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桂宮往事,楚地之圍
淡淡的龍涎香在殿內飄散,半開的窗櫺之前,姬無垠一身湖藍的直綴加身,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筆,正彎身在桌案之上作畫,雪白的宣紙之上,淡淡的墨跡暈成一片黑沉沉的天,殿閣的一角掛着一盞昏黃風燈,衣衫單薄的孩童因爲練武不勤正在被罰站,冬日裡的寒風刀子一般的刮過少年的肩頭,他瑟瑟的打着顫,眸光卻固執的望向某一個方向,好像在等誰的到來。
姬無垠畫完最後一筆,面色並不好看,因爲故事的結局是那孩童永遠也未曾等到要等的人,姬無垠放下筆,眸光微眯的看着窗外,窗外是秋意正濃。
“皇上,玉公子到了。”
蕭錦的話輕飄飄的落在他的耳中,姬無垠怔了片刻纔回神,他斂眸,語聲冷清,“讓他在桂宮等我。”
桂宮,雲宋的皇后之宮。
姬無垠一路緩行,腳步翩翩,分明是從容愜意,可那背影卻挺得直直的,從蕭錦的方向看過去,怎麼看怎麼都有兩分僵硬。
秋日裡的風微微帶着兩分涼,姬無垠走到這宮殿之前的時候有些微的遲疑,可也只有一瞬,隨即他又再次邁步向內走去,蕭錦和一衆侍從則被留在了外面,桂宮規模宏大,卻最是集靈秀與精緻之大成,雖然已是秋日,其中卻仍舊是十步一景,姬無垠的腳步聲不重,走到那正殿的庭院門口之時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那人一身雪白的袍子,背影俊秀,墨發半綰起,此刻正出神的站在那中庭的瓊花樹下,他的侍女站在遠處,見他來了又退得更遠了些,姬無垠的眸光從這中庭一掃而過,繼續走了上去。
“聽說你小時候在這裡住了三年。”
姬無垠的聲音好聽,疏朗又帶着兩分溫潤,桓箏的背影便僵了僵。
“這裡的一切都沒有改變,不過可惜,你已經看不到了。”
桓箏愣了愣,脣角現出兩分苦澀的笑意,姬無垠走到那蒼翠的瓊花樹下,眸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看向那藍盈盈的天,“我第一次見你是在攝政王的後花園,你看到我跟着伶人學戲的時候皺了皺眉,那時候我就不喜歡你,我不喜歡練武不喜歡背那些用兵治國之道,只有學戲的時候我纔是開心的。”
“第二次是在一個秋日的晚上,我詫異攝政王怎麼會在晚上帶人來內宅,更沒想到攝政王會帶你來看我練武,我不喜歡你,又怎麼會讓你看到我出醜的樣子呢,那一晚我練得格外用功,心中卻在想,不過就是一個尚書家的公子,怎麼就值得攝政王那般看重。”
姬無垠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卻又覺得天空的藍色太過刺眼,他垂了垂眸子,語氣頗有幾分鬱悶,“你天天來,我每天晚上都很用功,到後來我好累,我想,就算被你看到又怎麼了,我與你半分關係也無,就算我不練功攝政王也不會真的對我如何。”
微微一頓,姬無垠的話語有幾分懊惱,“可是那居然會吹曲子,那曲子能讓我靜心,我覺得好聽,來了精神頭,又開始練功。”
“後來你日日都來,我不練功你就不吹,若是練得好你就會吹一整首,對於那時候還不知仇恨和皇位到底爲何物的我來說,那曲子真是天籟。”
“只可惜,就那麼一個冬天,以後你再未出現。”
“我開始不願意繼續練,攝政王就夜夜罰我,後來罰我我也不練,攝政王就說,你最後一個親人也被人害死了,你不練,你不報仇,下一個,死的就是我,就是你,那時我才知道,奧,原來你是我的親人。”
姬無垠轉過頭來,眸光平靜的看向桓箏,“凌尚書全家被誅,攝政王無能爲力,我真的以爲你死了,後來……說來真是巧……我扮作小戲子出去玩,竟然碰到了夏侯雲曦,我聽見她吹了一首曲子,雖然我已經忘記當年的曲調爲何,可我就是覺得那就是你常吹的曲子,我就黏上了她。”
“這皇位本該是你的,你還要嗎?”
姬無垠睜大了眸子,說話的語氣帶着孩子一般的爛漫,桓箏脣角苦澀漸漸地消失,而後變成了一抹略帶冰冷的棱角。
姬無垠卻是沒看到似地繼續道,“估計你也是不要了,你要是要皇位,又怎麼會心甘情願去做西涼的軍師,又那麼的幫她呢。”
桓箏脣角微動,姬無垠卻兀自一笑,“你會幫我嗎?”
桓箏攏在袖子裡的拳頭微微的緊了兩分,姬無垠卻從他的默然當中得到了答案,他有幾分失望的一嘆,“哎,我就知道,我說了那樣多,本是想感動你,看來定是沒有什麼效用了,不過……”
話鋒一轉,姬無垠的眸色有幾分深沉,“不過,你不是喜歡她嗎,不如我們一起合作,破了楚軍,殺了万俟宸,我要天下你要她,如何?”
桓箏的面上浮出兩分痛色,姬無垠脣角的笑意一滯,隨即越發的明豔起來,桓箏緩緩擡手,觸到那帶着幾分毛躁的瓊花樹樹幹,許是因爲太久未曾說話,他開口的聲音略帶着幾分沙啞,“你也在這裡住過。”
“你夏日愛哭,母后做了瓊花被,每每蓋着那本子你總能安睡。”
姬無垠眉間微蹙,笑着感嘆,“那你怎麼不早說,在攝政王府我從未睡過一個好覺,你若早說,我何至於那般難受呢。”
桓箏的面色略有些難看,姬無垠呼出一口氣,又看了這四周一圈,“反正這桂宮空着,不如你就住在這裡好了,我剛纔提的條件你好好想想,我會時不時的來找你。”
說完此話姬無垠就轉身往外走,桓箏擡起的手緩緩地垂下,語氣艱澀,“我要不起她,你也要不起這天下,趁着一切還來得及,收手吧。”
姬無垠便笑了開來,“你來是爲了什麼?爲了做說客勸降?你覺得你能普度衆生,你想要拯救雲宋拯救我?”
桓箏挺直了背脊,轉向姬無垠的方向,面上帶着無力的苦笑,“我想你大抵不會聽我的,可是沒有關係,我不過是想,若是有朝一日雲都城破,我最好能站在你身邊。”
姬無垠眸光一深,卻是嗤笑一聲就往外走。
看着姬無垠的身影遠去,便有一衆宮人從外面走了進來,綠桑從遠處走過來,那領頭的太監便對着綠桑道,“皇上吩咐讓公子住在桂宮,現在奴才帶着公子去看看殿閣,公子想住哪裡請您吩咐便是。”
綠桑看了看桓箏,桓箏靜默一瞬搖了搖頭,“不必看了,我住鳳凰閣。”
鳳凰閣乃前朝皇后最爲鍾愛之所,那太監眸光一變,可想到姬無垠的吩咐到底還是點頭在前面領路了,綠桑攜了桓箏的手跟了上去。
蕭錦看着姬無垠的面色頗有幾分不安,卻還是道,“皇上,楚國的輜重車隊已經到了青州。”
姬無垠的腳步微頓,隨即更加極快的向前走,“宣衆位將軍入宮。”
帝國曆四七八年八月中旬,楚國第三波輜重物資在雲宋境內被雲宋青州駐軍洗劫一空,護送輜重的兩萬士兵全部被滅,事發兩日之後此事才傳到了汶州城中的楚國臨時軍機處內,如此有計劃有預謀,且手段狠辣不留餘地的行事代表了雲宋的宣戰態度,由此,一直在這亂局失態之中沉默的雲宋成爲了楚地北伐的第二個目標,而此前雲宋和東齊訂下的盟約也在此時撕毀。
此番變故難免的讓天下譁然,所謂螂螳捕蟬黃雀在後,而云宋這隻黃雀的做法雖然不仁,卻也讓天下矚目,楚地剛剛拿下西涼,現如今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再加上沒了輜重糧草,立時便陷入了危險之地,只要雲宋發兵及時,那被瘟疫困在西涼邊境上的楚軍定然是雲宋大軍的杯中之食。
亦是在此時,大燕也默契的將對南越的打擊力度加了重,南越作爲楚地的盟友,此刻無法給楚地提供任何有效支持,楚軍十萬大軍在汶州,立刻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汶州軍府之中,万俟宸正在和衆將領商議,夏侯雲曦坐在万俟宸的身邊,眸光帶着幾分沉凝。
“雲宋大軍四十萬,外加那亂軍二十萬,彙集起來便是整整六十萬,我軍現如今只有十萬,另外的十萬在居庸關,我看,不如我們先退到西涼腹地,等援軍從南面上來之後再行正面攻擊。”
“城中瘟疫已經得到了控制,可是到底傷員太多,退兵的速度太慢,反倒是會打草驚蛇讓雲宋發兵猛攻,不如讓程瀚從居庸關過來與我們回合。”
“居庸關不可動,那裡易守難攻,到時候不但云宋難定,大梁也再次成了威脅,這樣一來我們此前的努力豈不是白費了。”
“我們還是儘快調集兵馬從涼州攻上來爲好,就由洛王領兵。”
見大家衆說紛紜,夏侯雲曦看向了万俟宸,万俟宸的面色還算是鬆快,看她看過來不由得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見大家都議論的差不多了,万俟宸纔開口道,“雲宋發兵對於我們來說實乃好事,雲宋地處中州,只要摘掉了這塊毒瘤,我們稍後才能集中火力對付大梁和大燕。”
衆人頷首,想必雲宋來說,真正有難度的其實是大梁之後的大燕。
万俟宸掃了衆人一圈,“雲宋的國土面積小,我們的人雖然少,可是隻要她四面楚歌,六十萬軍也並不是十分棘手。”
四面楚歌,可是現如今四方受難,從哪裡去調集兵力呢?
万俟宸看到衆人的面色就知道大家在想什麼,當即道,“第一,楚軍需要再增加兵力。”
這一點大家自然明白,万俟宸看了看夏侯雲曦,繼續道,“第二,墨麟軍,現如今城中的墨麟軍只是一小部分,而在東齊的墨麟軍可再增二十萬至雲宋邊境,這一點凰王殿下早有準備。”
衆人眸光不由得一亮,夏侯雲曦聽到他也如此叫她,不由得擡了擡眉頭,万俟宸繼續道,“第三,南越,南越受大燕攻擊,目前爲止戰力一直不佳,既然如此不妨後退,以南越的山林地勢暫時擋住大燕的鐵騎,還能夠幫我們給雲宋打擊。”
第一點大家都能想得到,可是第二第三點卻是隻有万俟宸纔有提出的,見万俟宸已有計劃,衆人的心都落定了,万俟宸繼續道,“至於居庸關,我們大可撤回惠州永州的守軍,全部集與居庸關防止大梁抑或是雲宋奪關,而汶州的士兵暫時不退,等羌胡公主從南面送藥過來當做增援,汶州易守難攻,只留下兩位將軍便可,其餘的人,都隨我從西涼南下,往涼州接應新來的楚軍。”
說道留下,衆人的面色都有幾分沉暗,在座諸人,誰不想跟着万俟宸一路打天下啊,万俟宸轉頭看了夏侯雲曦一眼,“凰王殿下會留在城中坐陣,墨麟軍之中肖揚留下爲好,至於楚軍,秦允留下。”
有些人鬆了口氣,秦允卻頗爲哀怨的看了万俟宸一眼,這幾日夏侯雲曦想着法子的折磨秦允,秦允現在最想的不過是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罷了,誰知道万俟宸一開口就又將他留下了,夏侯雲曦則是笑眯眯的看着秦允,只覺得頭頂上的陰雲因爲秦允這般青白交加的模樣散去了兩分。
既然已經議定,楚軍將士的心都落了定,夏侯雲曦着吳亞從南越方向繞行,先去見了夏侯非白之後再回東齊,由他親自與原來墨麟軍的主位將軍一起領兵向着雲宋攻來,而万俟宸也在同一時刻放出風聲,汶州城守軍將後退至西涼腹地,而他,則要回國調集人馬,無非是想減輕夏侯雲曦的負擔罷了。
“羌胡大軍還有四日便能過來,我不過十天便能道青州以南,待接應到了楚軍之後便開始從南揮軍北上,最危險的是這幾日,此刻距離雲宋的城池不過五日,雲宋很可能有伏兵潛行而我們不知道,城中將士戰鬥力不高,所有的城防我都已經交代了秦允和肖揚,還是那一句話——”
万俟宸眸色嚴肅,夏侯雲曦哪裡不知道他要說什麼,“我知道我知道,不能親自帶兵上陣嘛,你放心。”
万俟宸卻還是分毫不放鬆,“我已讓秦允與肖揚立下軍令狀,如果他們讓你上了陣,待我回來定要軍法處置。”
夏侯雲曦瞪大了眸子,竟然立下了軍令狀!
万俟宸拉過夏侯雲曦的手,眸光深重,語氣真切,“我知凰王殿下智勇雙全,上陣殺敵下馬謀士,可是藍兒,即便知道你很厲害我還是會擔心,對付西涼是你要報仇,可是除了這你一定要做的事之外其他的危險我半分也不想要你受,我自會一路急行早日與你回合,可是現在,我只想讓你安安全全的在這城中等着,等我的消息。”
夏侯雲曦對此覺得鬱悶,早先分開的時候她曾想着再有下一次一定要跟他一起走,可是這一次的結果仍是沒有改變,知道他擔心,夏侯雲曦認真的點了點頭,“我聽你的就是,行軍打仗,不可求速成,你萬萬切忌,我自會安然無恙的等着你,這一陣子秋涼,雖然不會有瘟疫了但是要小心傷寒,東齊那裡你放心,另外先生在南越的話定然也是無礙的,雲宋能用障眼法,我們如何不能用,不妨……”
夏侯雲曦只覺得自己還有許多話沒有來得及說,她也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的囉嗦,直到夜色漸深了万俟宸才笑着拉她躺下,剛剛相聚又要分離,可是夏侯雲曦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流露出哪怕一星半點的不捨或是失落,選擇了這樣一個男人,她便早就做好了準備去承擔這一切,不埋怨不離棄,她只會更愛他,更愛他。
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是万俟宸仍然能察覺到她的情緒,他的手緩緩地探到了她的小腹之上,指腹繞着她的肚臍緩緩地磨砂,夏侯雲曦面色一紅,幾乎有些窘迫的轉頭看他,万俟宸眸光發亮的盯着她,“如果不是戰事,我真想現在就有一個長得像你一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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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