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寫好信,折成兩疊兒,拿正紅撒金信封套上,又蓋了紅漆封口,囑咐黃媽媽送出去。外命婦送信進宮自有一套規章,要先統一收到宮中的司房,再分發到各宮各殿去。
黃媽媽領了命,便往二門走,守門的婆子見是正院得臉的黃媽媽來了,笑臉迎上來,又是寒暄又是相邀:“黃媽媽今兒個怎麼想來二門了?那日想請您吃酒,您說您要當差,您且說個時間,咱齊齊整整置辦一桌候着您!”
“約莫出了正月才能得空了,現如今身上都還領着差使呢。”黃媽媽矜持笑了笑,把信從懷裡稍稍抽了些出來,露出個紅角兒,“幫大夫人往宮裡送個信。”
婆子聽得宮裡兩個字兒,更加羨慕了。幫夫人姑娘做事,體面又清閒,哪像自個兒日守夜守,誰來誰往的還得勤往前湊,才能得個小錢兒,這麼大冷的天兒就只有喝口熱粥暖暖的份兒,心頭這樣想,面上就帶出來幾分。
“那也是夫人信任您啊!哪像俺們呢!也就是景大郎君心好,整日裡出來進去的還能體恤俺們這些做下人的。”婆子佝着腰,笑着邊搓手邊哈出幾口氣兒說:“今兒個也算是俺運氣了,一早侯爺出去,扔了個銀角給俺,大郎君出去又扔了個銀角兒,俺都攢着,請老姐姐吃酒!”
黃媽媽蹙眉,身子往後傾,避開呼出的那團白氣,抓住了那話裡的動向,皮笑肉不笑地問:“侯爺今兒個沐休也一早就出去了?大郎君這幾日也出去得勤?”
婆子眉開眼笑地點頭,直附和:“是嘞!一大早!大郎君這幾天出去得早,回來得晚,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人!”
莊戶裡頭的人大都認爲男人窩在家裡是窩囊,整日往外跑的纔是有大出息的。
黃媽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夫人忙着打理年節,景大郎君又搬到外院了,兒大不由娘,想問也不曉得怎麼問起。侯爺又一連幾日都獨居住在勤寸院,再聯想到前幾日從宮裡回來的事兒,她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一時間,事情的接口又對不上,腦子是一團亂麻,搖搖頭,索性不想了,和婆子道了別,就往城東司設房去。
雙福大街正熙熙攘攘的一派熱鬧,百音成曲,其間夾雜着偶有走街竄巷的貨郎擔高聲吆喝,也有天橋下鬨鬧與喝倒彩,還有剃頭匠刮銼刀“嚓嚓”的鈍響。
穿過貞成牌坊,右拐進一個小巷子裡,灰磚綠瓦間藏着一扇不起眼的緊掩的角門,推開門,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一大早就打馬出門的臨安候賀琰就在這裡頭。而在人意料之中的,同室而居的還有應邑長公主。
賀琰將一張箋紙,“啪”的一聲拍在梨花木幾桌上,口裡隱隱含了怒氣:“你打草驚蛇,去恐嚇方氏,我並沒有責備你半句。現在你又想恐嚇我不成!”
應邑自矜地端身坐着,聽突兀“啪”地一聲,還是不由自主地往裡縮了一下,復而又梗直了脖子,不甘示弱地望着賀琰:“你一連幾日都不理我,這比責備還叫人難受!”又是一哼,探身將箋紙拿在手上,“我要是不這樣寫,你會出來見我?”
賀琰神情鬱結,拂袖背過身去,半晌沒說話。
他原想晾一晾應邑,叫她知道貿然去招惹方氏,只能引來他的不贊同和厭惡。哪知昨兒個夜半三更,白總管急急吼吼地跑到勤寸院裡來,又哆哆嗦嗦地從袖裡掏出封信來,嘴裡直唸叨,“應邑長公主的人守在我西郊的院子裡...說..說要是不將這信立馬給侯爺送來,就放把火將奴才的院子給燒了!”
他本還有些得意,論誰被一個女人這樣放在心尖上,都很難不得意。打開那信一看,卻大驚失色,上頭赫然寫着“賀郎無情,妾無義。明朝蓬門小聚,若張生不至,鶯鶯只好修書一封,告辭人世。”
賀琰向來不在乎誰以死相逼。可應邑不同,摻雜着情誼與利益的女人不能死,更何況以這樣的方式,留下這樣一封書信,牽扯上自己去死。可真是羊肉沒吃着,反倒沾了一身羊羶味!且不說顧太后,皇帝也不能善罷甘休。
應邑轉了眸子,眨了眨眼睛,自己也覺得委屈極了,嘟了嘟嘴,站起身從背後抱住賀琰,軟了調子:“阿琰...你總叫我等,我半刻也等不得了。由我去向方氏挑明,總好過你落得個陳世美的名聲吧....”
“你可知道我當時有多難做!”應邑語氣一弱,賀琰的氣勢就高漲了起來。
應邑溫恭且清脆地安撫:“我知道,我知道...”
“那頭方氏想不過彎,這頭你不去哄,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惶恐,一定就像是進了個死衚衕出不來,除了哭着一頭撞死,她還能怎麼樣啊。”應邑既責備賀琰不配合,又怕賀琰來氣,將頭埋在賀琰背裡,語調纏綿悱惻:“阿琰...你不知道,這幾天我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母后還想插手,叫我給攔了。”
賀琰劍眉一挑,他拿着那方對鏡的時候,就能肯定顧太后已經知道了,顧太后知道了也不打緊,投鼠忌器,前面擋着個應邑,她不敢做出什麼過激的反應。如今之急卻在於安撫住應邑,叫她不要輕舉妄動。
賀琰反身環抱住應邑,帶着笑朝應邑耳垂吹氣。
“你說得輕巧!我不去哄,太夫人就要過問,事情越鬧越大,等你嫁進來的時候,定京城裡沸沸揚揚的,你又要受太夫人白眼。你不在乎,我還心疼呢。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賀琰腹中的詩書,變成了張口就來的情話。
應邑吃這一套,絳脣一勾,抿嘴笑着扭捏幾下,就想軟在賀琰懷裡,卻想起了顧太后的話“男人,就是你進他退,退無可退的時候,纔會急了眼說實話。”,便在他懷裡使勁掙了幾下,口裡念着:“方氏一天不讓位,我們一天就是一對野鴛鴦!名不正言不順,我也是從小念過《女訓》、《女戒》的人,我也曉得這樣羞人。你好歹是個男子漢,總要給我個堂堂正正的名分吧!”
又拿手一下一下戳在賀琰的胸膛上,一字一字地說:“否則,就算你再權勢滔天,又素有賢名,別人口裡,我們也是對不要臉的奸、夫、淫、婦!”
賀琰一怔,心頭莫名煩躁,那日太夫人才痛心疾首地說她生了一個卑劣的兒子,如今應邑又拿話來激他。順勢撒開手,冷笑一聲:“阿緩,我可曾逼過你和我做對姦夫淫婦?”
應邑愣了一愣,賀琰的反應並不是預想的那樣——哄她,順着她,趁勢給她一個明確的承諾和期限...
賀琰沒等她說話,拿過掛在高几上的大氅,推門欲走,忽而想起什麼,反身不耐煩一言:“臨安候夫人的位子,你想拿就憑本事吧。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麼君子,小人向來不喜歡激將法。”
話一完,門被重重一甩,應邑睜大眼睛看着來回晃盪的門,一臉不可置信,手緊緊握成一團,半晌才又緩緩放鬆下來。
應邑的癢處,賀琰一撓一個準。
賀琰的個性,吃軟不吃硬,應邑卻沒大摸準。
“各憑本事。好一個各憑本事!”應邑的眼裡似乎是有冰,又像要噴出火來,貔貅赤金香爐裡的沉水香已經燒得黧黑一片了,語氣陰沉得透出水來,“阿琰,是時候叫你看看我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