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昂州城危,衆志成城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崪崩。高岸爲谷,深谷爲陵。”
這一段來自《七國志》的文字十分生動的記載了帝國曆四七八年三月十二日發生在大梁以南的地動,此地動百年不遇,震中昂州,其周圍惠州,肅州,羅洲,永州幾處都有波及,時值楚軍大舉伐樑,楚太子万俟宸領兵十四萬向蘄州方向進發,東齊凰王夏侯雲曦與八萬守軍留與昂州城內,地動發生在黎明之前,萬籟俱靜,昂州城中屋舍盡毀,多處地陷,雄踞百年的邊境城郭在一夜之間淪爲廢墟,然而昂州城內死傷之數不定,外界皆不知其損補。
地動一出,天下流言紛亂,或說楚地伐樑乃逆天之舉終得因果懲處,又或說楚地乃天命神授,真龍之氣所到之處堅城難敵,更讓人意外的是地動當日楚國與在年前結盟的西涼撕毀盟約,楚太子万俟宸更是說出“欲得天下,先取西涼”的烈烈之語來,一言既出天下皆驚,沒有人知道楚地爲何忽然改變了作戰方略,可是據後世軍事家們對新朝一統天下戰略部署的研究,取西涼根本是楚地早有預謀。
滿眸都是灰濛濛的沙土之氣,夏侯雲曦繫着披風一身灰漬的站在這一片瓦礫砂石之上,眼底的眸光一片沉暗,在那傾倒的屋舍之下,在那成堆的殘垣斷壁之下,掩埋着的是數不盡的楚地赤子之心。
“回稟主上,騎兵團西大營無一人生還。”
“回稟主上,騎兵團北大營兩萬人馬已經集齊。”
“回稟主上,騎兵團南營死傷五千,一萬人馬正在靠攏。”
“回稟主上,第一軍步兵團被埋八千人,死傷之數不定,現在只有兩萬人長在集齊。”
接連不斷的回稟之聲出現,夏侯雲曦的眸色之中已經滿是沉痛,騎兵團西大營一萬人馬全部被埋在了靠着後山的房舍之中,南營有死傷五千,失蹤的還不在少數,原本的五萬騎兵現如今只有三萬,而步兵現在保留了戰鬥力的也只有兩萬人馬。
“主子,秦允安然無恙。”
“主子,宋皇受了輕傷——”
夏侯雲曦聞言心中微微的鬆了一口氣,在她的眼底,昂州城已經徹底的變了模樣,原本城防已經沉入了地縫之中,原本的樓舍倒塌的倒塌,地陷的地陷,只有他們住的府衙,或許是真的花了功夫修築的,雖然現如今也成了一片荒蕪,可到底是讓秦允他們有了跑出來的機會。
整個昂州城一片混亂,只有城南的一處練兵場還能下腳,雖然地表崩裂,可是到底是一處安全的所在,天色漸漸地大亮,於是將這破碎不堪的一切看得清晰,夏侯雲曦心中的悲涼也越是多,大自然的力量永遠不可小覷,她可以不怕陰損手段,不怕千軍萬馬,卻不能不對大自然之力保持敬畏,一眼掃去,僅剩的五萬人馬,集齊。
秦允面色慘白着急慌忙的趕到夏侯雲曦身邊的時候身後跟着一個男兒裝打扮的女子,夏侯雲曦看過去,那女子恭敬地對着她行了一禮。
“楊姑娘可還好?”
楊穆青周身看起來並無大礙,她的神色並不見多麼悽惶,眼底卻帶着幾分尋常少見的暖意,聽到夏侯雲曦問她,她斂下眸子恭敬回答,“回稟太子妃娘娘,屬下一切安好。”
夏侯雲曦頷首,又看了看秦允,一顆心微鬆,不多時姬無垠也出現了,向來渾身上下風華流轉的他今日裡也有幾分狼狽,他的手臂被落下的屋樑砸中,裸露的地方一片青紫,看到夏侯雲曦站在這裡,他似乎是鬆了一口氣一般。
“叫來最好的軍醫——”
“不必。”姬無垠趕忙擺手,卻是忘記了自己手臂受了傷,當即疼的一陣齜牙咧嘴,“不必了,現在正是需要軍醫的時候,我這裡有素素便可。”
夏侯雲曦這纔看到扶着姬無垠的青衣小童其實是一個面容十分灩澤的女子,只是此刻的她小臉煞白,一身青衫更顯落拓,眼底頗有幾分不安,夏侯雲曦的眸光一掃而過,點了點頭並沒有堅持。
“公主看如何是好?”
士兵們大多灰頭土臉,有的衣衫不整,有的受了輕傷,有的則是血肉模糊被同伴從死神手中拉出來的,夏侯雲曦和他們幾人站在一個較高的地方,看着底下那些戰士們因爲這無妄之災變成這般模樣,夏侯雲曦的心沉甸甸的。
“你覺得如何?”
夏侯雲曦反問秦允,秦允皺着眉頭看了看滿場的傷兵殘將,眼底閃過一抹深深的痛色,“昂州城隨時還可能發生大的震動,爲了讓現有的人安全,我們最好還是先撤出城去。”
秦允說的艱難,夏侯雲曦又何嘗不懂。
正說話間有又人來報,此人面色帶喜,眼底光芒閃動,是昨夜因爲幫她抓楚衣而躲過一劫的其中一個,“未來太子妃娘娘,西大營……西大營被埋在山腳下……剛纔小人幾個去探查的時候在一處廢墟之下聽到了馬的嘶鳴聲……馬兒還能活着……底下只怕……只怕還有活人啊。”
夏侯雲曦的眸光頓時大亮!
西大營一萬人馬被埋,但凡有一線生機都不能放棄。
秦允的面色已經大亮,“請公主先撤出城去,秦允自請帶五百精銳去救西大營的戰士們。”
這五萬騎兵都是第二軍,都屬於秦允管轄,此刻他眼底的驚喜絕不是假的,夏侯雲曦看他一眼,“我已經不是東齊的公主了。”
秦允未曾想到她會如此的將他一堵,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夏侯雲曦已經看向了那小兵,“你和誰發現的,在哪裡發現的,我若是給你一百人你可能準確的找到那馬兒嘶鳴之地?”
那小兵眸色一亮,想了一想才堅定的點了點頭。
秦允卻在此時反應了過來,他不禁有幾分猶豫,“救人的事交給我,你還是先帶着傷病出城比較好些,這裡不穩當,若是稍後再有動靜,這裡實在是太危險了。”
夏侯雲曦並不看秦允,卻是看向了他身後的楊穆青,“楊副將,我有一件事交代與你,你可做的?”
楊穆青當即上前一步,“請您吩咐。”
夏侯雲曦的眸光向着場中掃了一掃,戰士們士氣大損,可在他們眼底更多的卻不是害怕,他們都是背井離鄉而來,想到那些消失了的面龐,他們更多的是沉痛。
“呸——真他媽的晦氣——老子寧願死在的戰場上,死在樑人的刀劍下,也不願意這麼窩囊的廢了手——嘶——”
距離夏侯雲曦幾人最近的帳幔棚子裡是臨時的治傷點,隔着一層布,棚裡的人倒是看不到夏侯雲曦幾人的所在,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剛落下,另一道滿是鬱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廢了右手還有左手,難不成還沒有敵人叫你殺嗎,我在想老王,我們一起來的,現在我們傷了手傷了腿的卻還有命活,可是他——”
語聲漸漸哽咽,再也說不下去,或許是鬱氣難消,有了遮擋之後兩人本就大嗓門的聲音越發的大了,場中的戰士們士氣愈發的低迷,那一張張久經戰場狼煙的鐵血面容上,猶見幾分水汽凝凝。
衆人的面色都是一暗,夏侯雲曦再次看向楊穆青,正待說話之時忽然有斥候軍模樣的小兵走了過來,昂州城外有大量的斥候軍暗中隱匿,也正是因爲如此,他們算是躲過了這一劫,那斥候軍眼眶紅紅的,顯然一路過來已經知道了城中的狀況。
“啓稟凰王殿下——”
夏侯雲曦聽着這稱呼不由得一愣,看了看周遭幾人卻都是面色尋常,此時不是顧及這些的時候,夏侯雲曦看着那斥候軍,示意他繼續說。
“懇請殿下迅速撤離昂州城!”
此話擲地有聲,話音一落衆人都是眸色一暗,夏侯雲曦凝眉,“爲何?”
那小兵眼睛更紅了,“昂州城北面的清源山受昨晚地動的影響,整座山體移位傾塌,此前我軍派出去取水的五千人馬全部都被埋在了山裡面,只怕是難有一人生還,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清源山山下有一條清源河,我軍取水也是往那裡去,本來清源河並不流經昂州,可是清源河移了位,將那清源河堵住成了一處堰塞湖,一旦那湖決堤,正是向着昂州而來,到時候這片廢墟,只怕會變成河海。”
夏侯雲曦心中猛然一沉,底下竊竊私語的聲音也越來越重,“那湖還有多久決堤?”
那斥候兵只怕不是簡單的小兵,聞言眉頭微皺,“清源河水量並不小,最多到天黑就隨時都有可能一瀉而下。”
也就是說還有一個白天的時間,夏侯雲曦心中一定,眸光陡然變得鋒利無比,她又看向楊穆青,“楊副將,我要你整合所有的傷兵,將他們帶到城外地勢高一點的地方,防止晚上的水患,讓他們在那裡療傷。”
秦允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到夏侯雲曦眼底的堅定他終究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微微一嘆,再看夏侯雲曦之時眼底便帶上了更多的敬服。
楊穆青沒問夏侯雲曦她怎麼辦,只是簡單利落的領了命令轉身離去。
夏侯雲曦轉過身去,又往那高處走了幾步,居高臨下的看着底下的楚地士兵們,她深吸一口氣,語氣帶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將士們——”
三個字便將所有的目光都引來了,治傷的棚子被掀開,一瘸一拐的傷兵們走了出來,場子裡坐着的蹲着的人都滿面肅容的站了起來,夏侯雲曦墨發如雲卻灰濛濛的,面容硬挺又不是嫵媚,此刻看起來卻過於嚴肅的緊,她纖細的身量被灰撲撲的披風包裹着,因爲站得高就顯得更加的柔弱,可是但凡那一雙貴氣與煞氣凜然的眸子掃過去,沒有人敢和她直視。
“將士們,昨天晚上的,不是神鬼之力,不是楚地北伐不得天命,更不是什麼不祥之兆,行兵打仗,沒有什麼常勝將軍,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我們現如今不過失了天時二字罷了,楚地由強轉弱,又漸漸起復,現如今百萬雄兵揮軍北上志在天下,可是千秋功名不能一夕得建,所謂多難興邦,將士們,你們看看楚地砍不到的楚字旗,明日,後日,楚國的霸業你們還要不要爭,那些虎視眈眈的敵人還要不要殺!”
整片灰濛濛的世界之中唯有那黑底紅字的楚字旗高高飄揚,帶着楚國的大氣與威儀,高高的飄揚在五萬士兵的頭頂,人羣之中一陣靜默,繼而,整齊劃一又震動人心的吶喊聲帶着刺破黑暗的希望在這寰宇之間響了起來。
“殺殺殺!”
“很好!”
夏侯雲曦不自覺地揚了揚自己的披風,她的眸光微眯,身形愈發的挺直,眉宇之間的浩海威儀不由得讓所有人都揚起了頭來看她。
“楚太子愛兵如子,此刻的他正在浴血殺敵,他曾對大家說過,士兵可棄他,將軍可叛他,可他,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楚國的兒郎,我和他一樣,前路艱危,可我想,你們每一個人都想回到家鄉看一看家鄉的月光。”
微微一頓,夏侯雲曦眼底的那一絲崇仰之意微斂,繼而容色變得鄭重,“昂州城現如今已經是一片廢墟,並且還時刻都會發生新的地動,在北面,還有一處隨時可能淹沒我們的堰塞湖在威脅着我們,留在這裡便意味着要時刻承受危險,我本應該帶着大家出城去,可是此刻,西山大營的將士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步兵團的將士們或許也還沒有嚥下最後一口氣,所以,我不用任何身份,只做一個尋常的戰士來問大家,所有的傷兵必須馬上出城治傷,其他人,可有願意留下來與我一起救人的!”
將士們並不說話,卻都身形挺直眸光大亮的看着夏侯雲曦,夏侯雲曦這一生也不會忘記昂州城廢墟上那般密集又灼人的光,亂世烽火,權柄無情,可總有熱血忠義之人化解了那皚皚白骨的冷,那是不需要言說的信任,是不需要表達便可直達臟腑的衆志成城,夏侯雲曦深吸一口氣,心中某一處忽而生出沁人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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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臺傳晚了,成20號了,還差一千字,我明天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