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低垂首,輕提裙裾,素手打夾棉竹簾,小踱步緩緩上前嫡策。
行昭心頭暗贊聲,三夫人行止間真真是好家教。又連忙起身,侍立在太夫人身後,看三夫人屈膝斂裙行禮“娘金安萬福”,待其站定身,行昭這才同問安“三嬸安”。
三夫人朝行昭抿嘴笑,兩個梨渦就被牽了出來,行昭琢磨不清,三夫人今兒又來這是什麼意思,前世這個時候,行昭正在大夫人那裡侍疾,但能肯定的是,三夫人決不是僅僅來請安的。
“你坐吧。八燈巷的宅子收拾妥當了嗎?往前都是旬來問次安,昨兒纔回來,正是事兒多的時候。”
太夫人指了面前的杌凳讓三夫人坐,語氣平淡。
行昭卻曉得下面的話不是自個兒該聽的了,退了兩步,朝兩人行禮:“祖母,三嬸,阿嫵的描紅都還沒寫完呢,再拖下去,行課的時候鄭先生便要罰阿嫵了。”
太夫人含笑頷首,行昭牽過芸香的手,往書齋裡走。
行昭剛穿過花廳,就聽見外廂,是三夫人清婉柔和的聲音:“謝娘掛心,往前是媳婦不懂事,如今獨門獨戶,才曉得有娘幫扶着是多大的福氣…”
行昭笑,原是來訴苦求情的,搖搖頭,欲往裡走,卻發現前廳緘默了半晌,太夫人並沒有接話,正納悶,就聽見三夫人聲音裡帶了點猶豫,語調拖緩了些,看樣子是想了又想才說的:“媳婦琢磨着,三爺外放回來,是不是該辦個堂會?昨晚同三爺商量了宿,也沒拿個章程出來。在哪兒辦?怎麼辦?唱堂會的是請鴻雲社好還是請綿音社好?下帖子該下給哪些府裡?媳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好來求娘給個主意…”
行昭聽到“堂會”二字,腳下停,直直盯着糊了層杭綢薄紗糊的內屋窗櫺,三叔辦的堂會!請來應邑長公主的堂會!逼死母親的堂會!
“四姑娘?”芸香低了身,輕聲喚道。
行昭回過神,打定主意了,向着芸香展顏笑開,大大的眼眯成條彎月:“素青姐姐,咱們就在花廳裡寫可好?鄭先生說行書要有意,書齋裡放的都是佛手和繡櫞,股子味兒。”
芸香掩着嘴笑,纖纖玉手指了指外頭,眼中帶了幾分戲謔。
行昭便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素青的天碧暗紋袖子,眨巴眨巴眼:“不會給祖母知曉的…往常我午睡起來,也是在花廳裡描紅的啊…”
大家貴族素來深諳瞞上不瞞下的道理,下面的奴才們口徑致,緘口不語,只要不是什麼大事兒,都樂意賣個面子。
芸香笑着吩咐了幾個小丫頭,搬了個黑漆草卷邊暗金四方桌來,硯臺、筆洗、撒金宣紙、紫毫徽筆都挨個兒整齊地鋪在四方桌上,素青親去捧了個汝窯五彩金釉,裡面插着剛從花房摘來的幾大朵鮮嫩可人的赤芍,邊擱在案上,邊打趣已經坐在繡墩上,支着個耳朵往外聽的行昭:“牆上嵌了天青釉瓷屏,桌上擺了汝窯的古窯器,連筆洗都是前朝張曹宗用舊了的纏枝蓮青花瓷。奴才是個蠢笨人兒,眼裡只看到了富貴,文人口裡的意,便只有四姑娘能看見了!”
行昭笑嘻嘻地看着她,耳朵卻是點沒閒。外頭太夫人語氣半分未變,仍是淡淡的。
“賀家三爺辦堂會,要告訴京裡頭的人,他賀現回來了,出的是三爺的風頭,自然是要按三爺的意思來。不論綿音社還是鴻雲社,你喜歡哪個就要哪個。三爺下帖子請的人,自然要是你們三房親近的貴家了。你們夫妻兩向主意正得很,我個分了家的嫡母,上哪裡去給你拿主意?”
行昭趴在窗櫺前,透過縫兒,看到三夫人臉時紅時白,身子向前探了探,耳朵上墜着的碩大的亮碧色的貓眼石顫顫,有些坐立難安的模樣,面對嫡母不輕不重的責難,三夫人心裡多少有些準備,賠着笑說下去:“在京裡,娘好風雅是出了名的,每年盛夏六月,賀家辦的流芳宴,定京城裡有些聲譽的人家誰不曉得?媳婦三年沒回定京,京裡的風向好惡,是點頭緒都摸不到,更別說八燈巷的門子連京城大戶貴家的門臉都認不全,下帖子都不好下,想燒香都找不到廟門,便厚着臉皮想求娘提攜提攜…”
話到這裡,行昭有些明白了,想燒香找不到廟門,燒哪柱香?爲什麼找不到廟門?又暗恨前世的自己,兩耳不聞窗外事,養成個什麼也不曉得的嬌小姐,心只曉得撲到周平寧身上。竟網來明亦方這樣的大魚。
“三夫人怎麼還跪着,玲瓏,你也不曉得提醒我,快去把三夫人扶起來。”太夫人笑得斯文,又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行昭不禁目瞪口呆,以爲兩世爲人,是看盡了人世繁華滄桑。哪曾想,卻沒看清人心七竅,竅竅有玄機。
外廳裡,是婆媳倆親親熱熱商量着臘月十五的堂會該怎麼辦;內閣裡,是行昭小兒拿着支紫毫筆,心裡暗歎,長路漫漫,何時是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