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大風呼嘯而過,高高懸在飛檐之下的大紅燈籠四下搖曳,明明暗暗的光東西南北地晃着投射在青磚地上,紅漆落地柱上。
然後黃得發白的光再一點點地爬到人的臉上。
行昭猛地擡頭,恰好看見方皇后輕輕地將眼眯成一條縫兒,驚極反安,怒極反笑。
“山西府都能進韃子...”
廊間像一個狹長封閉的筒籠,從心頭油然而起的冷笑聲在素黑的天際之下悶得像聲驚雷,霹靂而下,卻兀然將世間照亮。
“若山西府都能進韃子,平西關怕早就不保了!”
方皇后撂下一句話,拂袖往鳳儀殿走,行昭低眸擰眉輕提着裙袂加快了步子,蔣明英連忙跟在後頭,語速極快又穩地回稟:“韃子來襲只是猜測。聽從山西府發來的消息,也並不排除是土匪的原因,那帶一向不太平。秦將軍遣了三百兵士護送樑將軍回京,人一多,七七八八的事兒就出來了,時辰也耽擱了,所以每到一個驛站都先保證馬匹的休息,將士們的體力好像並不太足。山西總督趙幟派人去接應的時候,發現隨行的珠寶珍奇已經被一掠而空,死死傷傷加起來接近八成之數,樑將軍在馬車裡又有死士抵死相互,胸口中了一刀,後背中了一刀,如今被趕忙接到總督府裡請名醫診治了。”
方皇后步子走得極快,蔣明英跟在後頭還能大氣兒不喘地說這樣一長番話。
“那緣何蔣姑姑將才回稟的時候,率先說的是韃子來襲?但珠寶珍奇被劫掠。死死傷傷過半。可這樣聽起來土匪搶掠的可能更高。”行昭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緊隨其後發問。
鳳儀殿宮門近在咫尺,朱門緊闔,兩列的羊角宮燈發出像是暈染出彩霞的光。
方皇后步子一緩,往後側眉,靜待蔣明英答話。
“是黃大人的猜測...”蔣明英的聲音低緩得像涓涓而流的山溪,“護送樑將軍那三百兵士都是精中之精,盔甲步兵,紅纓怒馬。任誰看也知道這是朝廷的事兒,落草爲寇已是逼不得已,誰還敢來明晃晃地來打朝廷的臉呢?”
“所以他們以此爲憑,說成是韃子來襲?”
方皇后伴着宮門緩緩而開的“嘎吱”聲輕聲出言,行昭分明從其中聽到了戲謔與譏諷的意味。
蔣明英垂手立於宮門之畔,隔了半晌輕輕頷首。
“荒唐!”
方皇后眉梢一擡,終是忍不了了,低聲怒斥。
到底是晚了一步!晌午行昭那一番話提醒了她,趕緊讓林公公去雨花巷查探,方祈回話說是已經安排人在山東府接應。再一細想,西北老林至北天池山都是方家的地界兒。出了山西就有了方家的人接應,怎麼想也出不了事兒吧?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方皇后心頭惱火,技不如人,被人鑽了空子,她輸了這一城,心服口服!
梁平恭這步棋擺在明處,爲了自保,一旦進京面聖了,他一定會將所有的罪名都往應邑與賀琰身上推,到時候就把一直處在暗處的賀琰拉扯了出來,狗咬狗這齣好戲,是怎麼看也看不厭的!
卻被人先下手爲強,捷足先登了!
有人想讓梁平恭說話,有人就一定想讓梁平恭一輩子也說不出來話!
方皇后撩裙落座於鳳儀殿其上,下頜微不可見地高高揚起,幾欲委地的裙袂低低地直垂在青磚地上,這個失掉一城的皇后依舊將氣勢擺得足足的。
“皇上怎麼說?”行昭不由自主地擺直身子,將淺絳蘇繡裙裾輕輕擺好,如今的氣氛有種劍拔弩張的壓迫感,這是她頭一次看見方皇后這個樣子,就算暫時丟掉戰局,卻仍舊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叫人心生臣服。
這是女人的另一種美,棱角尚全,叫人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不同於定京城裡講究大家閨秀應有的端和德淑,也不同於母親的低姿態,卻能叫人明白,原來女人也能這樣過一生,就算洗手作羹湯,就算挽簪清素面,卻還能在某些時刻某些場合,活出自己來。
蔣明英聽是行昭發問,沒像往常一樣去瞅一瞅方皇后的神色再作答,而是抿脣一笑,躬身回之:“皇上不置可否,只讓山西總督趙大人好好照看樑將軍,‘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若是實在躲不開這個劫,也只是梁平恭的命數’,這是皇上的原話。”
皇帝的態度並不強硬,甚至給人以遐想的空間!
行昭手頭一緊,她完全能夠理解皇帝的顧慮,帝王制衡在於心術,公主勾結外臣構陷忠良的事並不是什麼體面的話頭,再大爲宣揚,就是將皇室的名譽,大周的顏面拿到火上在烤。
就此打住吧,這大概是皇帝的心聲。
梁平恭的遇襲詳情,皇帝一定會繼續查下去,可梁平恭回京吐出口裡的話後也只能落得個死,如今也只能落個死。他的死活,皇帝手上攥着暗衛徹查西北之後的證據後,好像也不會太關心了。死了一個對朝廷有二心的將軍,拘了一個爲所欲爲的公主,對皇帝來說,是大事兒嗎?這根本就不能算事兒。
“山西府,方家的勢力尚未涉足。既然能把護送的三百兵士都打垮下,來劫掠的人當然身手不凡,又不是在演水滸,哪個正正經經靠着手藝能有口飯吃的人願意去當土匪!韃子來襲...更荒唐!”,方皇后昂頭吩咐,一錘定音:“這件事沒那麼簡單,方都督知道該往那頭去查。明兒一早,樑將軍的死訊若是傳了過來,就再派幾個人手往大覺寺去服侍應邑長公主。若是沒傳回來...”微微一滯。“若是沒傳回來。方都督也知道在外面該怎麼做!”
行昭手縮在雲袖中。心服口服地聽着方皇后一句趕着一句的吩咐。
突然感到自己還要學的東西甚多!
皇帝說的那句話今夜肯定能傳回山西府,若趙幟是個聰明人,肯定心裡是鬆了一口氣兒的,弦一鬆開,梁平恭就很難活過今晚了。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方祈一回京一封爵,定京城裡的風向就徹底轉了個兒。想梁平恭回京的人有——瞭解內情的政敵。方祈行昭,顧太后...
等等,顧太后會想梁平恭回來嗎?
梁平恭若是回來,至少能證明一件事兒,應邑並沒有因爲權勢勾結朋黨,因爲一個男人玩弄權術,這比把手插到皇帝的江山裡的罪名可是要小很多了。可如果梁平恭一回來,顧守備與顧太后做下的事兒會不會吐出來,這個可就說不好了。
顧氏既然願意放棄應邑,那她防患於未然。先下手爲強,也沒什麼稀奇的了。
行昭在心裡默默地在賀琰的旁邊寫下了顧氏。這兩個人大概是最不想梁平恭回來的吧?賀琰如今尚在迷局之外,他不想因爲梁平恭的回來而發生改變這是無可厚非的,想來想去,賀琰的動機還是最大的。
果不其然,待蔣明英躬身應諾,往後退去將大門閉緊後,行昭的耳畔邊便聽見了方皇后的一聲輕笑:“總算是出手了,管她的結局和罪名會是什麼,拼個魚死網破。動手有可能輸,不動手卻一定輸,只是不知道這是他的主意還是聽了陳氏的指點。”
前一她是應邑,後一個他是賀琰,陳氏,自然就是賀太夫人。
方皇后也覺得臨安侯府出手的可能性更大,想一想也是,賀家經營定京幾百年了,雖是勳貴文臣,可幾百年的沉澱下來手底下能沒有幾張拿得出手的好牌?暗襲梁平恭手筆這麼大,相比之下,作爲外戚一躍而上的顧家就少了些根基,自然做不到這麼大的場面——就拿狙殺那三百兵士來說,顧家上哪裡湊出這麼多人手死士來?
行昭臉上扯開一絲苦笑,小手鑽進方皇后的掌心裡頭,再反手緊緊握住,也不知道賀琰破釜沉舟的這一把算不算是男人。可他如今卻是徹徹底底地將應邑棄之不顧了。
就同那日,毫不顧惜地捨棄了她的母親,一模一樣。
嗬,男兒的薄情常常有個蠢女人在成全,這句話還有些差池。應當是男兒的薄情常常有無數個蠢女人在前仆後繼的成全,這纔算改得周全了。
夜深暮合,一夜無話,行昭半睡半醒,暈暈沉沉地透過雲絲罩看窗櫺之外的天地,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天將醒,小娘子便趿着木屐往方皇后身邊湊,陪着方皇后沉沉穩穩地喝過乳酪,用過點心後,便如願等來了林公公的通稟。
“今一早,山西府快馬加鞭趕回京,送回來的消息是梁平恭昨兒個夜裡嚥了氣。”
大概是氣餒和後悔在昨夜裡都用完了,方皇后顯得很平靜,又將昨夜的叮囑重複了一遍:“...就從正殿裡選兩三個宮人派去大覺寺服侍,碧玉算一個,她會說話兒。另外讓其婉趕緊回來——中庭裡的碗蓮蔫了幾朵,別人都不會侍候。”
行昭聽得心驚膽戰的,派碧玉換回其婉,方皇后在舍一個,保一個!
行昭隱隱有些明白方皇后想做什麼,腦子裡過得快極了,明明近在咫尺的東西偏偏又從指縫裡頭滑溜溜地抽離開來。
一石驚起千層浪,梁平恭身死的消息風風火火地傳開了,朝堂上卻一窩蜂地參奏方祈,有人拿毛百戶偷喝人酒不給錢的罪例,參方祈治下不嚴,有人拿平西侯爲何與揚名伯同處一居發出疑問,甚至還有人將方祈以前在西北用四十軍棍打死軍士的舊聞,直指方祈暴戾不堪。
如同蚊子在大象身上咬包,沒多大實質性的傷害,卻讓人直癢癢。
行昭聽得忍俊不禁,笑着仰倒在方皇后身上,行景坐在下首眉飛色舞地繼續說着:“...老毛氣得鬍子吹得有八丈高,直嚷嚷‘那酒連個酸味都沒有,連涼白開都比它好喝。只曉得把那兩窟窿眼放在我身上,真是吃飽了拉不出屎!’,恨得想拿着弓去射那御史祖宗家的牌位,可惜人家不成親!”
樑夫人平氏急得團團轉,往鳳儀殿遞了幾次帖子,都如同石沉大海,等梁平恭的棺木進了定京城的時候,平氏哭得手死死卡在棺材縫裡,十個指頭都磨得血肉模糊,十指連心,行昭能夠想象得到她有多麼痛苦。
可別人呢?
有人設身處地想一想,母親死後,她的親眷家人,痛成了什麼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