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爲什麼是二皇子在衝她呲牙咧嘴呢?
行昭低了低頭,這個老二,能不能行,能不能有點競爭對手的自覺性啊...
皇帝一來,衆人便起了身,衣料摩挲着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亮極了,更響亮的是三呼萬歲的聲音。
聲音很響亮,女人們的柔婉和男人們的雄渾夾雜在一起,縈繞在十里長橋的夜裡,皇帝感到好像自己每聽見別人稱他爲萬歲一次,他渾身的活力好像就充沛了起來。
萬歲,萬歲,與山河同歲,與社稷同德。
多榮耀啊。
皇帝輕眯了眯眼睛,伸出手來一擡,餘光裡卻瞥見自己的手背上突起的青筋,這分明是一雙垂垂老矣的手,又怎麼能和山河同歲呢!心頭陡升煩躁,語氣短促地草草免禮。
旁人自是沒覺出皇帝的異樣,方皇后卻連看了皇帝好幾眼,再抿嘴一笑,有些嘲諷的意味。
將斂裙落座,便見那顧青辰輕捻裙裾入了內來,一進來便面色緋紅地跪地謝罪,語氣柔婉又有些顫:“臣女罪該萬死,午間小憩睡過了頭,竟然記岔了時候,將去鳳儀殿卻聽小宮人們說皇上與皇后娘娘已經過來了...”
說着說着氣兒就有些不穩了,眼裡迅速蒙上一層霧氣,紅着眼眶眨巴了幾下,反倒顯出了幾分讓人憐惜的倔氣來。
方皇后微不可見地蹙了眉頭,偏偏皇帝就吃這一套,大手一揮讓顧青辰先就座,看了眼方皇后,話裡帶了笑:“小娘子貪睡是常有的事兒,皇后也不曉得讓人去喚一喚。”
“來人這樣多,我拖着皇后娘娘說話兒,一個兩個的,哪個記得清楚啊?”欣榮撒癡。“今兒個既是家宴,哥哥甭拿出君王威嚴來責備人,欣榮看着怕得慌。”
“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在朕跟前撒嬌賣癡!”
皇帝順應欣榮的話兒,低聲笑道。
既是被打了岔。衆人也順水推舟接着話兒說下去。一時間熱熱鬧鬧的倒當真顯出了幾分過節的氣氛,爲了避開四皇子那樁舊事,方皇后沒點戲來聽。只讓人排了幾齣歌舞,有麻姑獻壽也有應景的鵲橋相會,伎人們被安排在十里長橋的空當口歌舞,琵琶聲小鼓點兒聲古琴聲像淌進海里的河,伎人們腰肢柔軟,白紗覆面,媚眼如絲,爲天家貴胄們下酒應菜。
人在哪種處境下都是要活的,無論是下九流的伎人。還是自詡身份貴重的天潢貴胄,都要努力掙扎着活下去。
行昭抿了口果子酒,餘光裡映照有顧青辰那張面若桃李的臉,她也在掙扎着活吧?只是有些人只想要活下去,風骨崢嶸地活着,可有些人是想活得更好。爬得更高。
六皇子坐在四皇子下首,靠近中央,行昭卻掉在女眷席上的尾巴,兩人離得遠遠的。
平陽王世子站起身來敬六皇子酒:“...恭賀端王喜得良緣。”說完話兒便拿眼神往行昭這處瞥,可惜隔得太遠了。平陽王世子差點瞥成了鬥雞眼,饒是如此心裡是有些驚豔的,臨安侯賀琰是定京雙璧,長相風華,可先臨安侯夫人方氏卻是以白圓聞名的,外甥像舅,賀行景就像極了平西侯方祈,這外甥女若是長得也像方祈,那不就砸六皇子手上了嗎?
阿彌陀佛,好歹這溫陽縣主像的是她爹,眉是眉,眼是眼的,杏眼大大的,額頭光潔,像朵花兒,像束玉蘭花兒。
平陽王是個附庸風雅的人兒,附庸風雅者常常喜好紅袖添香,暖玉相伴,平陽王世子倒把自個兒老子的好處學了個十成十,一邊兒心裡默默地品評着行昭,一邊兒將杯盞舉得更高些去迎合六皇子。
六皇子指腹摩挲了三兩下杯盞,眼神飛快往上首一瞥,仰頭一飲而盡,“哐當”一聲便將酒盞擲在了案上。
平陽王世子被嚇了一大跳,連忙將眼神收了回來,皇帝卻放了心。
酒到酣處,靡靡之音纏綿地融進夜色裡去了,四皇子有些醉了,一醉便恍惚起來,眼神朝十里長橋盡處看去,迷濛中卻將那長衫素衣的伶人看成了那個人,顫抖地嘆了一長聲兒,拄着柺杖吃力地想站起來,侍立於後的宮人便趕緊過來扶,哪曉得甫一起身,袖口裡便有一方透着曖昧的絳紅絲帕輕飄飄地落了出來,夜來晚風一卷,絲帕便捲了幾個圈兒,最後落在了二皇子跟前。
素青光亮的青石板上蜷縮着一張四角微卷的絳紅色絲帕,顯得既突兀又有一種莫名的美感。
二皇子眼神尖,俯身去撈,見絲帕上有字,便念出了聲兒。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念着念着便覺得有點不對勁,聲音漸小下去,可正好恰逢樂伎人停鼓更弦之時,二皇子的聲音便隨後緊接而上。
行昭眼瞧着顧青辰背板一正,坐得筆直。
二皇子聲音停了,卻仍舊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老二手裡頭拿的是什麼?”
二皇子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將帕子往指縫裡塞,可這絲帕又鮮麗又輕飄飄的,哪裡藏得住?
皇帝疑竇頓生,眉頭緊擰,沉吟一聲:“老二,念下去!”
二皇子面上有驚慌,飛快地往女眷席的尾處掃了一眼,一個舉動倒將六皇子的心揪了起來,纖雲弄巧,飛星傳恨...秦觀的鵲橋仙,從四皇子袖口裡落了出來,四皇子,鵲橋仙,情詩...
行昭!
六皇子眉目一擰,手陡然一顫,飛快地看向二皇子。
二皇子口中一滯,再望向皇帝的眼神裡便多了幾分哀求。
“老二!”皇帝的耐心到了盡頭,他倒要看看是誰在他跟前耍手段,“讀下去!”
皇帝一聲令下,伎人們早已經知趣退下,滿席的人論是真的,還是裝的醉意全都一下子醒了,似是約定好了一樣,眼神齊刷刷地向二皇子看去。
十里長橋夜空靜謐,偶有蟬鳴鶯歌之聲,卻在此等氣氛之下顯得格格不入。
二皇子費力地吞嚥了一下,顧青辰手揪在袖中,神色緊張卻專注地直直看着二皇子,勝敗在此一舉,是一路榮華還是跌回原形,憑什麼憑什麼她就是這樣的好命!
“念!”
皇帝手蜷成拳頭重重砸在木案之上。
二皇子眼神再往女眷席尾端看了看,隔得太遠瞧不清楚神色,行昭卻能感覺出其中暗含幾分悲憫。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妾思君無想,常取石榴裙,以慰相思情。君與妾有緣無分,終究情路相隔...”
“呀!”
一聲女人家的輕呼打斷了二皇子後話。
皇帝將眼神移向顧青辰,顧青辰眼眶微紅,有一種不自知的愧疚,緊緊抿了嘴不說話。
“青辰緣何驚呼!”
皇帝聽了幾句便明白了,這不過是不能相守的有情人之間的,急切而喁喁獨語的排揎,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顧青辰緊緊闔了眼,搖了搖頭,再睜開時兩行清淚順着臉頰直直墜下,捂着嘴嚶嚀一聲:“...臣女當初看見溫陽縣主與四皇子的情意時就該站出來,一步錯步步錯,如今羅敷有夫,使君有婦...”
“是溫陽寫給老四的!?”
席上衆人大驚失色,準端王妃卻與綏王暗通曲徑,皇家秘辛,天家醜聞!
皇帝大怒,開口欲言,卻聽二皇子遲疑輕聲道:“可...爲什麼落款是青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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