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郊外,有一片延綿不斷的林子。
林子鬱樹蔥蔥,地面枯葉成積,瞧着倒是頗有幾分幽深凝寂。
林子深處,有一坐精緻別雅的院落,這院落修葺得倒是有些寬碩大氣。院內假山石桌齊全,花草樹木相映,倒是襯出了幾分和諧之氣。
院中的鬱樹下,一名身形纖細的素衣女子席地而坐,神色淡然。她面前是一張矮桌,桌上擺有棋譜。
許是獨自對弈太過投入,竟是連面前站了人都不曾察覺。
“丫頭,剛醒來就下棋,爲師以前怎不見你這般勤快?嘿,你這盤棋可是死局啊!”饒有興味的話道來,女子眉宇一蹙,還未及反應,面前之人早已是極爲隨意的坐了下來,手指頭毫不客氣的在她棋盤上飛快的挪動白子黑子,僅是片刻,他挪開手指頭,得意笑道:“喏,這下白子就勝過黑子了!”
素衣女子眼角不住的跳動,眸光朝其打量,只覺多年不見,這老頭倒是硬朗不少,雖說頭髮稍稍花白,但他那張臉,卻是有些年青,完全瞧不出他已然是六旬之人了。
她壓抑着怒氣稍稍垂眸避開他亮晶晶的笑臉,然而待視線再度觸及到棋盤上的棋局,她終究是忍不住朝對面之人大喝:“你丫的!你若是解開我的死局就罷了,可誰讓你亂動我棋子?將所有棋子全部打亂重新排布,這樣用棋子故意列出來的勝局,有意思麼?”
說着,擡手朝對面之人一揮:“你這老頭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
對面之人當即露出一副哀怨的眼神,連帶嗓音都帶了幾許悽悽的顫抖:“當真是師門不幸哇!虧得老頭我冒着迷路的危險下了雲崖山來尋你,你這孽徒就是這樣對待爲師的?”
說着,嗓音頓了頓,又挑高一分:“你這孽徒倒是不讓爲師省心,爲師昨夜一來,便是費神費力的將你從宮中那火場裡搬了出來,你醒來沒句感激也就罷了,可是好歹也得有幾分重逢的驚喜吧?”
嵐桃花眼角稍稍一挑,知曉這便宜師父的賴人脾氣怕是發了。
提及昨晚之事,無疑是驚險叢生。
她記得當時在華清殿內,她冒火艱難的挪至偏殿慕晚歌的牀邊,果然是瞧得早已昏迷過去的慕晚歌與醫怪,然而待她正要毫不猶豫的帶走醫怪,哪知一道帶火的房樑卻是突然落下砸中了她的後背。
她當時被措手不及的砸倒在地,加之腹部的傷口裂開,渾身僵硬疼痛,正待她拼命的想要爬起來帶着醫怪出去時,卻見自家這多年不見的便宜師父竟是一掌拍空了一側殿牆,霎時便閃身到了她的身邊。卻也因如今火勢迅猛,燃燒的聲音及殿中四處的塌陷聲過大,竟也是掩蓋住了他拍牆的聲音。
她當時一見着這便宜師父,心頭欣喜之意狂用,心下大鬆之際,卻也覺傷口疼得發麻,神智逐漸抽離,剛喚了句‘師父’後便略微安心的暈了過去,只不過在暈倒之前,她似是聽到了另一道突來的腳步聲,而後是一道令她熟悉至極的嗓音:“師父,你快些帶師妹出去。我背上醫怪隨後便來。”
後來的後來,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醒來時便置身在這別院的牀榻上,眼皮剛掀開,入目的便是自家這便宜師父以及醫怪那張嘴臉。
她眸色微動,但神色卻是淡淡,雖心底有着重生般的厚重,但出口的話語卻是嘶啞平靜:“我餓了!”
她的確是餓了,再說,她也並非煽情之人,是以如今劫後重生見得便宜師父與醫怪,雖滿腔厚重,但也未有哭訴。
想來那些哭訴也僅有那些弱不禁風的女人才做得出來,若是讓她嵐桃花哭哭啼啼的靠在自家師父或是醫怪懷裡感慨重獲新生,不僅會嚇呆醫怪,怕是連自家這師父也會以爲她被惡鬼附了身。
‘餓了’這話一出,她當時便見得醫怪怔了怔,有些錯愕的轉眸望向了自家這便宜師父。
然而自家這便宜師父也是抽了抽眼,見嵐桃花一臉蒼白病弱,眸中滑過一絲心疼,但他臉色卻是微僵,低低埋怨:“餓了有什麼法子,你又不是不知你師父不會下廚!”
嵐桃花差點扶額。
她確實是差點忘了。讓一個連燒點柴火都差點將雲崖山的別院毀了的人,指望他去做飯絕對是異想天開。
眼見嵐桃花面露失望,雲崖子躊躇片刻,尷尬的咳嗽一聲,振振有詞的道:“爲師好歹也是兩手不沾陽春水的世外高人,若是會下廚做飯,怕是得降了身份。如今小黑那小子正在外面替你熬藥,爲師這就去讓他做飯!”
說完,他忙轉身跑了出去,那身影竟有幾分倉皇出逃。
聞得‘小黑’二字,嵐桃花薄脣倒是微微勾了勾,心下了然,看來她當時暈倒之前聽見有人朝雲崖子說話,那人,定也是小黑了。
另外,當時在宮中遠遠跟着蕭妖孽他們回華清殿時,她當時腹部傷口作疼,有一暗衛主動現身扶她,她便覺那暗衛像小黑,當時試探幾句發現更是可疑,只不過當時未曾挑破,而如今瞧來,她的判斷着實沒錯。
一想到小黑,嵐桃花當時的面色逐漸沉了幾許。隨即不顧醫怪的勸阻下牀後,她便出了屋子坐在這樹下,又讓醫怪在廂房內端了矮桌與棋譜來,沐着風,迎着透過樹縫而來的淡陽,獨自對弈。
因這別院是她前些年購置,雖說不常住,但每年酷暑炎熱之際,卻也會來此住上一段時日避暑。因而,如今離上次避暑相隔不久,廚房內倒是剩有些大米,只不過沒菜。
小黑自作主張到院子外忙碌了一陣,回來時,他懷中抱了一堆野菜,醫怪當即衝上去罵他蠢人,隨後將他懷中的野菜挑來挑去的扔了大半,最後挑出點能食用的野菜讓他去熬菜粥。
其實說來,小黑也從未下過廚,從前他也只給她嵐桃花在野外烤過肉。此番再一實踐,他果然不是下廚的料,進去沒多久,廚房內便濃煙滾滾。
自家師父與醫怪皆是見勢不對,罵罵咧咧的跑進了廚房,估計又訓了小黑一回。
見着這般景況,她雖說在用心對弈,心無旁騖,但每每聽到廚房內傳來訓罵聲,她嘴角便會勾起。
小黑敢在她面前偶爾放肆,但只要在自家那便宜師父面前,小黑永遠是服帖的那一個。說來也怪,不僅是以前,就連現在她聽到便宜師父罵他,她也存有幾分幸災樂禍。
突然間,雲崖山的一切,似是歷歷在目。心底深處,有種不知名的感覺流連,悵然中竟是微感酸澀。
另外,也不得不說,自家那便宜師父的確不是個閒得住的人。
這不,剛一得閒,便從廚房內躥了出來,毫不客氣的挪動她的棋子,改變了她的棋局。
她默默的將棋盤上的棋子全數分開並收於棋盒,這才暗斂神色,擡眸朝雲崖子望去,嗓音帶着幾分複雜與感激:“昨夜,多謝師父相救!”
雲崖子怔了怔,難得自家這孽徒這麼規矩的朝他言謝。
他有些不自在的擺擺手,道:“你知曉就好!日後有什麼好的留着給師父,在外行走,若是丟了臉面時,千萬別將你師父我的名號報出去,惹我與你一道蒙羞便成。”
嵐桃花眉宇蹙了蹙。這老頭依舊嘴硬呢。
“昨夜師父與師兄救出我來,那牀榻上的慕晚歌呢?”嵐桃花神色微斂,轉移了話題。
“慕晚歌?你說的便是鳳轅那小子的太子妃?”雲崖子問。
嵐桃花點點頭。
他道:“當時爲師急着救你,那牀榻上的女人,自是沒功夫救。”說着,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若是知曉那女人是鳳轅那小子的太子妃,爲師沒準兒也將她帶出來了。喂,徒兒啊,你說那女人最後是不是被燒死了啊?”
嵐桃花怔了怔,挑眉望他,面上神色不起不伏,淡得如流水,但眸底深處卻盈出了幾許複雜與嗤諷:“怕是真燒死了吧!”
雲崖子一愕,道:“乖徒兒啊,日後見了你大師兄,可別提火場之中爲師未救他那太子妃啊!”
“未救又如何!”嵐桃花淡道,說着,嗓音略微一低:“反正他又不心繫於她!”
雲崖子忙點頭:“是啊是啊,鳳轅那小子在雲崖山便着了你的道,日日圍着你轉,他心裡之人,自該是你!”
嵐桃花眸光一顫,腦海裡剎那間滑過鳳轅以及鳳黎淵的臉,面上之色卻是微微白了一許。
“徒兒啊,怎不說話了?可是鳳轅此番到這京都欺負了你?你說出來,看爲師不去將他扒一層皮下來!”說着,嗓音一頓,錯愕吸了吸氣:“咦,怎有股糊味呢!”
尾音還未落完,不遠處頓時揚來醫怪那粗嗓子的尖吼:“哇呀,救火哇!這小子又將廚房給燃了啊!”
嵐桃花與雲崖子皆是一怔,雙雙朝不遠處的廚房望去,卻見廚房濃煙滾滾,火光大盛。
這時,有一矮小精幹的身影第一時間從廚房裡竄出,他常日裡極爲疼惜的花白鬍子早已捲曲狼狽,頭上的髮絲也被燒去大半,就連臉上,也黑漆如墨,竟是覺不出一點本來的面容來。
“盯着做什麼,還不快去救火?”醫怪朝氣急敗壞的朝嵐桃花與雲崖子吼。
然而嵐桃花與雲崖子皆未動作。
片刻,廚房內的火光倒是被撲滅了,僅剩來不及散去的濃煙慢騰騰的溢出。
這時,小黑頎長的身影自廚房出來,他面上也黑漆一片,頭髮凌亂,待見衆人皆望着他,他眸光躲閃,極爲尷尬的咳嗽一聲,道:“我還是去京都城裡的酒樓買點吃的回來吧!”
“也唯有如此了,徒兒,辛苦了,不過去之前先用水洗洗你的臉,免得你出去丟了面子,壞了你師父我的名聲!”雲崖子一本正經的點點頭,當即附和。
小黑眼角一抽,朝嵐桃花望了一眼,隨即迅速的回了廚房。
待他忙活一圈再出來時,他雖說臉是洗乾淨了,但那被火隱隱燒過的頭髮,卻是刺眼突兀。
正待他要離去,不遠處的院門卻是傳來敲門聲。
嵐桃花等人皆是一愕,面面相覷,這時,一道幹練漠然的嗓音自院外傳來:“嵐姑娘,還請開門與我主子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