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動或不動,不戰而勝
喧天的喊殺聲響起來的時候夏侯雲曦身着月白色的天水碧披風站在朱雀門高高的城樓之上,夜空潑墨一般的沉暗,往日裡未央不夜的長安城一片死寂,黑底紅字的楚字旗被夜風高高的揚起,夏侯雲曦的眸光變得深邃。
這樣的場景真是熟悉,前燕太子公孫長卿叛亂之時她亦是站在宣武門城樓之上,那一場殺伐,她看的清清楚楚,想到長安街市之上的燈火繁華,夏侯雲曦心中忽然生出了幾分不忍來。
因爲這裡是他的國土,因爲他將是這裡的王,夏侯雲曦的不忍來的毫無阻隔,她眸光沉凝的落在了永安門的方向,眼底亮出幾分光彩來,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兩萬禁軍森嚴戒備,宮闈之內的宮人們全部被勒令各歸各殿,整座楚王宮燈火通明,卻又安靜的可怕,無形的壓力在宮內彌散,夏侯雲曦感受着周身吹拂而過的涼風,心中對他的思念和擔憂忽然如蒿草一般瘋長起來。
站在夏侯雲曦身後的乃是楚王宮禁軍統領君嚴,四十歲上下的年紀,身形高大,面色整肅,渾身瀰漫着點點殺意,不苟言笑的讓人看着便有幾分背脊發寒,這位對万俟家族忠心耿耿的禁軍統領出自凌南軍,當年乃是凌南軍之中輔佐万俟宸的二把手,此刻,他將凝重的眸光落在了夏侯雲曦的身上,當收到万俟婓的密信開始戒嚴宮闈的時候,他也曾對這位未來太子妃有過遲疑,可是万俟婓對眼前人的信任讓他到底打消了那般念頭,現如今看來,他終究是對的。
她的身量纖細,眸色深邃,一身月白色的披風光華流轉,站在那裡從容不迫,帶着讓人安心的力量,她的手中握有調動禁軍的令牌,可是這幾日以來她每日只派人探問宮中攻防佈置回報給皇上,並未有絲毫的逾越之行,君嚴不由得心頭微緊,皇上給了她如此權力的意思,是試探,還是爲了安她的心?
一陣腳步聲傳來,君嚴落在夏侯雲曦身上的眸光終是收回,走上城樓來的是衛忠,他眸光如電,看到夏侯雲曦轉過身來疾步走近幾步當着君嚴的面開了口,“裕王府中私兵五千,現如今全部在裕王府嚴陣以待,再加上城中暗衛,動,還是不動?”
夏侯雲曦的眸色更是沉重起來,那是皇上一父同胞的哥哥,到底是動還是不動?万俟婓並未給出明確的言語,四方將軍帶着兵馬回京勤王,現如今正在城外與雲州守備軍交戰正酣,外圍不用再着急,可是內城的危機呢?
五千私兵在戰場上或許不足爲怪,可是在人口如織繁華興盛的長安城,五千人的血流成河終究沒有萬里黃沙來掩埋,只要殺刀落下,長安城之中的血氣只怕十年都難以洗掉,她遲疑了,“右相是否開始清除城中刺客?”
衛忠點頭,“雖然我們早就佈置好了,可是人數衆多,右相還是需要一點時間。”
夏侯雲曦轉身,烈烈的風掀起她的衣袍,她的眸光落在了長安城城西,那裡便是裕王府所在,“雲州守備軍孤注一擲而來,可是從今天早上西南氏族提出索要監國之權到現在,裕王竟然沒有半分動作,左相如何看?”
衛忠沉默,他幾乎可以猜到夏侯雲曦要說什麼。
見衛忠不言語,夏侯雲曦又道,“城外的雲州守備軍定然抵擋不了多久時間了,依左相對他的瞭解,這一次他讓四方將軍回來勤王,是做了個什麼打算?”
四方將軍帶着十萬兵馬回長安,如此大的陣勢,一來鎮壓長安周圍幾處守備軍勢頭,安定人心,二來,必然是爲了此後的大動作做了鋪墊的,在絕對的權力面前,外面任何的陰謀詭計都會變作不值一提。
衛忠一嘆,輕而緩的道出四個字,“裕王,當死。”
城樓之上的禁軍離他們老遠,對於君嚴衛忠是不必迴避的,那麼夏侯雲曦也就不會迴避,頓了頓,她的語氣陡然冷厲起來,“這個時候,裕王本應該出了王府去往永安門打開城門迎雲州守備軍進城,可是他卻留在了王府之中,外面那樣大的動靜他也沒有半分反應,左相看來,是什麼讓裕王臨時退卻?”
衛忠脣線微抿,夏侯雲曦眉心輕蹙起來,“左相以爲,裕王這麼多年來伏低做小的只會耍小手段,由爲何要在這個時候動手?說起來,他還在大燕的時候,裕王的機會只怕比現在更多。”
夏侯雲曦不需要衛忠接話,她微微一嘆,“裕王是一根刺,那些蠢蠢而動的老氏族也是一根刺,皇上想要拔掉這兩根刺便設了這個局,皇上的病和我的停留都讓裕王和老氏族們不再懷疑,這個局如此便更成功了,可是我認爲不是那麼簡單的,裕王爲何在這個時候出手,誰給了他這個膽子,誰給了他暗地裡推波助瀾的助力,我很好奇。”
衛忠的眸色便有幾分沉重起來,他輕聲一嘆,“主子走之前依舊對裕王和氏族們有所防備,卻不想皇上正是要利用他的離開來引蛇出洞,皇上並非是有心要將你捲進來,可主子能讓四方將軍回朝,顯然已經心意已決,只待四方將軍進城,只怕連皇上的命令都無法迴轉,裕王,到底還是起了歹心的,憑藉着這一點,他逃不過。”
夏侯雲曦何嘗不知道這般道理,她的側臉繃緊,眸光帶着幾分沉重,良久,她沉聲開了口,“既然已是逃不過,我便不能放過這唯一的機會!”
衛忠疑惑的挑了眉頭。
後半夜,永安門的城門終於大開,濃厚的血腥味從那黑沉沉的夜空之中罩下,長安城到底未能獨善其身,進城的隊伍打着紅彤彤的火把,夏侯雲曦眯着眸子看着,只見那火龍分了兩股,一股向着朱雀門而來,另一股,向着城西而去。
夏侯雲曦豁然轉身欲要下城樓,君嚴一愣,衛忠也是眸光愕然,“危機已過,只怕還有餘波,還請君統領不要放鬆警惕。”
夏侯雲曦的話音從城樓之下傳來,君嚴眉心微皺,只聽得吱呀一聲響,繼而響亮的馬蹄聲在這夜色之中響了起來,夏侯雲曦帶着一男一女疾奔出城,衛忠面色微白的跟在其後,君嚴站在城樓邊上看着,那幾騎人馬很快的消失在夜色之中,然後,那向着朱雀門而來的火龍就此停住。
祝雲陽一身撩黑戰袍,看到那飛馳而來的三騎之時大手一揮,身後悠長的隊伍便停了下來,待那三騎不斷的靠近,祝雲陽豪氣的面容之上現出幾分愕然來,這這這……不是在涼州城外見到的,陪在主子身邊的那位姑娘?!
夏侯雲曦自是認得祝雲陽,她看到他停下了隊伍不由得心中一鬆,打馬走近,祝雲陽顯然已是愕然萬分,一旁的肖揚眸光如炬的看着祝雲陽對夏侯雲曦毫不掩飾的意外直視,輕咳一聲,“這位將軍,這位乃是我東齊公主,是楚地未來的太子妃。”
祝雲陽的下巴就那麼的再也合不上了,夏侯雲曦眼底閃過幾分無奈的笑意,楚地識得她前後身份的人不多,卻是剛好,四方將軍都算得上是知情人士,夏侯雲曦只做看不到他的失態,看了看他身後長長的火龍,卻是隻有他一人身着將軍重甲,她眸色整肅,“祝將軍別來無恙,敢問程瀚將軍與顏回將軍去了何處?”
祝雲陽回神,眼底卻還留有驚色,卻是神色極快的掩下去,而後拱手朝着夏侯雲曦一抱,“下臣失禮了,公主勿怪,程瀚與顏回帶兵去往了裕王府,這——是主子的意思。”
後面一句話自然是解釋,夏侯雲曦想了想,“此刻皇上還不能見你,不如你同我一起去裕王府看看,天亮之前,最好要給皇上一座尋常的長安城。”
祝雲陽就擡頭看了看天色,夜空黑沉沉的,可是祝雲陽還是能估計出時間,城外的雲州守備軍還在進行最後殊死抵抗,他們提前進城所帶兵馬不多,不過是爲了確保皇宮萬無一失,而裕王府私兵五千,或許還有其他的準備,他們帶的人馬並沒有把握將其在天亮之前全部解決。
祝雲陽的難色夏侯雲曦看在眼裡,她微微一笑,再不說一句話打馬向着城西疾馳而去,祝雲陽想了想,對着身後的長龍隊伍做了個手勢,而後在朱雀門城樓上的君嚴眼中,距離他百丈的火龍就那麼的調轉了頭,與另一條火龍成匯合之勢。
夏侯雲曦一路疾馳,馬速竟然比那些常年善戰的騎士們都還要快,她幾乎是第一個趕到了裕王府府門之前,程瀚和顏回已經帶着人馬將此處圍住,遠遠地,夏侯雲曦能看到裕王府圍牆和那角樓之上冷冰冰的箭矢。
夏侯雲曦的忽然出現讓程瀚和顏回亦是滿面訝色,肖揚不知夏侯雲曦與幾人的典故,卻是不喜他們看着夏侯雲曦的眼神,當即又是一番冷冰冰的介紹,而後程瀚和顏回的表情果然和祝雲陽一般無異,不同的是這次程瀚和顏回不急着趕路,似乎打算長久圍攻王府,二人俱是下馬向她行禮。
夏侯雲曦也下得馬來,眸光掃過二人,“你們主子,可有說如何處置裕王?”
程瀚和顏回相視一眼,還未答話祝雲陽就帶着人趕了上來,程瀚和顏回一看,便知道是遇上了夏侯雲曦祝雲陽才改變了策略,由此,看着夏侯雲曦的眸色便帶上了幾分疑慮。
夏侯雲曦淡笑,“你們主子定然是下了殺令,可是,今次不能殺。”
程瀚三人面色微僵,各自看了看裡外對峙的兵馬,常年浸淫沙場的將軍們身上不自覺地便帶上了殺氣,夏侯雲曦的眸色便帶上了幾分鄭重來,“你們主子還未回來,若是回來了我向他交代一番他自會明白,今夜,裕王只能降,不能殺。”
若是裕王帶兵逼宮,那便是死一千次也不足惜,可是他到目前爲止並無任何動作,而四方將軍顯然是早就得令才往回趕,一來二去,就像是陰謀家們早就蛇好了這一場兵變一般,四方將軍回長安,絕不能專爲斬殺裕王而來。
“太子妃——”
“公主——”
祝雲陽和顏回同時開口說話,稱呼的都不一樣,二人一愣,程瀚當即沉聲一問,“太子妃放心,主子已經做好了準備,即便今夜血戰,主子也有法子善後。”
夏侯雲曦自是知道他有自己的準備,可是說起來,他難道就想不到這些關節麼,如此大的動作足以證明他的怒氣之重,夏侯雲曦不由得就想到了万俟婓前次對她講的話,她凝神看向三位將軍,“三位將軍久經沙場,凡是用兵之法,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三位將軍大殺四方,自然能震懾宇內,可是一旦裕王還未認罪便血流成河,你們的主子,將來如何面對不知情狀的黎民百姓?”
三位將軍都愣住,夏侯雲曦見他們有所鬆動,脣角微微一抿,“我知道你們軍中有一種文士,轉是爲了兵臨城下勸降之用,今夜我便做了你們的隨軍文士,不管裕王府是如何的龍潭虎穴,且讓我去闖一闖。”
此話一出,不僅三位將軍,就是肖揚和靈兒都是面色一變,祝雲陽當先上前一步,“不可,主子在信中當先讓我等確認的便是皇上公主和您的安全,現如今我等眼見您安然無恙,又怎能看着您孤身犯險?”
夏侯雲曦眸光幾閃,她到目前爲止都不知道他現在的情形如何,哪裡受傷,何時歸來,想到他,她的眸光愈發的亮了,“若是沒有幾分把握,我又怎麼會提出這個要求,祝將軍派人去說一聲,就說未來太子妃來訪,請裕王準備見客吧。”
三位將軍微微遲疑,程瀚眸光深邃的斂眸,不過一瞬又擡起頭來,“太子妃可想清楚了?”
夏侯雲曦點點頭,“自然。”
程瀚微微一嘆,轉身吩咐身邊的隨侍侍衛,那侍衛走到周圍圍着裕王府的隊伍中間,不知道怎麼做的,夏侯雲曦再看之時便看到那侍衛手中拿着一張墨色長弓,對準了裕王府的兩個箭矢冷然的角樓,咻的一箭射了過去!
雖然隔得足夠遠,夏侯雲曦還是看到了那箭矢端端正正的釘在了角樓的黑漆柱子上,那長劍的尾端似乎有幾根白色的羽毛,不多時,有人拿走了長箭。
夏侯雲曦靜靜的等着,另一邊,衛忠騎馬追了上來。
三位將軍和衛忠許久不見,卻是一眼便認了出來,各自見禮打過招呼,眼底都有感嘆閃過,若不是場合不好,喝他個一醉方休自然是最好,祝雲陽當先將夏侯雲曦的打算說了,衛忠眸光微閃,深深的一嘆,終究靜默的立在了夏侯雲曦的身後。
半個時辰之後,緊緊關閉且戒備森嚴的裕王府大門豁然大開!門中走出個一身天青色長衫的俊朗少年來,朝着大門百步以外的幾個人作揖到,“父王恭請太子妃娘娘入府。”
到了此刻,大家似乎都省去了“未來”兩個字,夏侯雲曦聽到那少年稱呼裕王爲父王,眼底的光不由得就深了幾分,再不看衆人一眼,夏侯雲曦大踏步的走向裕王府們,那少年並不直視夏侯雲曦,只是餘光微掃,恭敬的擡手一請,“太子妃請入府。”
裕王府的守衛及其精準森嚴,任憑三位將軍久經沙場一時間也找不到十分明顯的破綻來突破,看着那牆頭之上隱藏着的人影和那泛着冷光的銀箭,衛忠眸光沉凝,忽然叫過身邊一個隨從細細囑咐了幾句,那隨從連連應聲的翻身上馬,在夜色之中疾馳而去。
裕王府之中到處都是一身鎧甲的王府私兵,亭臺樓閣的,各個手上都拿着長劍弓弩,看到夏侯雲曦進得門來,無數道凌厲的眸光射向了她,夏侯雲曦緩緩地跟在那少年的身後,目不斜視的向着王府深處走去。
少年十七八歲的年紀,應該是裕王最小的兒子,一路未發一言,似乎對她的安然從容也不意外,待到了一處水聲靈動蒼翠欲滴之處,一座三面臨水的小榭翩然而立,少年終於停下腳步恭敬的斂着眸子,“太子妃請進,父王正在裡面。”
夏侯雲曦的餘光掃過那水榭匾額,“高寒”兩個字剛勁有力的落在上面。
挑了挑眉頭,踏着臺階往上,水榭的門大開,夏侯雲曦剛站定便看到了那個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背影,此刻沒在濃黑的夜色之中,打眼看去帶着幾分孤寒之意。
脣角微抿,夏侯雲曦邊往進走邊輕聲開了口,“王爺既知高處不勝寒的玄妙,又何必作繭自縛,空負了佳兒美景?”
窗邊的背影一震,轉身之時夏侯雲曦只看到那一雙與万俟婓極爲相似的眸子裡綻出的紛紛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