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喜歡侍弄花花草草,一向不耐煩水墨丹青...”
六皇子清清淡淡地含笑出聲,話到一半卻戛然而止,頓了頓,便順勢轉了話頭,“...溫陽縣主近來可好?”
話一出口,六皇子恨不得將自己舌頭咬掉,縱然如此,少年郎卻仍舊昂着頭遮掩住心虛。
來來去去都這麼多句話了,這纔想起來問好...
“自是好的。”
行昭心裡腹誹,笑一笑,索性沉下心來,側了身子讓出一條路來,“...您算是重華宮的主人,臣女受了歡宜公主的邀約,都不好去得遲了...”
六皇子一愣,連忙遮掩似的輕咳一聲,腳下的步子邁也不是收也不是,少年郎踟躕未定,袖裡沉甸甸地總覺得這不是好時機,掩了掩袖子,又咳了一聲,便舉步往前行。
行昭一直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眼看着六皇子藏青的袍裾動了一動,這纔敢將頭擡起來點兒。
六皇子的側臉在行昭眼前一晃而過,是黑了些,瘦了些吧?
原本風流翩翩的少年郎好像長高了,也長大了,執扇的手如今習慣翻賬冊了,賞畫的眼也見到世間疾苦了。
行昭趕緊將頭埋下,與之隔了三步,亦步亦趨地跟在六皇子身後,走在狹長的紅牆碧瓦之下,二人一路無話。
候在不遠處的小宮人眼眸亮亮地探出半個身子去瞧。
洞門高閣靄餘暉,桃李陰陰柳絮飛。
明明是初冬的天兒,小宮人眼瞧着二人漸行漸遠,歪着頭卻好像在這一青一淺的背影上看見了明媚春光。
六皇子步調一致,雖走得不急不緩,行昭人小腿短,跟在後頭仍舊吃力。
蓮玉蓮蓉一左一右攙着。行昭總算是鬆了口氣兒,好歹能借力歇一歇。
哪曉得將過春妍亭,六皇子陡然走得緩了下來,蓮蓉臉色便憋得像棵青柿,湊在行昭耳朵邊上說悄悄話:“...素來說端王殿下穩沉,穩沉的人能一會兒走得這樣快,一會兒又慢下來,反反覆覆的...也不曉得將才是在和誰使氣!”
行昭捏了捏蓮蓉手心,衝其笑了笑,沒說話。
眼角的餘光裡瞄到春妍亭。大約是初冬來了的緣由,亭子裡頭掛上了深色幔帳,外面也安上了幾盞透亮的琉璃屏風。就怕宮裡頭的貴人在春妍亭賞花賞月的時候吹了涼風吧?
宮裡頭的女人活得很精細,卻常常會死得很粗糙。
多諷刺啊。
行昭一道向前走,一道扭頭認認真真地看了看春妍亭,卻陡然在襯着深色帳幔的琉璃屏風上發現了自己的影子,小娘子瞬間便明白了過來。
神色不明地停下了步子。看向前頭緩了步調的六皇子,掩眉斂目,看着青色裙裾下躲閃不及的鵝黃繡鞋,心頭悵然卻又有回甘。
重華宮居於西六宮最遠,只因淑妃好靜,一路過來。就算六皇子明顯慢了步調,行昭仍舊累得氣喘吁吁,與六皇子一道去正殿給淑妃問了安。便聽了淑妃的好笑聲:“...你姨母年輕的時候,騎馬射箭都是好手,踢毽子踢百索,打馬球樣樣手到擒來。就是本宮年輕時候,也不怯這點路...”
行昭聽得面紅耳赤的。囁嚅幾下嘴,看着精神奕奕的淑妃心裡只顧得歡喜便一時間沒想出要說個什麼由頭來。
淑妃便看着行昭笑。淑妃越笑,行昭臉上就越發燙,這不是明晃晃地在說她懶得動彈嗎...
幸好歡宜過來救了場,拉着行昭去了內廂,將一進去闔上門便問:“你從鳳儀殿過來,老六從崇文館過來,你們兩個怎麼湊做了一堆?”
行昭擡眸認真的看了看歡宜,原來並不是她故意爲之的啊...
一邊爲自己的多疑好笑,一邊接過宮人遞過來的茶水,大口喝了兩口,這才緩過神來,笑着說:“原來端王殿下是從崇文館過來的啊,我還以爲他是從儀元殿過來的呢...大約是六皇子從太液池過來覺着路程有些遠,便乾脆繞進了宮道里?”
行昭回得一派風光霽月,歡宜蹙了蹙眉頭,沒說話了。
她讓行昭早些過來無非是想讓行昭與老六早些碰面,哪曉得老六還曉得守株待兔地手在了鳳儀殿的宮牆外頭!
孺子可教!
歡宜眉頭又鬆開了些許,笑着讓宮人又上了兩盅茶來,和行昭閒扯開來,話頭從“東院的桂花開得香得很,可惜等冬天來了雪一覆上去,香味兒便沒了。”,到“...昨日母妃去侍疾,太后娘娘卻不許母妃進去。聽丹蔻說,太后娘娘已經失禁了...”。
前一樁事兒風花雪月的,行昭便風花雪月地應承。
後一樁事兒涉及皇室私密,歡宜說得,她卻說不得,只好打着哈哈回:“淑妃娘娘好孝心...”
歡宜扯的話頭跨度有點大,行昭能看出來歡宜心不在此,卻仍舊耐着性子陪她天南海北地說話兒。
歡宜在想些什麼,行昭當然不知道,可六皇子卻知道。
“溫陽縣主纔多大?我纔多大?母妃未免思量得也太遠了!”
六皇子小啜一口茶,茶還沒嚥下肚,卻險些噴出來,不可置信地望着殿上的陸淑妃,臉上燙燙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赧意還是羞意。
“知子莫若母,你拿一條性命去拼前程是爲了什麼?你幾天幾夜沒閤眼駕着馬回京,一出儀元殿便去攔阿嫵,是爲了什麼?你在皇帝面前三番兩次上樑平恭和顧先令的眼藥,又是爲了什麼?你我都心知肚明。”
陸淑妃笑意淺淺淡淡的,還是一副嬌容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兒卻總算是讓人信了,她也是出身陸家的將門之女!
“人生在世幾回搏?打獵認準了一隻兔子,就算箭筒子裡只剩一隻箭也要下狠心去拼上一拼!阿嫵還小,可你卻十四了,皇帝讓小顧氏進宮跟着歡宜伴讀。未嘗就沒有想拿王妃的位子去補償顧家的意思。方皇后肯定不喜歡將阿嫵再拖進天潢貴胄的是非圈裡來,前路漫漫,你以爲還容得下你踟躕不定?說一千道一萬,宮裡頭的人過得大抵都不如意,你既歡喜阿嫵,便至少有了過得如意的一半可能,小郎君便要勇於去搏一搏,就像你這回豁出條命去搏前程一樣。盡人事聽天命,你若不努把力,拿出一顆真心出來叫小娘子與方皇后看見。人家平白無故憑什麼放心你,願意試上一試?”
六皇子沉眸垂首,既沒否認陸淑妃說道的他歡喜阿嫵的事兒。也沒急於表達決心。
少年郎的指腹上有了一層薄薄的繭,他執意要跟着黎令清去遼東,無非是想在皇帝跟前露臉,可爲什麼想要爭氣呢?
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拳頭大的人說的話纔是話。這個道理放之四海皆準,所以他必須強起來,才能將他想護着的人都掩在羽翼之下。
他的母親是個不爭不搶的,對那個位子從來也沒有肖想過,這是陸淑妃頭一次讓他搏上一搏,只爲了去爭一個小娘子。
六皇子笑了笑。半大的少年郎看不懂世事,卻能看清楚真心。
宮裡的女人錦衣華服地心苦了一輩子,卻在心底裡留了些許地方放着一個叫“愛”的東西。她們仍舊渴望愛,就算自己的孩兒能夠擁有便也此生足矣。
天色漸漸沉了下來,相邀的小字輩也陸陸續續來了,二皇子四皇子一道過來,住在慈和宮的顧青辰帶了兩樽水天青碧的古窯花斛來。正好配歡宜屋子的黑漆黃花木炕桌,歡宜就算與小顧氏一向不鹹不淡。也笑吟吟地讓人去剪了幾枝桂花插在花斛裡,立刻擺上了炕桌。
這個接風宴說是淑妃辦的,還不如說是歡宜辦的更貼切。
請來的都是正正經經住在宮裡頭的小字輩,開宴的屋子是擺在歡宜內寢的正廂裡,大周民風開朗,這一桌子上的人又都是牽了關係的,彼此之間哥哥妹妹,姐姐弟弟的稱呼,倒也不用特意避嫌再開一桌。
熱熱鬧鬧地坐一起,將上桌,二皇子便嚷着要灌六皇子酒,口裡說是慶賀他大難不死,歡宜卻和行昭咬耳朵:“...二哥吵着要不醉不歸幾天了,總算是將憋着的那口氣放了出來。”
六皇子豪爽地一飲而盡,又兄友弟恭地斟滿了再去灌二皇子。
幾個半大的小子吵吵嚷嚷地,二皇子端着酒杯走直線,四皇子抿了抿脣要唱戲,六皇子便拍着巴掌,扣了五錢銀子在桌上,賭“...四哥唱夜奔!若唱得比柳文憐還好,我便和你學甩水袖!”。
行昭捂着帕子笑完這頭笑那頭,最後笑倒在歡宜身上,迷濛中卻看見顧青辰下巴抿得尖尖的,眼睛媚媚的,像極了慈和宮的顧太后。
二皇子想不醉不歸,如其所願,身側的宮人扶都扶不住,還是淑妃讓人熬瞭解酒湯兩碗灌下去,少年郎才清醒點。
幾個內侍扶着二皇子往外走,顧青辰往慈和宮去,歡宜讓身邊的大丫鬟江草送,自個兒親將行昭送到了門廊裡。
行昭將輕捻裙裾拐出遊廊,便聽見身後急急慌慌的呼聲。
“溫陽縣主且等等!”
行昭扭身一看,是個面生的丫頭,自個兒的手還沒伸出去,那丫頭便將一個香囊塞了過來,又福了福身,便轉頭往裡小跑。
香囊硬硬涼涼的,行昭將栓得緊緊的繩抽開,把裝在香囊裡的東西一下子就抖落在了掌心裡。
藉着畫樑上搖曳的微暖的光,行昭手心的那顆小小的絳色雨花石亮晶晶的,光從石頭的邊緣擦過,直直撞進了小娘子的視野裡。
PS:
雨花石產自雨花臺,是南京的特產,江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