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剋制住頭腦微微的暈沉,眸中神色沉浮半晌,隨即撐着身子往旁邊挪了少許,伸手拍了拍身邊鋪有乾草的位置:“你坐過來。”
他眸中訝異之色再度一閃,那雙清和溫潤的眸子裡頓時爬上了幾許搖曳與釋然。
他於原地默了良久,終究是緩步過來,坐在了嵐桃花身邊。
他單薄瘦削的身子上的冷氣令嵐桃花皺了眉,再見他身形微顫,面色慘白如紙,連帶那雙常日裡經常漾起一抹笑弧的薄脣都泛了青紫色,嵐桃花心頭稍稍一緊,不由伸手握住他骨節分明的手,意料之中的冰冷刺骨。
“你……”他對她的做法似是不解,那低低的嗓音,帶着幾分探究與無奈,然而,他脣瓣動了半晌,卻僅吐露一字,後話活生生被他阻隔下來。
“鳳黎淵,我只問你一句,你今兒又是替我暖身,又是替我採藥的,究竟存了幾分真心?”她將他的側臉打量良久,纔看似漫不經心的問。
“事至如此,你還是不信我?若我真要在你面前用苦肉計,此番也不必與你一道被困在這山洞。再者,你我身子的狀況皆不容樂觀,若是明日天亮再不尋出路,怕是真要在這崖底困死。”
“你那些暗衛呢?難道不來救你?”嵐桃花耐着性子淡問,隨即鬆開了他冰涼的手。
他轉眸望他一眼,慘白如紙的面上滑出幾許無奈與疲憊:“許是會來,許是不會來。”
嵐桃花挑眉望他,他朝他黯然一笑,有些苦澀的道:“我來這君國爲質,雖說暗中帶了不少暗衛,只不過前幾日爲了護送我那皇兄出京,便將大批暗衛撥了去,最後僅剩少數。而當夜助你逃走時卻遇上了太子埋伏之兵,我無暇顧及剩餘那些暗衛,僅得隨你落崖,如今也不知他們可還有生還。是以,若是他們還有生還,便定會來找我,若是無一生還……”
說着,他靜靜的朝嵐桃花望着,目光一深:“若是無一生還,便只有你我二人想辦法從這裡脫困了。”
嵐桃花神色一怔,壓抑的嗓音染上了幾分不解:“皇兄?你遣了大批暗衛護送你皇兄出京?”
他默了片刻,目光頓時悠遠開來,嗓音也帶了幾分苦澀,“是啊,我皇兄,鳳轅。”
嵐桃花面色驟然一沉,心頭也是轟然一跳。
鳳轅?她那大師兄?
可是那夜楊鉅率兵在相府搜刺客時,她就已然讓蕭妖孽與她那便宜師父去花滿樓通知惠姨,讓惠姨當即將鳳轅送出京都,是以,護送鳳轅出京之人,該是桃花軒精衛纔是,怎如今又變成鳳黎淵的暗衛了?
許是察覺出了嵐桃花的驚愕,鳳黎淵深眼望她,淡然一笑,那笑容有些悠遠與苦澀,雖說笑顏俊美傾國,但卻因他髮絲凌亂、衣衫破碎髒污而增了幾許狼狽。
“在和親大典那夜,還未等御林軍來相府搜查刺客,我帶入京都城的大批暗衛已然去花滿樓暗中接走了我那皇兄。”他低聲言道。
嵐桃花臉色再度一變。
竟然,竟然是在御林軍入相府搜刺客之前,鳳轅就已經被鳳黎淵的暗衛護送出京了?
可是,可是鳳轅與鳳黎淵二人明爭暗奪,鳳轅此番入君國京都,還想着讓鳳黎淵斃命,難道鳳黎淵竟能大度到無論鳳轅對他做何,他皆是會包容諒解,甚至還會在關鍵時刻出手幫鳳轅一把,助他出京?
嵐桃花眸色雲涌不定,心思沉雜。
良久,鳳黎淵又低低出聲,那低沉幽緩的嗓音宛如流水,一點一點將嵐桃花的心逐漸侵蝕:“君國太子心思縝密,不容小覷,你以爲將我那皇兄藏於花滿樓,定會世人不察,然而君國太子對此卻是一清二楚,只是未曾挑破罷了。他以我皇兄性命威脅我與他合作,我若不與他的胞妹三公主和親,不以瑞國兵權之威成爲他登基的後盾,他自會殺了我那皇兄,從而順利找個假鳳轅替代,再將你賜給那假太子,一道回瑞國國都。”
嵐桃花眸色震顫,心頭堵塞。
早知那薨了的老皇帝有意找一個人假扮鳳轅,從而將她嵐桃花賜予那假太子,以圖穩住瑞國上下,卻不料那邪肆太子,竟也有心爲之。
另外,窩藏鳳轅一事,惠姨等人辦得甚是隱秘,那皇家崽子,又是怎麼知曉鳳轅蹤跡的?難不成,那崽子的爪牙已然遍佈全城了?
她轉眸靜靜的望着鳳黎淵蒼白的臉頰,眸色隱隱一動,按捺心虛的低問:“你答應那邪肆太子和親,便是爲了鳳轅?可你來君國爲質,無疑是他所逼,你就不恨他,甚至還要反過來幫他?”
他驟然沉默,蒼白的臉上滑過道道掙扎與黯然。
嵐桃花見他良久不言,便也等得有些不耐煩,道:“怎麼,不願說?”
他半晌才嘆了口氣,搖搖頭,只道:“並非是不願說,只是裡面涉及太多瑞國皇家之事,你無須知曉太多。”
嵐桃花目光一沉,話鋒一轉:“是嗎?你方纔說你小時候被你母妃送出宮去避難,呆在一戶農家裡,你甚爲宮中皇子,身份尊貴,瑞國皇室又未破敗衰落,你因何會落得要被你母妃送去農家避難的地步?”
“外表的光鮮,蓋住了裡面的污黑。”
“你這是什麼意思?”嵐桃花嗓子微挑。
他深眼望她,慘白的面上滑出了幾分無奈與疲憊:“你無須知曉太多,這些皆是瑞國陳年舊事罷了。”
嵐桃花頓時迎上他的目光,盯了片刻,隨即勾脣淡笑,她雖說身染寒熱,但面頰卻被寒熱灼紅,即便身子骨軟弱,但氣色卻是不弱鳳黎淵那般慘白病態。
“你若不願說,那便讓我自行猜猜吧。”她朝他淡道,眸中滑有微光,待鳳黎淵眸色一沉之際,她自然而然的又道:“外表的光鮮,將裡面的黑污全數蓋住了!呵,所謂的皇家,大多皆是外表容華富貴,但裡面後宮之爭,卻是激烈。當年你母妃將你送出宮外避難,可是因後宮爭鬥太過激烈,且還波及到了你?”
說着,見鳳黎淵目光一沉,她又道:“只不過我倒是奇了,若是一般不得寵的后妃之子,送出去避難倒也正常。只不過,傳言皆道你乃瑞國皇帝最寵的兒子,你怎會落到要被送出去避難的地步?”
“外面皆道我受寵,難道你便信了?”他沉默良久,才低低的出了聲。
嵐桃花一怔。
他深黑的目光靜靜落在她面上,那目光深處驟然間含了太多的悲涼與苦澀,惹得嵐桃花心下暗驚。
一向清風潤朗的他,心思縝密,心態強大得連逃嵐桃花都要讚歎一聲,他的目光裡,怎會有不符合他的悲涼與苦澀?
該悲涼該苦澀的,似是該她嵐桃花呢!她被他算計,寄他籬下,怎到頭來,他還比她落魄悽悽了?
“衆口鑠金!既然大家都這麼傳,必定有一定真實性。”嵐桃花默了片刻才低道。
鳳黎淵澀然一笑,慘白如紙的面容顯得格外的瘦削,那悽悽落寞的感覺,令嵐桃花的心也跟着一縮。
“世人傳言,並不可信。”說着,他垂下了眸,沉默了良久,才低低出聲:“我那皇兄在雲崖山上呆了多年,我父皇表面上是不管不顧,實則,卻是差人混入雲崖山護他,甚至他還親自暗訪你師父,就是爲了讓他照顧好我大師兄。”
嵐桃花驟然一驚,眸中霎時滑過幾道不可置信。
鳳黎淵依舊低着頭,默了半晌,又道:“我雖如傳言裡那樣,身居奢華中宮,侍奴成羣,然而卻備受宮中嬪妃擠兌。瑞國宮中,共有皇子十一位,我因受父皇寵,宮中那些皇子皇妃以及朝中大多朝臣自是以爲我有機會受封太子,是以明槍暗箭全朝我招呼,我能保命至今,僅是學會了忍讓和算計,待將瑞國兵權徹底奪在手裡,才令他們收斂。”
說着,他擡眸朝嵐桃花望來,眸中的深邃與落寞極其突兀明顯:“若說我父皇給了我容華富貴,而讓我替我那皇兄承受一切明槍暗箭,待通往太子之位的一切阻礙皆數被我掃清,他再暗中招回我那皇兄,便是他在瑞國掀起萬丈巨瀾也由之任之的讓他順利成爲太子,你覺得這一切的一切,便能說明我是我父皇寵愛的皇子?”
嵐桃花眸色有些不穩,心頭震然。
他卻是勾脣苦笑,“外人皆道我是我父皇最爲寵愛的皇子,卻不知,我不過是他用來替我那皇兄鋪路的墊腳石罷了。就連此番我自願請來這君國爲質子,也不過是爲了完成他的囑咐,替我那太子皇兄,穩住蠢蠢欲動的君國,若能再謀得君國半壁江山,那便最好不過!只是,我那皇兄着實太過簡單,竟會追至君國殺我而奪兵權,呵,最後卻還要讓我來暗中操持,安穩送他回瑞國。他沒在禁宮的毒害中頑抗長大,自是心計不夠,一直生活在雲崖山那與世隔絕的安穩環境裡,讓他空有熱血與腦子,卻不懂謀劃!我父皇以前護他至甚,一心想讓他安穩長大,卻不料到頭來,反而也是害了他。”
嵐桃花心頭驚駭不定,猶如巨石一點一點的將她的心壓緊,令她有些難以呼吸。
她從來不知鳳黎淵這一席話,竟會全然顛覆她以前所知的信息。
她那本是被遺棄在雲崖山的大師兄鳳轅,竟會是皇帝真正包庇寵愛的皇子,寧願忍痛割愛的將他送來雲崖山避世,也不願留他在禁宮內遭受各種明槍暗箭!
難怪,難怪他那大師兄徒手下山,便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當上瑞國太子!她當時還以爲是她那大師兄手段了得,卻不料這一切的一切,竟是老皇帝設計,早已爲他的回宮鋪上了一條康莊之路。
而這鳳黎淵呢?
雖被冠着受寵之名,實則卻是在禁宮備受欺凌,好不容易將通往太子之路上的障礙掃清,卻不料全讓別人佔了便宜。
“你既然掃清了通往太子之位的一切障礙,又爲何會將太子之位拱手讓人?你兵權在握,即便你父皇逼你,但他也對你無可奈何纔是。”
聞得這話,他突然沉默了。
洞內火堆的火光搖曳,柴火發着低低的燃燒聲。
嵐桃花也未催促,然而那緊繃的心卻是未有絲毫鬆懈。
她該相信他這些一面之詞嗎?雖有些懷疑,但心底的震撼卻是格外的清晰,心底那莫名的信任,也是瘋狂滋長,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不堪。
“他的確逼不了我,只不過,我這孱弱身子,還能活幾月幾載也說不準,又豈能任性當上太子,拿瑞國的百年基業視爲玩笑。”良久,他才低低的道,嗓音裡含着幾許悵惘與無奈。
嵐桃花臉色頓時一變:“什麼叫做能活幾月幾載也說不準?難不成你鳳黎淵如今僅能活個幾月或是幾年了?”
話剛一落,嵐桃花神色一顫,反應過來後急忙斟酌鳳黎淵這話,心底霎時冰涼了一下。
他這話之意,是在提及他命不久矣?
所以,他纔會拱手將他打拼而來的太子之位讓給鳳轅?
嵐桃花深黑的目光緊緊凝在他慘白的面上,卻不料他卻勾脣朝她笑了笑,他脣瓣凍得青紫,慘白的面上卻是勉勉強強的露出一抹笑靨,雖說俊美傾城,但那種單薄悽悽的感覺,卻似是讓人疼到了骨髓裡。
“你無須多想,我僅是想說,人生無常,每人皆不知日後的命途會是怎樣!另外,位高極寒,與其讓太子之位束縛着自己,還不如放開一切,隨性而活。便是結廬在人境,在無車馬喧囂之處隱居作畫,恣意到老也是幸事。”
“既然認爲恣意而活纔是幸事,那你爲何還要來這君國?爲何還要助瑞國拓開疆土,爲何還有千方百計的招惹我嵐桃花,爲何還要替君國太子算計嵐家,讓嵐家滿門入獄,最後過着逃亡的日子?鳳黎淵,你算計這麼多,謀劃這麼多,這便是你所謂的放開一切,隨性而活?”嵐桃花嗓音頓時一挑,帶了幾分怒氣。
鳳黎淵眸色動了動,再度垂眸,默了良久才道:“嵐家樹大招風,加之又有桃花軒爲盾,君國太子早有除掉嵐家之心。和親之日若非借刺客之事讓相府一門入獄,太子怕是要動用殺手,屠嵐家滿門!”
嵐桃花一驚,渾身一顫。
他迎上了她搖曳不穩的目光:“你父親前些日子在朝堂上百般刁難太子之事,你一絲未聞?你父親嵐相早觸了太子逆鱗,近日又對君國太子百般刁難,君國太子殺意一起,準備是在和親之日差精衛對相府滿門屠殺,而後鉗了你爹孃,最後預計着再將此事嫁禍給君國老皇帝,言稱其暗中下密旨,誅殺忠臣!”
“什麼?”嵐桃花嗓音顫抖,雙眸控制不住的瞪大了幾許。
鳳黎淵深深望她一眼,無奈道:“和親那夜,若非我執意入宮佈置一切,先以弒君的藉口令太子順理成章的將相府一門全數下獄,要不然,相府一門已是……雖說此舉着實不義,但卻能保相府一門之人的性命。太子雖對相府滿門存有屠心,但見相府下獄,加之皇帝重傷,他的確沒心思先處理嵐家,而是得急忙着手讓君國老皇帝薨逝,最後再堂而皇之的登位!便是那夜他能容忍相府一門自刑部逃出京都,其一是看在你還在京都的份上,其二,便是嵐家失勢目前對他而言已是構不成威脅!”
“不可能!不可能!我爹即便對太子心存異議,但也不會在這節骨眼上刁難太子。再說,再說那太子……”
話到一半,嵐桃花便噎住,有些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
心底的震撼之意令她有些喘息不及,緊握的雙手,也開始隱隱發顫。
她該相信鳳黎淵這話嗎?這是她第二次捫心自問。
明明表面上是鳳黎淵陷害嵐家,讓嵐家落敗至此,而他如今卻說,他這般做,僅是爲了保住嵐相一門的性命,只因那君國太子,在和親大大典之夜竟是有心差人屠嵐家滿門。
她徹底靜默下來,目光悠遠跑神。
這時,鳳黎淵卻是暗歎了口氣,又低沉道:“我今日與你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對我改變看法,只想讓你莫要太疏離我,即便是要疏離,但也要喝下我爲你熬製的藥,也要在這山洞裡安分呆着,不要因爲憎惡我便自行出得山洞獨自冒險,從而讓我尋找不到,護之不及。你身上,還染有寒熱,不可太過莽撞行事。”
嵐桃花回神過來,深黑搖曳的目光直直凝視在他面上,良久不言。
他也未再有後話,彷彿是真的累了,便以背靠在石壁上,抑制不住般微微合上了眸子。
只是不多時,他身形的顫抖卻是越來越烈,連牙齒打顫的聲音都有些突兀大聲。
這時,柴堆上夾着的凹槽石頭內的藥汁咕嚕沸騰了起來,他忙掀開眼皮,慢騰騰的挪着身子過去,將凹槽石頭自火堆上端下來,在一旁晾了良久,纔將凹槽內的藥汁倒了一些在他裹好的樹葉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