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寵 凰圖天下015一生癡絕,無夢徽州
梅雨過,萍風起,雲宋的六月總是梅雨不斷,好容易放了晴,天青色的穹廬之下,滿目的蒼翠越發的清新欲滴,顧雲曦掀起車簾看着外面的田野人家,只覺得世界就此靜謐了下來。
泥濘的官道上,三輛青布小馬車緩緩地行進着,馬車並不打眼,所用幕圍乃是雲宋之地最常見的青花布,道兩旁時不時的有三五成莊的農家,望不到邊的田間地頭,是長勢頗好的稻穀粳米,不過一眼看去,便知道今年對於這些農戶而言又是一個豐收年。
“怪倒說雲宋之地農戶富比商賈。”
顧雲曦輕輕道出一句,倚在車壁上小憩的万俟宸睜開眼來,從顧雲曦撩起的車簾處掃出去一眼,眉頭忽然一皺,“楚地北邊也能長稻穀,可是越往南走,卻是長不成了。”
見顧雲曦不解,万俟宸繼續道,“北邊有渭水,南邊卻是沒有,現在這個時候,正是南邊最難過的時候,大宛地處蒼墨以南,臨近我南邊邊境,每年到了夏日,大宛境內缺水乾旱,百姓吃不上飯,只好積聚起來成亂匪,燒殺搶掠無一不做,便苦了我南境百姓。”
顧雲曦低下頭去不再言語,万俟宸看一眼她,“這一路走過來你覺得如何?”
顧雲曦這幾日來已經習慣了和万俟宸每日講話,此時想了想才道,“這一路行來,不見雲宋生靈塗炭,也不見戰後餓殍遍野,雖然還沒有到淮水跟前,可是已經足見姬維治民的手段了,這一點當然還要歸功於雲宋的富庶。”
“一個國家,貴族總是鳳毛麟角,官,商,工依次增多,最後一位是農,所以農家人最多,若是國家裡的農人過的穩定,一個國家的基石也算是穩定了,他們有飯吃,有衣穿,爲何要鬧,雲宋此次亂戰之後能恢復的這麼快少不了這個緣故,相比之下,大宛的人什麼都沒有,這才起了賊心,若是能給他們粳米稻穀,能給他們絲綢棉布,他們也不會爭搶別人的東西。”
万俟宸聽得眉心一動,示意顧雲曦繼續,顧雲曦微微一笑,從身旁的紫檀木盒子裡拿過來一本書,“被四殿下帶去珞珈山之後有幸見到了白鳳先生,先生憐我,走的時候送了幾本書與我,其中有一本叫《齊民要術》的,乃是一位百年前的老農人所作,那位老農人傾盡一生寫下這本書,將他遍走天下所見所聞的平民百姓謀生之法都記載了上面,我這幾日偶爾翻翻,覺得很不錯。”
万俟宸結果顧雲曦手中的書,眸光鄭重的翻看了起來,顧雲曦見万俟宸看一本農家文都看的這般入神,眸光不由得一身,隨後淡淡的道,“這書中除了農經之外,還有蠶桑,畜牧,造林,治荒,釀造等多個大篇章,其中所言不僅是放在楚地,便是燕地,樑地,甚至是東邊的海國都是用得上的,十年爭天下,十年治太平,兩者相較,這治太平似乎更爲艱難一些,這本《齊民要術》倒可以指點一二。”
万俟宸眸光幽深,聞言擡眸深重的看了顧雲曦一眼,顧雲曦被她看的渾身不自在,輕咳了兩聲轉過頭去看窗外的風景,燕地大氣沉肅,樑地雍容端麗,到了雲宋,顧雲曦似乎看到了一副水墨山水,山水之間屹立着一位素衣仕女,雖是清秀佳人,細細觀之卻有遺世獨立的風采。
顧雲曦看風景看的入迷,在她身後,万俟宸看着手中的書冊,忽然擡頭看了看她的背影,修長纖細的背影倚在窗口,慵懶的曲線睡着身上的絲縧衣裳流瀉而下,万俟宸眼眸一深,低頭看書之時心神便不再那麼靜然了。
萬事萬物都安靜了下來,顧雲曦閉着眼睛感受着青草味的涼風從自己手間滑過,愜意的眯上了眸子,忽然,一陣若有似無的孩童歌謠傳了過來,顧雲曦嘴角一勾,凝眉細聽,幾乎在同時,万俟宸也被那滿是雲宋特有的軟糯童音所吸引——
“清涼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聽完一小段,顧雲曦忽而一笑,“我雖然知道楚地風流雅人頗多,卻還不知道雲宋也是如此,連幾個鄉野小童的歌謠都如此有韻味兒。”
万俟宸少有的勾了勾脣角,“那清涼山乃是淮水邊上的一座奇峰,堪比我楚地終南。”
顧雲曦笑意更濃,不再說話只聽孩童們繼續吟唱,涼風拂面,帶着越來越近的孩童聲兒落在了顧雲曦的耳邊。
“清涼何有?有紀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繡裳——”
“七殺將將,壽比天光——”
宛如沁人的幽香,孩童的歌聲在青山綠水之間如果一副水墨斑斕的畫,直讓顧雲曦悠然的閉目玩賞,可是便是在最後一句歌謠落定的一剎那,她陡然的睜開了眸子,與此同時,在他身後的万俟宸陡然沉下了嘴角。
顧雲曦直起身子,眸光之中帶着幾分迷濛之色,“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万俟宸冷笑一聲,“七殺將將,壽比天光!”
顧雲曦轉身與万俟宸對視一眼,各自的眸子裡都有幾分意外和沉暗。
“其君也哉?這裡哪有什麼君王?七殺與破軍同位,同是絕世將星,主肅殺,卻是那攪亂大世之賊,壽比天光……這是要從諸侯皇帝變作天下帝王了麼?”
万俟宸滿是寒氣的聲音一出,顧雲曦已經掀開車簾對外面的車伕說了一句話,馬車似乎行的更快了些,沒多時,那孩子的歌謠聲便越來越大了些,待馬車停下之時,孩童的歌謠已經落在了他們的車旁。
“主子,這幾個都是在唱歌的孩子。”
万俟宸嘴脣正要一動,顧雲曦卻是看了他一眼率先掀簾走了出去,万俟宸只聽得顧雲曦似乎下了車,而後又低低的說着什麼,他忍不住的掀簾向外看,只見顧雲曦一身白衣的顧雲曦嘴角噙着淡然的笑意,正低着頭對幾個粗布棉衣的小孩說着什麼,孩子並不因爲是陌生人而感到懼怕,反而是笑嘻嘻的又極爲乖巧的看着顧雲曦,顧雲曦說一句什麼,他們搖頭或者點頭,或者自己說一兩句,幾個孩子眼裡滿是歡喜之意。
万俟宸看的一怔,眸光下意識的變得溫柔,顧雲曦感到他再看她,轉過身來朝他安撫的一笑,而後又和孩童們說着什麼,万俟宸也不着急,就那麼看着,一時覺得愜意非常。
過了好一會兒顧雲曦才轉過身來,她隨手將自己身上的幾件飾物摘了下來給了幾個孩子,幾個孩子眸光亮晶晶的看着她,似乎是捨不得她走。
顧雲曦走向馬車,正要上車之時腳下卻是一頓,她的白色雲頭鞋上已經站了泥漬,而車裡的人及其愛潔,顧雲曦有幾分怔愣——
“脫了上來。”
万俟宸的聲音傳來,顧雲曦眉頭一皺,鞋子可以髒,襪子卻不行,這車凳上可不乾淨,正皺眉的時候万俟宸已經掀簾探身出來,他遞給他自己的手,“上來。”
顧雲曦微微遲疑,脫了鞋子將手放在了万俟宸的手心裡。
“啊——”
顧雲曦本來只是想借力而已,卻不想被人一把提了起來,万俟宸一手拉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攬了她的腰一個轉身將她送進了馬車裡,馬車之內鋪着厚厚的錦毯,她踩着酥酥軟軟倒是極好,顧雲曦還在因爲剛纔那呼吸相聞的一下而怔愣,這邊廂万俟宸已經面色如常的坐在了她對面,“如何?”
顧雲曦回神,將雙腳攏在裙下,馬車緩緩一動,她開口道,“這歌謠是近幾日才傳過來的,聽說整個淮水上下的孩子都會唱了,是從那裡傳過來的,孩子們並不知道這意思,只是覺得新鮮好聽,不過幾日,這方圓百里的小孩子都會了。”
万俟宸眉眼微眯,“看來,是有人有心安排的了。”
顧雲曦點點頭,眸光有幾分凝重,“淮水對面便是陸燦的軍隊,這一次的主戰場在那裡,歌謠只怕也是從那裡傳來的,看樣子已經有些日子了,做下這歌謠人孩子們並不認識,不過他們只說——那人帶着白鶴,所有的孩子都叫他白鶴仙人。”
万俟宸眸光一深,顧雲曦低着頭道,“在我目前認識的人當中,我只知道只有白鳳先生一人是養着白鶴的,其他的,我卻是不知了。”
看着万俟宸沉默的樣子,顧雲曦又道,“不過先生是一定不會參與這次的大戰的,他說過,他在等,現在他出山還不是時候。”
万俟宸嘴角噙着一絲笑意擡起頭來,看着顧雲曦微微搖頭,“我倒不是擔心這個,我只是在想,白鳳這一次的話是否代表着什麼,前有破軍,後有七殺,接下來又是什麼,若姬無垠乃是七殺將星,那他下一步要做什麼,我還未回國,若是那時候來的太快可就不好了。”
顧雲曦不說話,心中卻是有些無奈,她竟然擔心他因爲先生此話而煩惱?但凡是和楚國政事牽扯到的她都儘量少說話,此時此刻,她亦然,而自己面前的男子只怕根本不需要她說什麼,顧雲曦忽然覺得,他的冷漠來自他對任何事都勝券在握。
顧雲曦和万俟宸發現,越是往南走會唱那首歌謠的人就越多,這和那幾個孩子說的一樣,歌謠果然是從南邊傳過來的,隨的歌謠而出現的除了歌謠和白鶴仙人之外,還有一個顧雲曦和万俟宸十分好奇,卻未謀面的人——雲宋戰神,姬無垠。
顧雲曦想象不到得了戰神這樣一個封號的人會長成什麼樣子,可真的是顏如渥丹?
想着一個臉上擦着紅紅胭脂的人在戰場上生殺予奪顧雲曦便覺得十分的違和,隨着這幾日來聽得關於戰神的流傳太多,顧雲曦雖不知道此人長相,也大概的知道了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運籌帷幄,衝鋒陷陣,勇猛無敵——
絕世將星,姬無垠或許當得起。
連續的趕路終於讓幾人在三日之後到了淮水邊上,徽州。
“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楚地百年前的大家戊子曾經做過這樣一首詩,前面的兩句我不記得了,卻對這兩句印象頗深。”
“徽州乃是雲宋重地,自古繁華無雙,更有美人無數,戊子風流,或許是爲情所困也是無可奈何。”
万俟宸驚訝顧雲曦竟有這樣的解釋,一時也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便不在言語,馬車徐徐的進了徽州城,顧雲曦這才從城牆上斑駁的印記之上看到這裡早前經歷過的戰火,城裡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秩序,除了一些屋舍被毀還未修建,其他的情狀如往日無常。
“這裡如此,不知道淮水對面是如何。”
万俟宸搖搖頭,“不會很差,姬無垠是個厲害的人物。”
顧雲曦也下意識的這樣覺得,這幾日裡他們急着趕路,落腳之處都比較寒酸簡陋,今日裡進了惠州城,慕言特意找了一間上好的客棧讓衆人入住,顧雲曦從万俟宸的車裡下來的時候正看到万俟玉朝着他們走過來,顧雲曦此時已經帶上了面幕,她屈膝一禮,“四爺。”
万俟玉本想去扶她,伸了伸手卻是算了,“起來吧。”
万俟宸從車裡出來先看了一眼顧雲曦的腳,而後才隨着幾人各自回房,顧雲曦微微落後,看了看肖揚和阿卓,這幾日甚少與這二人說話,顧雲曦多少還是有幾分不放心。
阿卓朝她安撫的一笑,俊逸卻略顯木訥的臉上精神卻是極好,顧雲曦一笑,這邊廂卻看到了肖揚黑的不能再黑的臉,阿卓湊上去拍拍肖揚的肩膀,一邊想着顧雲曦示意似地笑着,讓她不必擔心。
顧雲曦心中一暖,又看了一眼肖揚才領着靈兒一起去了自己的房間,不知怎地,現在的她竟是如此慶幸有阿卓跟着他們,自從知道了是她放火燒了西涼的糧草之後,阿卓待她似乎更好了,還贊她有俠義心腸,顧雲曦苦笑,她哪裡是俠義。
一路上車馬勞頓,顧雲曦二話不說先洗了澡便睡下了,這一睡便睡到了晚飯之後才醒,醒來的時候屋子裡有淡淡的飯香,顧雲曦真的餓了,她輕聲喚了一聲“靈兒”,在外室守着的靈兒便進了來,內外不過一道大屏風隔着,靈兒侍候着顧雲曦穿衣洗漱,待出去的時候外間果然擺着飯。
“主子,這是公子命人送來的,全是徽州菜,您嚐嚐?”
顧雲曦坐下細嚼慢嚥的吃起飯來,待吃完飯,靈兒又拿出一件東西,“主子,這是公子命人送來的,公子說這幾日委屈你了。”
顧雲曦眉頭一挑,拉開那絲綿包着的包裹不由得一怔,內裡竟然是一雙明錦銀絲翹頭履,鞋面上繡着一串兒的忍冬花,黃生生的淡雅端麗無比,顧雲曦嘴脣一動,看了看自己腳上的平頭薄底的布鞋,終究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雲曦正在怔愣,慕言來敲門,靈兒去開了門便見慕言一身錦衣站在門口,朝着顧雲曦一傾身,“姑娘,主子請您過去。”
顧雲曦點頭,當即便跟着慕言出了門,出門上了抄手遊廊左轉第一間便是万俟宸的屋子,顧雲曦到的時候万俟玉也在,顧雲曦有禮的朝二人一福,“三爺,四爺。”
万俟宸正在桌案上看什麼東西,聽到聲音頭也不擡,“你過來看看。”
顧雲曦站到他身邊,只見巨大的桌案上擺着一張巨大的地圖來,顧雲曦定睛一看,竟然是十分詳略的雲宋地圖,万俟宸早就在淮水一帶做了記號,顧雲曦看了半晌,“你是要研究這一次姬無垠的戰法?”
万俟宸搖了搖頭,“不是我,是阿玉。”
顧雲曦詫異的看一眼万俟玉,“原來是四爺。”
万俟玉面色如常的一笑,“我早聽說了這一次的內亂,這一戰姬無垠乃是涉水而過,還大敗了陸燦,期間機謀勇猛,不知道多少人讚揚,我自然要好生琢磨一二,三哥說聽我這樣說便去叫了你來。”
顧雲曦看一眼万俟宸,眼底有一絲深色,她嘴角一勾,“說來慚愧,雲曦還未見識過什麼兵法謀略,還請四爺不要藏私。”
万俟宸面上是燦然的笑容,眼底卻是一片幽深,他看一眼旁裡面色肅然的万俟宸點點頭,“這有何難。”
暗黃色的地圖之上是無數條細細的暗線,顧雲曦看的心驚,如此詳盡的地圖並非一朝一夕能畫成的,她看了看万俟宸,他是從哪裡得來的——
顧雲曦並不知道万俟玉竟然善兵法,便集中了注意力站在圖輿之前靜靜的聽着,万俟玉好像再給她講,又好像在自己自言自語,万俟宸卻是坐的離了他們很遠,只捧着一本書冊喝着茶,時不時的看她們一眼,並未說什麼話。
半個時辰之後,万俟玉口乾舌燥的結束了自己的對於這淮水內亂的分析,他朝着万俟宸走過去,急不可耐的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眉頭隨即一皺,卻還是沒有吐出來,顧雲曦看的好笑,卻是道,“四爺倒是不要最好的了。”
万俟玉一頓,看了万俟宸一眼,“三哥這裡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万俟宸看万俟玉一眼,雖然面上沒有笑意,可眼裡的無奈誰都看的出來,顧雲曦想了想,“三爺,既然已經到了淮水,要不要渡江過去看看?”
顧雲曦想着畢竟那邊纔是主戰場,可是万俟宸卻是搖了搖頭,“不必去了,今夜好生休息,從明日開始我們要快馬加鞭的趕回楚國去。”
顧雲曦眉頭一皺,眼裡有疑問,万俟宸看着他脣瓣一動,“楚國南境不安。”
顧雲曦心頭一凜,已經明白。
------題外話------
歌謠乃是詩經《秦風·終南》,被我篡改了——
這一週要備考,只能每日五千加,待我考完解脫再發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