中許多官宦子弟好男風他早有耳聞,而今,眼前之人莫不是在這般猜測與他?再看眼下二人模樣,兩個血氣錚錚的大男人靠得如此之近,倒真真是奇怪至極,万俟曄面色一僵,心中亦不明常有潔癖的自己怎地非要觸了他的面,略有不自在的收手,万俟曄緩緩地向椅背靠了過去,一張僵住的臉隱在陰影之中,難辨情緒。
好似被赦免一般,夏蘇僵硬的背脊微鬆,卻是未曾擡起頭來,眼前之人乃是太子之尊,滿朝上下誰人不知其手段之烈,此人今年已是弱冠,卻還未婚娶,帝皇二人還未發話,朝中已是多番勢力暗中發力,不論是明薦還是暗引,結果他本人的長樂宮中卻連侍妾都沒有,一來二去自有流言飛語傳出,可不管私下如何議論,明面上誰又敢胡說一個字?
近幾年來宸帝與朝中政務漸漸放手,更有人傳言宸帝其實有意早早退位,眼看着太子便是這曦朝的新主子,又有誰敢觸了他的逆鱗,便是……便是今日太子真欲如何,也只有他順從的份兒了,卻是如此出言相諷,當真是大膽!
“夏蘇——”
預料之中的怒氣並沒有來,“夏蘇”兩個字從万俟曄的舌尖呢喃一般的溢出,只聽得夏蘇緊握的拳頭又狠緊了兩分,万俟曄的眸光從她頭頂往下掃去,與軍中將士一般無二的髮髻,被毀了的臉,被領子圍着的喉結,略顯空落的軍服……隨即,他的眸光微鬆,語聲亦不在那般沉暗,卻是道:“此番救駕有功,與戰中亦有軍功,既是箭術超羣,本殿便擢升你爲五品驍騎都尉……暫且……與長樂精衛待命。”
聽着前面的話夏蘇眼中倒還有兩分意外亮色,可聽到那“與長樂精衛待命”幾字之時夏蘇心中卻又是一沉,“長樂精衛”爲何天下皆知,那是宸帝甄選羽林軍之中最爲厲害的戰士組成的太子護衛隊,擢升擢升,卻是將自己一個軍中驍將變作了他身邊的私有之物!
“怎麼,不喜?”
頭頂上傳來的淡聲之語叫夏蘇立時回神,心中五味陳雜麪上卻是利落的跪地謝恩,“夏蘇不敢,多謝太子提拔!”
“很好。”
万俟曄似乎很是滿意,語氣也鬆快許多,沉凝的眸光在他身上再逡巡一遍,忽而意味深長的道,“至於本殿有如何嗜好,夏都尉自有時日知曉,去吧。”
這一緊一鬆之間早就讓夏蘇心中緊張至極,他亦是不知這位太子是否對其他有功兵士亦是如此,正百般折磨之際那“去吧”二字卻又好似天籟叫他心頭頓輕,他暗鬆一口氣,略一俯身做退,起身之際依是不慌不忙的退行了幾步之後才轉身掀簾而出,乾脆利落又恭敬有禮,尋不到分毫錯處。
門簾被撩起又落下的瞬間万俟曄看到了外頭漆黑的天穹,他正了正身形,隱着的一張面容便露了出來,狹長的鳳眼之中一片幽深,絲毫不見半分鬆快之意,他當然不是對每個有功之臣皆是如此,他實在是個特例。
箭法絕佳,聽宋涯說其人能謀善斷身手亦是極好,再加上方纔一番,其人忍性城府亦是難有人及,如此人物只怕又是他精衛營中又一員得力戰將,可是,一個從軍五年,甚至還經歷過“北蠻之戰”的校尉身上竟是聞不出一點硝塵血火味兒,這,又是爲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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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從男主的角度寫還真是有點彆扭。真是基情無限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