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寵 凰圖天下028凰兮皇兮,許你江山萬里
曦朝歷宸帝元年七月,東周國遣使渡海而來欲與曦朝結好,未料宸帝與面使之宴遇刺,察刺客乃使團中人,宸帝怒而拒交,東周之願未成,八月,東周陳十萬海軍與東海之濱,欲與曦朝一戰,陰詭之圖遂明,曦朝新政正值動盪之時,遭此遽變不得勝券,危!
自新朝立朝以來,政事堂之內氣氛從未如此嚴峻,一片靜默之中,中書、門下兩府重臣俱是面色黑沉至極,自姬維告病至今已經兩月有餘,今上卻沒有絲毫令其返政之意,現如今遭遇如此國之大事,兩府之內說話有分量的只有靖王與衛忠兩個,雖則一個是皇家親王一個是兩朝元老深受宸帝信任,然而比起樞密院之內的重臣來說,中書、門下立時顯得氣弱許多,況且此二人只怕也是非皇命不尊,大有那複議請戰之意。
樞密院乃是武將之所,朝堂之上文物分治,上位者也最是忌諱文武勾結,因此文臣武將輕易不得有私交,現如今兩府別說有私交了,就在東海之事上,兩府分明的是針尖對麥芒只差打起來了!
樞密院之內的臣子以宋柯爲首俱是跟着今上一起打江山的肱骨功臣,說話分量自然是十足,今次面對東周的挑釁,他們義憤填膺站出來便欲與東周一戰,如此軍人氣概自然是叫中書門下的文臣叫好,然則對於此等有勇無謀之行他們卻不會同意,中書有立意之責,門下有審令之任,樞密院雖則三番五次上摺子請戰,可是門下省的諸位文臣立諫,倒是叫今上未得同意那交戰之法。
東周陳兵與東海自然是不對,可是此時此刻乃是曦朝初立之時,剛剛經過了戰火的中原本就是民不聊生,眼看着新政有了點起色,若是再被這東周一攪合不知道又要退到哪一步去,那東周既然是有所圖,那麼就還有得商量,動輒兵甲行之豈不是動搖國本,文能興邦武能定國的話實在有道理,現如今邦國已定,這些武將哪裡知道國庫有幾何兵甲費幾重!
但凡不必戰之時就一定不去打仗,更何況現如今曦朝國庫之中糧餉着實不多,到時候一旦開戰,若是後方補給難上曦朝亦有戰敗之危,更別說此番爲海戰,而東周國能渡海而來足見其海上穿行自然是一等一的精妙,反觀曦朝,現如今所謂的海軍不過是那一支在東齊幾百年也極少出過海的軍隊罷了,兩方相較之下,高下立見!
由此一衆文臣認爲,此番堅決不戰!
文臣意見堅定,可是樞府的武將亦是理直氣壯口說有辭,只道東周國此番顯見的是趁人之危而來,若是此番與其和談只怕是要助長了其囂張氣焰,稍後東周若是貪婪成性獅子大開口,曦朝想要的和平沒有要到,反倒是讓曦朝失去了作戰良機又落了下乘,還不如趁勢而上將其打回東周去,文臣們淡笑不語,你們樞密院的一個個在陸地上打得厲害,可是到了海上如何誰又能知道,現在的齊州府節度使宋涯不就是個暈船的,消息傳回長安不知道多少人私底下笑話議論!
兩邊僵持不下已經兩日,兩日的時間何其保貴,卻終是難以定下來,由此不僅是政事堂,便是樞密院之內亦是各個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的團團轉,文臣武將謀國之路不同是正常,可若是長久拖延下去只怕曦朝更難!
“不如由我等上表請皇上讓姬相返朝!”
一片壓抑沉默之中忽而有一人如此嘀咕一聲,其他人聞言都是眸光微亮,然而去也不過是微微的亮了一亮罷了,隨即不知又是誰猶豫的道,“姬相自己似乎都未有出山之意,現在太子之喜剛過便出了這檔子事,我等又怎能去觸這個眉頭!”
這話倒是在理,當初姬維退朝養病的原因大家可算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這會子皇后聖寵正濃,太子能如此之早被立爲儲君只怕還是因爲皇后之故,既是如此,他們也實在不適合在這個點兒上諫,只希望皇上能早日開恩!
“齊大人出來了!”
政事堂門口站着的小吏忽而高聲一喝,政事堂裡面或站或坐的諸人俱是站起了身朝門口涌去,走到門口果然便看到齊林身着翰林院墨青色官袍正向政事堂的方向來,齊林前些日子從兵部直調入翰林,雖然身上未曾有實權,可是一下子成爲了天子近臣,因此雖然還不是東府之人卻仍得主人青眼,更何況現在他剛從外書房出來,万俟宸到底決定如何行事只有他最清楚。
“齊大人!”
一身形修長面容清朗的男子迎了上去,朝着齊林拱手一拜,齊林眼見得政事堂中的諸位大人俱是看着他,他心中自然也明白他們要問的是何事,不由得面色一晴笑起來,“諸位大人不必煩憂,皇上與東海之事已經有所定。”
聽說終於有定衆人的面色不由得一變,既然有了決斷那無非是戰或者不戰,就是不知道皇上到底用了何種計策,齊林在衆人的面上掃過,眼底之光明暗幾變,終還是輕聲開了口,“皇上顧念着國之大體,自是如諸位大人所願。”
“當真?!”
有年輕些的忍不住,一聲問了出來,齊林站直了身子,眸光略微清遠的看向遠方那藍盈盈的天,眸色卻是肅重未得輕鬆之意,微微頷首道,“自然當真,稍後便有摺子送至門下,請諸位大人稍候片刻吧。”
齊林說完此話便轉身向着翰林院的方向走,身後東府諸人俱是切切議論起來,齊林眸光深重,脣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意,適才在外書房之內是他隨堂落筆,文臣們或許是不察,可是他在大燕之時便身在兵部,更是隨着公孫墨征戰沙場無數,對於兵甲行軍之事自然是熟之又熟,可是此番……東海十萬海軍……齊林眼底浮起兩分凝霧,似是迷惑似是不解。
“齊大人。”
一聲輕喚將他的腳步止了住,齊林駐足回身,只看到一個身穿深紫色宮裝的宮女站在不遠處的拐角,翰林院的正門近在咫尺,那宮女竟然像是一幅等着他的樣子,宮中的女官官服已紫爲貴,眼前這位着衣深紫,位份定然不會低。
齊林想那女官走過去,眉頭微擡,“閣下是?”
那女官面容清秀,一雙眸靈透卻內斂,渾身上下持重有度,對着他行了一禮之後復又擡起頭來道,“奴婢叫默言,乃是未央宮掌儀,奉皇后娘娘之命前來請齊大人一見。”
齊林眸色一深,頗有兩分意外。
夏侯雲曦依舊是在照影水榭見齊林,齊林來的時候她手中正在把玩洛然送來的那個琉璃五彩方盒子,只見在她手中那方盒子已經四面都成一個顏色,只有另外兩面上還雜亂分佈着九個小格子,夏侯雲曦眉心緊皺,九宮格在她手中轉來轉去去也未能將另外兩面都轉出來,一簾之隔,齊林寧心靜氣的站着,絲毫未有不虞之色。
“啪”的一聲響,夏侯雲曦有些無奈的將那方盒子扔在了一邊,擡起頭來,只看到齊林正低着頭站在珠簾之外,安安靜靜的一點兒聲息也無,夏侯雲曦起身,掀開簾幕走出去直直站在了齊林身前,她乃是皇后之身,隔着簾子纔是正理,如何出來了……
齊林下意識的往後退一步,夏侯雲曦脣角微抿,“翰林院做的可稱心?”
齊林並不擡頭,只是垂眸答,“臣沐受皇恩,只知盡心不問稱心。”
“如此說來便是不盡人意了?”
夏侯雲曦挑了挑眉,再不問什麼擡步往外走,她今日身着一身胭紅色掐腰立領宮裝,廣袖扶風長尾曳地貴胄又有韻致,懷孕之時她的身子便豐腴了些,坐月子期間更是進補得宜,因此現在的身量已經比往日圓潤了不少,饒是如此她卻只是玲瓏得當,曾經骨骼勁瘦棱角分明鋒芒難掩,現如今那背影看上去攏煙含霧靈秀雍容,周身氣息難辨顏色不聞息怒,雖則少了那迫人之感,卻越發讓齊林覺得心思晦暗深不可測,竟是與那人越發想象了!
水榭正廳之外的廊道之上並無宮人,夏侯雲曦閒庭信步似地順着潺潺流水走動,一點兒不怕忽然從哪裡冒出人來撞見她私會外臣,緋色裙裾微漾之間愈發映的其人面頰皓如泠月瑩似素雪,齊林不由想起初見她之時,她身着墨色軍服,墨發高束做男兒裝,與燕太子作亂之中亦是不見分毫亂色,昨日戎裝今日鳳袍,命運總是如此無常。
夏侯雲曦漫無目的的順着宮廊走,也不回看他的面色,只是隨意的道,“兵部和翰林院到底不同,我想着,你大抵還是喜歡兵甲之事,此時想必前朝之事已定,皇上如何決斷?”
前朝之事她身爲皇后怎能相問,齊林默了一默卻任是答道,“遣使和談。”
夏侯雲曦將脣角勾起,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忽而又提起另一道話題來,“可去過城外靈安寺了?”
靈安寺是城南的一處寺廟,內裡香火皆是由皇家供奉,在那寺廟之後有一大塊墓地,這麼多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先楚的妃嬪夫人安葬與那一處,公孫慈的下葬之地便是在那裡,齊林聞言面色微黯,卻並不說話。
夏侯雲曦也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只是一笑道,“這是她所求,其實也不算遺憾。”
齊林眸色越暗,依舊是無言。
夏侯雲曦脣角微抿再不說什麼,只是順着那宮廊越走殿閣愈發幽靜偏僻,不知不覺之間二人已經離了那照影水榭很遠,又走了一小會兒便瞧見一座飛樑斗拱的殿閣立於重重綠茵之間,齊林心中愈發納罕,她能帶他去哪裡?
與殿前站定,夏侯雲曦眉頭微擡,“給你一盞茶的時間,進去看看吧。”
“悅和殿”三個字落在那飛樑之上,夏侯雲曦清晰的看到齊林眉頭猛然一蹙,她心底微嘆,果然他是用了心思的……
齊林整個人如同被釘住一般站在當地,眸光落在那宮門之上,卻遲遲不動,夏侯雲曦眸色淡淡的站在一旁,正當她以爲齊林不打算進了悅和殿的時候他卻又動了,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宮門之後,夏侯雲曦微微一嘆。
倘若這世上有“如果”二字,想必諸事都要圓滿些。
夏侯雲曦雖然說了有一盞茶時間,然而齊林卻只是用了一半不到的時間便出了那宮門,夏侯雲曦看着他愈發深沉的面色不置可否的順着來路返回,一路上依舊是半個宮人也不得見,不多時二人又走上了照影水榭的迴廊,此刻已是立秋,中秋之後天氣更是極快的寒涼下來,水榭之內蔥蘢之色未衰,寒氣卻是更重一層,齊林擡眼看了看夏侯雲曦明媚的身影,與這周遭青黃淺碧相比之下竟叫他背脊生出森然來。
“爲什麼?”
齊林的聲音已不復早前那般平靜,壓抑的沉重之中隱隱帶着顫抖,夏侯雲曦眸光半眯,遠遠地撩過那流水之上的白霧水汽,“中秋之夜諸人都未近見曄兒之機,想必你也不知曄兒模樣,曄兒長得像他,那一雙墨瞳卻是像我,他小小年紀便坐上了那太子之位,雖則辛苦,可既是我與他的孩子,便握的住這曦朝天下。”
夏侯雲曦說着說着那語聲也沾了秋日涼意,黑白分明的眸子被天邊陰霾覆住,愈發與人肅沉之感,“心中可覺得不公?”
齊林眉心驟然鎖住,連眸子也驀地垂在了地上,夏侯雲曦亦是不看他,語聲卻帶着兩分索然,“同樣是呱呱墜地的孩子,身上亦是都流着皇室血脈,若是未生在同一年紀便好,可偏生又是這樣巧,你說,我該不該留下他?”
齊林只覺得一股子涼意從腳底漫上來,夏侯雲曦身上的胭紅亮色暗香浮動,落在他鼻端卻恰似這宮闈深處不爲人知的陰暗血腥,他艱難的喉頭一滾,額間已經漫上了一層冷汗,那小娃兒,長着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眸子,長得玉雪可愛,見了他不認生似地伸手伸腳盯着他看,渾不知他周遭是如何的嚴霜刀劍!
“那孩子長得像她。”
夏侯雲曦一開口便能攥住齊林的呼吸,她的語氣從頭至尾未曾變過,平靜卻又含着淡淡的悲憫,可那悲憫的背後卻是她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叫他不能質疑的手段,她微微一頓,忽然轉頭看了他一眼,眸光之內幽芒簇閃,見齊林愈發垂眸,她微微一嘆轉過了身去。
“我希望他能健康長大,如曄兒一般娶妻生子,現在的世子,將來的文淵侯,我給他一生榮華一世富貴,不必讓他感恩戴德,卻也不許他貪權慕名,更不許將心思落向別處去,既然她能信你,想必她的孩子也能信你,你,可願意?”
夏侯雲曦腳下步伐頻率始終如一,這話隨着秋風悠悠落地,讓齊林驀然擡起了頭來,夏侯雲曦似乎察覺到了身後的動作,脣角一笑勾起,“當日你分明知道她信中所言爲何卻仍能幫她送信至趙湘瀾眼前,今日,想必也不會介意其他許多。”
齊林的眸光似是難以置信,夏侯雲曦卻再不說什麼,腳底下加快了腳步,遠處肖揚的身影已經向他們走過來,待走得近了纔看見他手上拿着一本摺子,雙手朝夏侯雲曦遞過來,齊林打眼一掃,明明白白的看見是出自外書房。
夏侯雲曦接過那摺子翻開打眼一掃,轉身朝着另一條通往未央宮的迴廊走去,一邊走一邊吩咐肖揚,“送齊大人去翰林院。”
夏侯雲曦回到未央宮的時候万俟曄午睡剛醒,她親自去西殿將万俟曄抱進了正殿寢間,隨手將摺子往那桌案上一擺,自兩日前中秋之宴出了東海之事以後,万俟宸爲了不叫她擔心但凡是外書房有諭令送出去便都要給她送來一份,這摺子上言明,此番與東周之變曦朝欲以和談爲目的,任命東海王夏侯非白爲特使,與兩日之後趕赴東海之濱。
此道命令一出,中書、門下自然無話可說了。
万俟宸回來的時候便看到夏侯雲曦正盯着已經睡着的万俟曄發呆,連他走近了都不知道,他的眸光從那摺子上掃過,眉心不由得緊蹙,他也不出聲,只是放緩了動作的上前將万俟曄抱起來,轉身交給奶孃之後才又看向回神的她。
万俟宸將那摺子拿起來翻了翻,眉頭微擡似是不知她何故作此表情,“東海王對東海萬分熟悉,此次派他去和談最爲合適,若是不出差錯送回來的一定是好消息——”
夏侯雲曦眸光微黯的看向他,只看得他有些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怎地如此看我?覺得我說的不對?”
對,万俟宸說的當然對,此次東周面對曦朝的示好和談態度如何還未可知,夏侯非白智計百出最是能應對突發狀況,他的身份貴胄,也能表現曦朝的重視,而夏侯非白又是滿朝文武對齊州府最爲了解的,若是夏侯非白都不能和談成功,那滿朝上下定然無人能勝任此道了,綜上所述,夏侯非白是最爲合適的人選,万俟宸的決定一點兒沒有錯!
可是此刻讓夏侯雲曦疑惑的無外乎便是這一點,表面上看,万俟宸到底是聽了東府文臣之言採取了和談之策,選派人選亦是慎之又慎勝券在握,然而這最大的正常在夏侯雲曦這裡便是最大的不正常,因爲在她心中,她從來沒有想過万俟宸會以如此溫和帶着討好的方式解決此次東海之危。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這世上最爲尊貴最爲霸道的男人,他可以忍辱負重十年只爲了等待那放手一搏的機會,絕地反擊覆手爲王,卻絕不會在自己有實力有機會的情況之下允許旁人挑戰他的榮譽和天威,他有的是魄力有的是手段,他如何能容忍旁人覬覦他一手打拼下來的疆土,又如何能忍受曦朝新政初升之時被歷史記下如此一筆!
夏侯雲曦與心中堅信,他必然不會採取和談之策。
可他叫她意外了,不僅意外,還未曾想到這和談的人選竟是夏侯非白,事有反常即爲妖,這話在他身上同樣奏效,他又瞞了她什麼,他又有何打算?
“你若是再這般盯着我瞧,我可不管不顧你身子未好!”
万俟宸受不住她如此眸光,只好擡手將她一把撈進了懷裡,夏侯雲曦擡手覆在他胸前,指尖在他胸口上下左右的滑動,“只是未曾想到你真的會派人去和談。”
万俟宸抓住她作亂的手,“那你以爲我會如何?”
“千軍萬馬,殺他個片甲不留!”
夏侯雲曦擡眸,眸子如他一般的微狹起來,道出這十一字的時候渾身上下有迫人殺氣溢出,万俟宸聽得恍然一怔,隨即卻是笑起來,“怎地有些像好戰不養民的暴君!”
万俟宸語聲輕鬆無比,可夏侯雲曦伏在他胸前卻是半點兒笑不出來。
八月十八,宸帝諭令,以東海王夏侯非白爲特使前往東海與東周和談,此令一出朝野皆無異言,皆道東海王此行定然能大功告成,不論是爲官者抑或是長安城中百姓在這幾日之中都頗受煎熬,只因爲當日中秋夜宴之時朝官內眷皆在其列,那樞密院正使宋柯之言俱是落在了在場之人的耳中,這長安城之中若說連皇帝也管不到的地方便是這些官夫人們的嘴了,不出一夜這消息便在長安城之內鬧出個滿城風雨來,連街上的熱鬧一下子也淡去了三分,而此時的和談之令一下,坊間繁華更勝一層!
這道政令一下,東海王府之內卻遠遠沒有外頭那般熱鬧,外面的人俱是以爲夏侯非白此行一定能成事,可是期望越大這當事人的壓力也越是大,府中下人不知不覺也未夏侯非白擔心起來,雖然自家主子十睿智無匹,可凡是事總有那麼三分看天意,一旦此事未成打起仗來,不知多少不明就裡的人要將責任推到自家主子的身上。
底下人的情緒也多多少少的影響到了蘇璃,她雖然不懂那些國家大事,可是她也知道夏侯非白此行定然是艱險無比,聽說東周國有十萬水軍!聽說此前皇上遇刺便是那東周使團中人!聽說那些東周人一個個的長得奇形怪狀,人人都身負絕技!
蘇璃越想越是有些擔心,想要進宮去問問夏侯雲曦卻又覺得自己這麼去有些不太合適,聽說兩日之後夏侯非白就會走,她更是急的火上了眉毛,思來想去也未得出個好法子來,前次的情狀這幾日不停覆在她腦海之中,她怎敢再出現在他面前?
都是她冒冒失失褻瀆了他!
越想心中越是懊惱,聽着外頭那些人的議論她心中更是恍然無措,就好像夏侯非白這樣一走便是永別,就好像他這一去便再也不回來了似地,蘇璃心中似有百爪撓過,千思百慮之間忽然靈光驀然一現!
蘇璃心中煩擾未停,夏侯非白也未見得有多麼輕鬆,這幾日蘇璃就好似在這府中消失了似地安靜的異常,從前即便不曾見過面,卻也知道她會時常不經意的在他回府之後常待的幾處走動走動,可是這幾日,她是安安生生的在她那小院子裡足不出戶了!
他略有兩分懊惱,當日怎麼就讓她那麼跑了!
可若是她不跑,他又當如何?
他今年多大?她才幾歲?心中漫上一股子不知名的情緒,讓他的眉心緊緊蹙在了一起,往他號稱天下智士,如今也有如此拿捏不定的時候。
“主子,您走之前府中是否設一次家宴?您這一走不知何時纔要回來,府中……”
“不必!”
管家本是好意,卻未曾想到夏侯非白會否決的如此之快,簡直叫他有些接不住話來,只見夏侯非白蹙着眉頭轉身往自己的寢院走,頭也不回的吩咐,“一應物事你早些準備好,去給縣主與夫人說一聲便可,這兩日我還要往宮裡去!”
管家連聲應下,復又跟上去問,“此次來回路遠,主子可要多帶幾個人?”
夏侯非白眉頭微挑,想到此去的任務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卻又心煩氣躁懶得想這些事了,一邊大步往寢院去一邊擺了擺手,“你自去安排!”
管家愣住,他是在當日東齊皇宮的時候便跟在他身邊的,當年夏侯非白但凡是出行身邊只有幾個貼身侍衛跟着,從來不會帶着儀仗之類,然而那時候夏侯非白是皇帝,但凡出行那身份都是不可輕易示人的,此前此次他都要擔心的緊,然而現在卻是大不相同,夏侯非白的身份成了東海王,且這一次是代表皇上去和談的,這身份排場應當是越大越好纔是,何況此次危機四伏,無論如何這衛兵是不能少的!
管家心中思來想去不過幾瞬便打定了主意,眼中燃着興奮的火苗,腳步不停的往王府外院而去,連路上遇到蘇璃都未曾注意到。
兩日之後,當夏侯非白從宮中領了聖旨和此次和談的一應之物走出宮門之時不由得被眼前的場面驚住,因是代表皇家和談,万俟宸早就爲他準備場面頗大的車架與衛隊,可是眼下這裝備齊整的百多人護衛又是從何處來?
夏侯非白當然知道這些兵是自己王府的衛兵,可是他什麼時候說要帶着這麼多人的,再看那一行幾輛大馬車,真是恨不得要將他半個王府都搬走,夏侯非白眉頭挑了挑,一邊隨行的禮官卻是道時辰已到,夏侯非白轉身看了看自己身後的排場,兩邊一比他的王府衛隊倒是弱了一分,心中一嘆,他所幸認命的接受了眼前事實,御馬縱橫向着城門奔去,在城門之處與前來送行的一衆官員做別,而後便踏上了此次神聖又嚴肅的和談之旅,因爲身後隊伍實在龐大,竟是未曾注意到那王府衛兵的隊伍之中有一人身材纖細,與身旁之人一比更是矮小,就那麼半隱在隊伍中間,似乎還達不到成爲王府衛兵的標準!
東海王夏侯非白帶着萬衆期望離開了長安,不管是朝內還是朝外都暫且的安定了下來,衆人只當那東周之危已解一般的放鬆下來,天氣越來越冷,眼見得已經到了九月初,宮內的繁花似錦終是有凋零之勢,夏侯雲曦趁着這最後的勢頭請晉王妃林夕入宮來遊園,再加上萬俟煙作陪,三人一同與雲水臺賞菊。
雲水臺是一處臨湖閣樓,這一日裡宮中司苑房的宮人將這閣樓上下俱是變成了菊花的海洋,或是金燦燦的黃香梨或是雪絮一般的瑤臺玉鳳或是大紅色的硃砂紅霜,品類繁多的菊花擺滿了整個雲水臺,遙遙看去好似九重仙境一般五彩斑斕的如夢似幻。
“那丫頭自那日回去之後便閉門未出,聽說倒是靜下心來學起女紅了,也不知這幾日在做什麼,我還想在府中設個宴都尋不到人,再加上這幾日東邊出了事,這才未得成行,幸虧娘娘發了貼了來,不然可得在府裡悶死了。”
無人之時林夕說話的時候便自然而然的含上了兩分嬌嗔軟語,夏侯雲曦聽得掩脣笑開,“誰說不是,我這整日裡除了陪陪曄兒之外便也是記掛着東邊,只是這才十日便有些等不及了,聽說此次東海王要走二十多日纔可到。”
從長安城到東海若是快馬加鞭小半月便可到,然而此次東海王只是讓人八百里加急送了帖子過去,他自己本人則是帶着身後一種隊伍以特使的姿態往東邊去了,如此一來也好,反正東海邊上還有宋涯守着,若是東海王再趕着趟兒的去未免太丟曦朝的臉面。
林夕聽她的話還當是她擔心東海王,不由得寬慰她,“娘娘莫急,東海王並非常人,此番既然能擔此大任,自然不會叫大家失望的。”
林夕何等人也,自然看出了夏侯非白之不尋常,再加上萬俟殊的點撥,恐怕早就知道了夏侯非白的身份,夏侯雲曦聞言眉頭微微展開,卻仍是道,“近來有些心神不寧,生怕東海邊上生了變,只求真能如你我所願纔好。”
万俟煙坐在二人一旁有些欲言又止,然而猶豫幾瞬卻仍是未曾說話,只是模樣閒適安然地坐在那裡喝着茶,夏侯雲曦說來說去見林夕一臉常色之上也帶了兩分擔憂,不由得放棄了從她那裡打聽消息的意思,所有人都顯出一種本該如此的模樣,可越是這樣夏侯雲曦心中那詭異之感愈發強烈。
回到未央宮的時候少見的万俟宸已經回來,且正在塌邊逗弄万俟曄玩耍,万俟曄近兩月的身子已經比剛生下的皺巴巴小猴子樣有木有樣不知道多少倍,且不說那模樣長得與他們二人如何相似了,便是那精雕細琢好似玉人兒又不吵不鬧安靜乖順的模樣就能叫人把他疼到心裡去。
万俟曄好似有感應似地,夏侯雲曦剛剛進內室那小胳膊小腿就動起來了,万俟宸回身見她回來眸光微亮,卻是看夏侯雲曦直直朝着万俟曄奔過去,中間捎帶着撩了他一眼,万俟宸覺得與自家兒子吃醋十分沒必要,隨即便看到小娃兒的爪子朝夏侯雲曦胸口摸了過去。
夏侯雲曦心知万俟曄是餓了,加之當下沒有旁人,所幸便解開領口讓万俟曄將那豐挺的粒兒含了進去,小娃兒吃的十分享受,口中嘖嘖作響,夏侯雲曦垂眼便看到万俟曄襁褓當中放着一塊玉墜兒,那玉墜兒她一眼便認出,乃是万俟宸私印!
當初万俟宸將此物給了她,後來她又還了回去,如今怎會在這襁褓裡,擡眼一看便見万俟宸正瞧着她胸口,夏侯雲曦面頰微紅的攏了攏衣裳,手中提起那玉墜兒問他,“這樣重要的東西怎會在此處?”
万俟宸見此便靠了過來,鼻端的奶香味兒這幾日子早讓他習慣,這會子聞起來更覺得十分暖人貼心,瞧了那私印一眼分毫意外沒有,顯見的便是他放在這裡的,“曄兒瞧着喜歡,我便逗着他玩玩。”
万俟曄吃了幾口便停了嘴,一臉的饜足模樣直看得万俟宸撇了撇嘴,夏侯雲曦將万俟曄放在錦榻上一邊攏衣裳一邊將那私印給他,“這等重要的東西也能隨便給他玩,他現在是不會走動呢,到時候將這東西弄丟了抑或是掉在旁人手中我看你如何是好。”
她略側着身子揹着他,他脣角微揚的盯着她,一句話脫口而出,“今生只得這一個,便是要什麼我都會給,何況是這小印兒?”
夏侯雲曦的身形驟然僵住,眸光略有些複雜的轉過頭來看着他,万俟宸神色並無異常脣角還帶着柔和笑意,夏侯雲曦見之眼瞳驟然一縮,忽然起身便往內室走,万俟宸瞧她那模樣便知她誤會了,眸光微變連聲將外面的凝香等人喚進來講万俟曄抱走,趕忙又往內室走。
進了內室便看到夏侯雲曦怔怔的坐在梳妝檯的凳子上,正對着她的窗戶正開着,略帶着涼意的風便直直的落在了她的身上,万俟宸略微一嘆走過去將那窗戶關上,復又走到她身邊來,“怎地忽然就變了臉,我不過說了今生只得這一個。”
夏侯雲曦將他放在她肩頭的手剝落,起身便往牀邊走,万俟宸眉心一簇,驟然將她一把拽住,大力一轉將她拉入懷中,擡起她的下巴對上她的眸,四目相對,她眼底水光微閃,直看得他心中一疼,不由分說就將她緊緊按在了懷裡。
“若是你自己難受便想想曄兒,若是因爲我,大可不必!”
他這話微微冷硬,卻是叫她鼻子一酸偏過了頭去,万俟宸不由緊緊自主圈住了她的腰身,一邊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語聲放緩了些,“你又想到哪裡去了,與你與我,曄兒難道不夠好?我們便只是有他亦是足以,我爲何這般早立儲,你竟還不知嗎?”
夏侯雲曦聽得心頭微震,就算,就算她想過這樣的可能,她卻也還是難以接受,並非是曄兒不夠好,只是……只是難以讓他皇脈繁盛終是她心頭之憾,而她心中,更是不曾想過自己今生只有這麼一段母子緣分,他能作如此之想,定然是爲了她,可她在初聞他不欲再要孩子之時還是覺得心頭一堵。
“再過個一年兩年,我們可以再——”
“不必!”
万俟宸將她推開一些,眸光定定看着她,“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再多做其他想法,於我而言,曄兒已經足以,我感激上蒼還來不及,又怎會再有苛求,與你,我再不想叫你受那樣的苦痛,一次已是將我此生難抒了!”
他眸光深重,夏侯雲曦看的分明,心頭痠軟一片,眼圈不由得就紅了,万俟宸摸摸她的臉,脣角勾起看着她的目光竟有兩分像看万俟曄之時的寵溺,“不過一句話倒是如此的耍起性子來了,比曄兒還叫人操心。”
夏侯雲曦面頰微粉,不由低下頭去,万俟宸微微一嘆抱緊了她,喃喃道,“今夜叫曄兒自己睡可好?”
自從夏侯雲曦在某一日實在捨不得万俟曄留他在她二人牀上歇了一晚之後,這幾日夏侯雲曦每每都捨不得放万俟曄走,那小娃兒雖然不吵不鬧的安穩非常,可是万俟宸依舊不喜歡有個小人隔在他們中間的感覺。
夏侯雲曦聞言眸光一漾,面色更加紅豔欲滴眸色也愈發的水光透亮,万俟宸看的好笑至極,卻只是抵了她的額頭啞聲道,“只想抱着你,未曾想別的——”
許是因爲受了前日裡万俟宸所言的震動叫她心防微亂,當第二日接到那讓整個朝野巨震的摺子之時夏侯雲曦竟然也有兩分惶然來,八月二十一日夏侯非白出發,八月二十九日曦朝的國書便送到了東周公主的手上,然而在九月二日這一天東周卻是不等夏侯非白趕往東海,反倒是先下手爲強的將與其一起爲和談做準備的齊州府宋涯抓了起來,並以其爲人質讓最靠近東周戰船的一萬曦朝海軍卸甲投降棄船登陸,如此一來,東海的海面之上現如今已經沒有曦朝的武裝力量!
如此消息甫一傳回長安便立時掀起了軒然大波,所有人都對夏侯非白的和談之行充滿了希望,卻無人想到夏侯非白的人還沒有到東海東周都忍不住的先人一手,一萬海軍卸甲棄船,現如今海面之上完全進入了東周的掌控之中,下一步,東周定然是要登陸之後對齊州府沿海各路逐一擊破了!
和談的計劃破滅,大戰之勢已定!
東府文臣見此結果最是沮喪,與此同時樞密院之內衆臣俱是請戰而出,然而此番海戰不比尋常,一衆大將軍之內竟然沒有一人對海戰有十成十的把握,宸帝在收到信報的當日連發十二道調令,命令東海王繼續趕往齊州府,代替宋涯之權責,而後又將越州府與齊州府兩路的十處駐軍進行了調動,如此大規模大範圍的動作自然是驚動了整個中原,“異族入侵,曦朝危矣”的流言瞬時在中原大地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流傳開來,一起流傳開來的還有東周國的詭異強大與曦朝的卑微弱小,還未開戰,曦朝已敗。
中原之上各處力量都在蠢蠢欲動,有對異族嗤之以鼻的欲要奮起抗敵的,也有對曦朝政權實行觀望之態的,還有些人則是要趁着大亂之時渾水摸魚謀己之利,再有的,便是心圖皇權的不臣之軍了,万俟宸收服七國,南至大宛、月氏,北到大燕、大梁,這廣闊疆域之上戰死之人無數,投降的軍閥門戶更多,至此緊要關頭,那些深深蟄伏的陰詭野心幾乎再也將忍不得,暗涌不停,亂數將變。
朝中十二道急令已下,東海邊上的防衛便進入了緊急狀態,隨着而來的不僅是東海,便是其他地方也接二連三的有密摺上奏,俱是詳述各地暴亂之象的摺子,如雨一般的向着樞密院而來,万俟宸連着三日將樞密院衆人召與外書房議事,連着三日都至深夜才散。
九月初六,宸帝發令召洛王万俟玉和南安王洛蕭返回長安城。
二王一個在西北之地賑災,另一個前往大燕之地管束軍政,此番國中遭遇如此大變,若非是情況緊急宸帝也不會如此急召二人返回長安,朝中樞密院戰將俱是宸帝親信,能用之人不可謂不少,然而曦朝初立,若非身份貴胄之人又如何能起到震懾人心穩定民心的效果,便是因爲如此,這照二王歸來的政令一出,外頭的百姓們愈發的意識到情況危急。
九月初八,先大宛朝爾部揭竿而反,旨在求大宛獨立!
宸帝聞訊怒不可遏,着樞密院副使祝雲陽及龍威將軍林逸領兵十萬前往大宛平亂!
九月十二,先大梁以北的浩特部落起兵造反,稱宸帝昏庸無道,並非天命神授,與奪取大梁王都之戰中誅殺大梁皇族血脈殘暴冷酷至極,其集兵五萬與大梁以北的林芝府復立國號大梁,扶持大梁趙氏旁系之主爲王,稱帝。
此訊一出,先前的兵部員外郎現如今的翰林學士齊林請戰,其人乃是文臣之身,怎可行領兵之權,然而讓衆人的意外的是,宸帝竟然準了齊林所請,又點驃騎將軍簡振聲隨行,再將西北路的兩處治軍之權交予齊林,命齊林二人不日啓程,快馬加鞭去收拾那大梁皇帝!
東周之亂已經叫人人心惶惶,誰也沒有想到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由此而生的後續之亂纔是真正叫曦朝危在旦夕的,外患不怕,最怕的是內外交困,到時候內外夾擊之下曦朝哪裡還有還手之力,中原好不容易天下一統,難不成又要成分崩離析之勢?
樞密院之內的諸位戰將已經在每日裡着甲入宮,只爲能隨時隨地的接受皇命出長安城平亂,宛州與大梁之變距離楚地頗遠,且地理位置較爲偏院,亦是小衆,但凡是朝廷力剿之下定然生不出大亂子來,最怕是中原腹地有隱亂未發,到時候一個不察便可直接威脅到長安城之內的帝宮去!
外頭戰亂四起,真正的起作用的便只有武將了,因此這幾日來外書房俱是未得文臣出入,除了靖王之外外頭幾乎都不知宸帝部署如何,齊州府與越州府的軍隊已經調往東海之濱,而東海因爲早前東齊閉關鎖國的關係,長安之內來往消息十分閉塞,除了每日來往軍報之外,長安城內的官署幾乎難得東海情狀,更別說外頭的小老百姓,每每也是從上頭所傳諭令才得知一二。
就當衆人都滿心焦灼的等着東邊傳來捷報之時,九月十六,東海臨海三州俱爲東周所下,不過短短的不到十日的功夫,三大州府竟然就這樣落入了東周手中!
此消息一出朝野上下更是滿心惶然不知所措,不出十日便得三州,若是如此下去東周吃下整個齊州府便是指日可待,一旦將整個齊州府納入麾下,便算是打到了原來先楚的邊境,而一旦到了先楚之地,距離曦朝帝都長安城來說亦是不遠了!
曦朝朝臣們既辱且驚,外族侵佔自家國土斬殺自家百姓如何不覺屈辱!而曦朝之人只以爲東周海戰無雙,誰有能想到踏上了中原之土他們的戰力仍是如此的強悍!便是當年宸帝御駕親征與中原之上收服衆國之時亦不過有如此之勢!
便是在得知東周佔了曦朝三州之後,原西涼舊部降軍有數十萬之衆齊齊在西北邊境起兵造反,如那大梁反軍一般,復立國號西涼,扶持西涼王室旁支爲帝,以復辟報仇之勢連下西北邊境小城數座!
幾日之前的大梁或許入不得曦朝中樞之眼,可是此番西涼餘部作亂卻絕不可小覷,一個不慎讓那亂軍從祁連山口直入先楚之境,直接便可南下殺入長安!
太和殿,万俟宸一身玄纁冕服着身高座與金鑾寶座之上,冷峻的側臉陡峭鋒利如寒刃,刀脣緊抿眸光寒慄的看下底下諸人,“如此內憂外患之際,諸位愛卿有何見?”
底下文臣閉口難言,武將們俱是一身迫人煞氣只等上令,並非是不能說,而是此時此刻,一開口便是天下將傾之策,如何能隨便諫言,万俟宸的眸光愈發沉暗,眸光忽然落在了宋柯肩頭,“西涼之變兵衆數十萬,再加上流寇亂民數目已經不可小覷,朕予上將軍十萬兵馬,上將軍可能力保西北之境安穩?”
宋柯眸色陡然大亮,微微沉吟一瞬立時上前一步,“微臣願立下軍令狀,不安西北誓不回長安!”
宋柯乃是樞密院正使,身經百戰在外早有戰神之譽,更是與公主有婚約在身的人,宸帝對其分外看重,又怎有軍令狀一說,然而万俟宸聽聞此言卻是眸含激賞,“很好,既是如此朕便準你親點十萬兵馬前往西北平亂,晉王爲監軍與你同行,若是敗了,便以項上人頭來見!”
金甲撞地之聲震耳,宋柯驀然挺身跪地,旁裡站着的万俟殊亦是上前一步,一雙深沉墨眸內俱是似有殺氣綻出,“微臣遵旨!”
君臣來往幾句便將西北戰事定下,若是沒有東海之變宋柯與靖王一個能武一個能文,自然是西北戰事的不二人選,可若是宋柯去了西北,那東海邊上的亂又要誰去平!
滿朝文臣此刻方纔反應過來,不由都是面色大變,若是隻是顧了西北反給了東周可趁之機,而那東周又怎是吃素的,只怕不出一月便要將齊州府全數吃盡,到時候曦朝纔是真正危矣!如此一想,便有人冒死來諫言!
“皇上!”
說話的新上任的御史中丞錢思遠,此人乃是南樂王舉薦,乃是當年南越朝堂之上不可小覷的青年才俊之一,入朝之後十分得宸帝青睞,此刻他眸光烈烈看向上位,開口之聲亮如金玉,“請皇上三思,微臣以爲西北之戰當叫旁人去!”
此人既然身在御史臺,說話自然要比旁人來的直接激烈,而宸帝早就知他心性,自然不會怪罪於他,聽他一開口便是此話,宸帝不由挑眉,錢思遠略一思索愈發語聲懇切的開了口,“微臣知曉以上將軍之能必然能將西北亂事平定,然而微臣以爲,相比西北,此刻東周國更爲棘手,微臣不知兵事,想必樞密院各位大人比微臣更爲知曉東邊戰事之緊急,微臣立諫請皇上收回成命,着上將軍東去抗敵!”
錢思遠如此一說自然是合了在場諸多文臣的心思,然而反觀樞密院衆人,卻是無人表示贊同之意,彷彿宋柯就應當去西北,寶座之上的万俟宸脣線微抿,眼底之光愈發深沉,“錢卿尚且知道東海戰事更爲吃緊,難道朕不知麼?”
此話一出錢思遠額上冷汗橫流,然而卻依舊是愕然的擡起了頭來對上萬俟宸沉暗的目光,“皇上既是知道,如何——”
“朕欲御駕親征!”
恰似雷電臨空的六個字肅殺有力的落在這金鑾殿之上,瞬時便叫衆人面色大變,滿殿文臣齊刷刷跪地,唯有右側樞密院武將眸光烈烈滿是信服的仰視着霸氣縱橫的宸帝,一副隨時願追隨他出徵東海的模樣!
至此才知,原來宸帝心中早有此意!
“皇上!”
新擢升不久的中書舍人曾輝第一個膝行而出叩拜在地,“請皇上三思,此時國中動盪,皇上需得鎮守朝堂方能穩定人心,如今動亂頻出,明日後日不知還有何變,皇上一旦立朝而去,朝中勢必大亂,國中勢必大亂!”
曾輝言辭切切,万俟宸聞言卻勾出兩分冷笑來,“曾卿所言有理,可若是上將軍不去西北而去東海,那西北之亂誰人有把握去平下?上將軍既然去了西北,滿朝之中除了朕之外還能指望誰能一力將東周之勢扼與齊州府外?”
万俟宸的語聲平且緩,卻一字一句如重錘一般砸在了衆人心頭,撩黑的冕袍幽暗肅冷,金色的絲縧貴胄奢華,盤龍暗紋猙獰嗜血,那俾睨天下之霸氣執掌皇權之威勢天下間又有誰能比,而他之問在場之人亦是無法回答,沒錯,滿朝文武無人能比得過他殺伐決斷,亦是無人能比得過他運籌帷幄,平定七國之功業尚在眼前,東海之行,舍他其誰!
万俟宸脣角微勾,眼底幽光越盛,他身子微微往後一靠,“諸位既然不答,那朕將於三日之後御駕親征東海,想必諸位亦是無異議了——”
“皇上離朝,朝中……何斷?”
曾輝語聲艱澀,爲臣受爵,卻不能爲上解憂爲民謀福,實在叫人心生哀默來,而此番東海王去了東邊,靖王去了西北做那監軍,南樂王又從來心不在朝,南安王與洛王雖然受召回長安,可是也不是一日兩日就能回來得了的,可皇上卻要在三日之後御駕離長安,那這滿朝文武如何安置,若是再起波瀾滿朝上下又有誰能行帝王之權得以平斷!
曾輝之慮亦是所有朝臣之慮,若是太平盛世,便是將滿朝文武交予宰執之臣暫領亦可,可是現如今,危機四伏八面楚歌,滿朝臣子忠心或有,可誰能保證誰又沒有二心,如此亂局,非位尊力悍如他之人不可掌握,除了他,誰能叫他們俯首稱臣,除了他,又有誰能與這曦朝天下說一不二謀策定國?
“卿之問亦是朕心所念,朕若離朝,這曦朝該由誰執掌?”
万俟宸直起了身子,微狹的鳳眸之內好似有山洪海浪一般的潮涌閃過,那些金戈鐵馬的年月不負,那些海誓山盟的深情愈濃,他的江山還能給誰執掌?他刀脣輕揚,眉梢眼角染上輕薄冰凌,眼底濃黑照進一抹皓然皎光,如電一般震人心魄如劍一般逼人魂識,那通身的貴胄似九天神祗,那逼人的酷寒又如九泉閻王,薄脣微張,一字一句沉然若定堅似磐石,一聲一動肅殺血腥不容人不遵!
“朕欲加尊號與皇后。”
“曰爲曦皇,與朕同位。”
“朕若離朝,曦朝由曦皇獨掌!”
紛亂的腳步聲踏碎九重宮闕的昏黃夕光,大紅色的裙裾飛揚,似一抹流霞將帝宮的深秋綴亮,夏侯雲曦拋下所有宮人,拋卻皇后儀表,獨身向着太和殿的外書房疾奔而來,黑白分明的眸子半狹,瑩潤的眉心緊蹙,周身分明是鳳凰花似地妖嬈嫵媚,卻又生生沁上了幾重縞素一般的濃愁。
鍾能遠遠地看着夏侯雲曦的身影出現似是不能置信,眨了眨眼才確認是真,不由得疾步迎了上去,俯身行禮之時差點喚錯了稱謂,“給娘……給曦皇陛下請安,陛下如何過來了,皇上這會子還在與樞府衆臣議事,陛下……”
“哐當”一聲!外書房的門就這麼的被夏侯雲曦一腳踢了開來,鍾能一路跟在夏侯雲曦身後說也沒能將她周身的勁兒給卸去,得,就這麼的闖進去了!
鍾能默默地退了下去,屋內衆人俱是眸色微變轉頭過來,待看到是夏侯雲曦的時候俱是面色微鬆,隨即便向着夏侯雲曦跪地行了大禮。
“給陛下請安。”
万俟宸一身墨袍手上拿着一支筆正在地圖之上寫寫畫畫,聽到動靜便擡起了頭來,待看到她這模樣倒也沒有什麼意外,見她只是眸光深重的看着他,他不由得輕聲一嘆揮了揮手,“今日便到此,都退下吧。”
宋柯諸人聞言便起身朝外退去,待一干人等都退了個乾淨房門關了上萬俟宸才輕聲一嘆朝她近前走,“本想着晚上回去才說與你聽,誰知你這樣早便知道了,宋柯要去西北,些許部署還要未雨綢繆纔好。”
万俟宸走到她身前站定,蹙眉看向她覆着薄汗的額頭,本想擡手爲她拭汗,卻又看到自己手上沾了墨跡,不由就要轉身往一邊去洗手,可纔剛走出一步袖子便被拽了住,他腳步一頓,身後驀地貼上來她溫軟的身子,那一雙小手更是緊緊將他腰身圈了住。
“誰要做皇帝?”
她語聲微哽,暗暗啞啞的卻像貓爪子一般的在他心頭劃拉而過。
“誰準你御駕親征!”
語聲微大,卻更是嘶啞。
“誰,誰叫你如此……作難……”
哽至無聲,終是說不下去,万俟宸身形微震,也顧不得手上沾了墨跡直欲將她摟在他腰間的手摘落,然而她也不知使了什麼力氣,他不忍傷她竟然也對付不了她,身後有低而壓抑的哽咽聲傳來,一聲聲的叫他心中糾疼的緊。
夏侯雲曦心中如何不驚不動容!
那夜痛至徹骨,耳邊是他一聲又一聲的喚,他說,九重天闕與你同坐,九幽冥獄與你同行,他還說要許她江山萬里,他說了那樣多,每一句她都放在心上,卻從未想過他給她這皇帝之名,早在襄州之時他給過她等同玉璽一般的私印,還準她以“朕”自稱,可此刻早已今非昔比,他如何能罔顧綱常不遵祖宗規矩至此——
御史臺以死納諫他如何辦?史官口誅筆伐他如何解?滿朝文武天下黎民,這些他又要如何去權衡,她終是能站在他身側,站在這天下之巔,可這些難豈非還是他的?夏侯雲曦滿心酸楚無法可解,他不忍她受的一絲委屈,她又怎願他得半分爲難?
她的手越收越緊,整個人貼着他身子微微發着抖,万俟宸長長的一嘆,手指在她手背之上細細磨砂,“並非是什麼大事,哪裡值得你如此?”
他終是叫她鬆了手,轉身過來便看到一張掛滿了淚珠兒的臉,他心中疼惜萬分,不由得低下頭去吻她的淚,那吻輕而柔,分分毫毫的吻在了她的心上,不知怎地那淚卻是越滾越多,直讓他慌了手腳,他正待退去,她卻驀然攀了他的肩墊腳湊了上去!
夏侯雲曦情至濃時不願再抑,不管不顧的挺着酥胸送上嬌脣去吻他的脣吻他的頸,小手一扯便將他腰間綬帶絲縧通通拉下,衣衫散開頓時露出裡頭她親自爲他穿上的中單來,那絲扣兒她萬分熟悉不過,細指幾挑便將他寬厚的胸膛露了出來,她驀地貼上去,耳邊響起他喉間暗啞的低喘,察覺到她的小手去拉他的錦褲,他驚醒的將她的手捉住,一手托住她的臀將她整個人抱起速移幾步至那寬大御案,掃落邊上筆墨往上一放!
兩個人都粗粗喘着氣,兩個人眼底都有暗紅星火,她淚光才消,此刻生生擺出一副非要將他撕吞入腹的摸樣盯着他,只勾的他心中火燎卻實在不忍現在便碰她,万俟宸將她的的手落在自己腰間,兩隻腿將她的腿腳定住,一手攏好她胸前襟口一手去拂她耳邊亂垂的髮絲兒,語聲仍是暗啞,面上的笑意卻是分外苦澀無奈,“再過幾日,看你敢再這麼招我!”
夏侯雲曦面上紅撲撲的桃花一樣簇閃春意,適才心中動容至極才未曾忍住,此刻那勁頭一笑便知羞窘,聽着他話中的意思知他是等她身子恢復完好,再瞧見他的衣裳被她扯得春光乍泄,又瞧了瞧地上掉落着的絲縧綬帶,面色更是掛不住,這裡可是他朝見外臣的御書房!
若是他從了她,豈非真成了白日宣淫的昏君暴君!
万俟宸見她眼神微閃便知道她在想什麼,不由悶聲笑了出來,“往後,你若是喜歡在此處,我定然依了你,只是此時若是嚐了你的好,我只怕自己再捨不得走……”
夏侯雲曦惱羞成怒一般的睜眸瞪他,待對上他撩黑的眸子卻又怔了住,万俟宸擡手覆上她被淚水洗過的臉頰,再看她天光雲影澄澈透明的眸子不由得輕聲一嘆,憐惜的在她頰上吻了吻,終只是攬她入懷埋在她頸邊低語,“這是你我二人的江山,這宮亦只容你我二人一生廝守,不好嗎?”
夏侯雲曦緊緊抱住他驀地閉了眸子,止不住的眼角又溼,國有帝皇,宮有夫妻,這一次,是真的只有他們二人,她埋進他懷中深吸一口氣,揚了揚脣角語聲嘶啞如弦,“還有曄兒呢——”
万俟宸低低笑出來,胸膛微微生出震動,大手在她背脊上游曳而過,捨得她陣陣的發顫,夏侯雲曦攬着他的手緩緩收緊,“曄兒一定不想叫你去東海,我亦不想……唔……”
万俟宸忽而又壓上她的脣,輾轉廝磨勾纏捻允,似溪水涓流似雪絮飛灑,夏侯雲曦被他親的至如夢似幻神思四飛,周身再度燒起來,她如入魔障,只聽到他輕而緩的聲音帶着灼人的喘息淺淺落在她耳蝸,“真怕……真怕我半途忍不住做逃兵跑回來!”
曦朝歷宸帝元年九月十八,宸帝諭令加尊號與皇后夏侯雲曦,號曦皇,享帝尊之位,可以“朕”自稱,此例開中原百多年來的女皇先河,諭令一下中原俱震,然皇后此前本就有凰王之尊,與朝中軍中號令無雙,後入住中宮賢德之名亦是受萬民敬仰,而今得如此尊號亦是與國難當頭之時最爲萬全之法,曦朝文武複議,莫不尊曦皇如宸帝,信服禮拜如一人。
九月十九,宸帝宣御駕親征之令,欽點凌南軍兩萬,又點樞密院諸將,定於二十一日出發前往東海抗敵,他離朝後,曦朝上下文決武斷皆有曦皇獨掌。
晨光正待破曉,藏青色的天幕之上厚厚的雲團好似被一支無形大手撕了開來,微曦的晨光從那黑色的暗影之內破雲而出,瞬時整個天幕一白曠野爲之一亮。
高高的安定門之上,黑底金字的“曦”字旗迎着晨風高高飄揚而起,夏侯雲曦一身正紅色廣袖龍鳳鸞衣加身,高高綰起的牡丹髻漠如碧雲,襯得她周身仿若生出龍騰煙海鳳翔青雲之勢,她面上略施了薄妝,淺淺的一層勾勒出精緻卻又威儀的眉眼,黑白分明的眸子狹着,不叫人探進心底情緒,紫蓋龍雲的帝王儀仗在她身後聲勢如虹,她隻身姿卓然的站着,眸光幽深的落在那安定門之外金甲着身的男人身上!
兩萬凌南軍整軍完畢,山洪海浪一般的“殺殺”之聲破天裂地,那身着金甲的男人御馬回身朝她望過來,眸光越過那層層黎明之時最後的黑暗霧靄落在了她的身上,夏侯雲曦面色平靜端然,唯有那一雙微微狹着的眸子裡有萬千情潮洶涌!
遙遙一望万俟宸便轉身走入了將士列陣之內,陣旗揮動,兩萬兵馬士氣肅整的緩緩行動,夏侯雲曦禁不住的上前一步,纖細似蔥的指甲狠狠扣在了城臺上,青灰色的石磚上是秋寒露重,直直的涼到了她的心裡!
天幕之上的藏青緩緩變淺,隨着那兩萬人馬一點點的消失至無蹤,夏侯雲曦的身影分明是紅豔似火,可叫那身前萬丈青灰之色一襯竟叫人看的鼻端微酸,秋日晨風撩起她的衣襬如霞,連周圍的士兵都有些瑟瑟,唯有她身形挺拔,分毫唯有亂色。
顏回立在夏侯雲曦身後不遠之處,見她身形僵直的站了許久也不曾動過,不由得眸色微悽的上前輕聲提醒,“陛下,時辰不早了,待會子回宮便不順了。”
現在時辰尚早,街市之上人少清淨,再等一會子必定要清道擾民,倒是不那麼便利了,夏侯雲曦回過神來,眸光又從那天地相接之處撩過,終是回身欲往城下去。
“嗷嗚——”
一聲震徹九霄的狼嘯聲忽然在城外曠野之上空澈的響起來,城頭衆人聞之眉心微蹙只當是幻,唯有夏侯雲曦身形猛然一震驟然回身,眸光四看的落向城下曠野,果然見一道雪白的影子正衝破那晨露霧氣從東北方向疾奔而來。
楚衣!
夏侯雲曦眸光陡然大亮,幾乎是不可置信的看向了那迅捷的身影,那身形,那聲音,夏侯雲曦何其熟悉又怎麼會認錯!她朝前疾走兩步,身形前傾的撐在城臺之上,眸光看着那越來越靠近的白色光影眼睫不由得微顫,心中驚喜之情難抑,擡手一揮就欲叫顏回大開城門讓楚衣奔馳入城,可那手不過剛剛擡起便頓了住!
百十步之外的霧靄中,就在楚衣剛剛走過的地方,正有二人二馬氣勢難擋的朝着長安城的方向馳來,夏侯雲曦呼吸微滯,不過一瞬,她便認出了來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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