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際的相府大堂,堂中正坐着幾名面容嚴謹的便袍中年男子,惟獨有一人,卻是年紀輕輕,衣着官服,面容平平,略顯老實。而那幾名中年男子身邊,皆是坐着打扮稍顯莊重的婦人。
也惟獨那年紀輕輕的官服男子,身邊獨缺,未有女子作伴。
主位上,嵐相與雲氏相攜而坐,二人面上皆是止不住的漫着喜色。
“今日,倒是多謝諸位攜夫人們來相府了。”堂內氣氛不顯壓抑,此際嵐相帶笑的嗓音,也顯得格外的平易。
堂中的其他中年男子們及他們身邊的婦人皆是望向嵐相與雲氏,面露笑意。
這時,有一人道:“相爺今日爲嵐千金定夫婿,這等喜事,我等自然要攜自己夫人前來祝賀。”
嵐相道:“此事的確定得太急,是以連請帖宴席皆無,僅是先讓諸位來做個爲證而已。不過,待這幾日過去,我定將喜事公諸於衆,到時候請帖與宴席,少不了各位的,哈哈。”
堂中幾位大人皆是笑着點頭,紛紛客氣的祝福了幾言。
嵐相面色大好,眸帶喜色。
他眸光往在座之人一掃,待掃至那唯一一個穿着官服的年輕男子時,他眸光駐了下來,朝那人喚了聲:“戶部尚書。”
那名官服男子忙擡眸朝嵐相望來,恭敬道:“相爺有何吩咐?”
說來,他昨夜便收到相府邀函,說是需得帶上戶籍登記書冊,需要爲他那掌上明珠的夫婿正婚,定名。
他當時一愣,只覺相府千金若是要定夫婿,這等大事,自然是早就滿城皆知纔是,而如今這等急促督辦,委實怪異了幾分。
“戶籍冊可帶來了?”這時,主位上的嵐相出了聲,常日裡嚴峻的面上竟是笑容恰和,喜色難掩。
戶部尚書忙斂住眸中微詫之色,點頭恭敬道:“下官帶了。”
“嗯。”嵐相滿意應了一聲,隨即拿出了一本明黃摺子朝他遞來,道:“你看看這個。”
戶部尚書唯唯諾諾的接過,待打開那明黃的摺子後,卻是臉色一變。這摺子,竟是瑞國皇帝下達的定親文書,定親二人,乃瑞國祈王與嵐相千金嵐桃花。
他不由震了眸色,臉色霎時錯愕沉重。
嵐相瞥他一眼,道:“戶冊該如何寫,你應是知曉吧?”
戶部尚書擡眸朝嵐相望來,臉色大變:“相爺,此事茲事體大,怕是得稟報皇上……”
他話還未道完,嵐相便慢悠悠的出聲打斷:“不用了。我僅是嫁女而已,這等小事,何須上報皇上?”
“可是這祈王畢竟是瑞國王爺,嵐相千金乃我君國千金,身份也與金枝玉葉堪堪相齊,若是祈王與嵐相千金定親,無疑是涉及了兩國之勢頭。”禮部尚書恭敬回道,眸底深處卻是雲涌不定。
如今這君國,皇帝昏庸,下臣附庸。這朝中掌權的,惟有嵐相與大將軍蕭畢。是以,皇權無疑是被架空,君國真正的主子,惟獨嵐相與蕭老將軍。
因而,這嵐相千金雖說是大臣之後,但憑嵐相的身份及影響,嵐相千金即便聲名狼藉,但也是比宮中的金枝玉葉還要尊貴。
所以,一旦嵐相千金與瑞國祈王定親,此事怕是涉及兩國利弊,如同和親。
如今,這事被嵐相倉促低調的決定,日後一旦公諸於衆,必定風波雲涌,到時候,即便嵐相大權在握,衆人雖不敢對他當面有質疑,但私底下,仍是會猜測嵐相是否有意拉攏瑞國,從而裡應外合端掉君國,令他嵐家獨大,甚至……登臨大寶。
“戶部尚書,話不可這麼說。相爺嫁女,僅是相爺傢俬事罷了,何須鬧到皇上那裡?禮部尚書所說的上奏,怕是小題大作了吧!”這時,在場的另一中年男子出了聲。
戶部尚書眉宇一蹙,滿臉爲難,他朝出聲的中年男子望去,道:“李大人,如今國之局勢,你怕是也知曉。相爺在我君國舉足輕重,嵐相千金的地位,自不必公主低多少。如今瑞國祈王與嵐相千金定親,無疑是君國與瑞國兩國大事,堪比和親,這……”
“和親?戶部尚書此言,莫不是有意暗指相爺千金的身份堪比公主?哼,此等大逆不道的話,戶部尚書還是收回去爲好,免得被有心之人聽了去,不僅危及相爺名聲,你戶部尚書,怕是也難辭其咎。”
戶部尚書臉色一變,神色雲涌。
他朝那出聲的中年男子望了幾眼,終究是妥協下來,不由擡眸朝主位上的嵐相望去,勸慰道:“相爺,此事的確茲事體大,最好是上奏皇上,以免皇上懷疑。”
當今皇帝雖說是昏君,但也是一國之君,嵐相在君國舉足輕重,跺跺腳,朝中局勢便會爲之一變,像嵐相之女定親這等大事,最好是上奏爲好,以免皇帝生疑,以爲嵐相有意通過祈王鳳黎淵而與瑞國走近,危及他君國。
“此事無須再多說。”主位上的嵐相面上的笑容早已收斂,黑瞳裡漫出幾分複雜。
說完,他朝戶部尚書望去,又道:“你僅需將我那小女與祈王登記在戶冊即可,其餘的事,不該你管的,你便莫要多問。”
戶部尚書神色變了變,半晌才垂眸下來,道:“是!”
他並非嵐相交好之人,這些在座的中年男子,纔是常日與嵐相走得甚近之人,也算得上是嵐相一黨。
而他,不過是近月才被相爺提拔上來的戶部尚書罷了,今日受邀,自是知曉相爺有吩咐他的事而已,只不過,他卻未料到是這等大事。
他也並非有意與相爺的心思相駁,只不過是心有擔憂罷了。
畢竟,嵐相於他有知遇之恩,他不願一味奉承,而是忠言勸慰。
自戶部尚書妥協下來後,大堂內的氣氛便莫名的低沉了下去,在場之人皆是各有所思,神色微微悠遠,而那些坐在自家夫君身邊的貴婦,卻是靜默無聲,規矩坐着,連眼神都不敢亂瞟。
這廂的嵐桃花與鳳黎淵二人,倒是不慌不忙的往大堂而去。
雖說是知今日相府有客人臨門,但二人卻似是未多大放於心上,反而是牽手而行,隨意暢聊,惹得跟在他們身後的老管家終究是蹙了眉,耐心耗盡但卻壓抑着嗓音勸:“小姐,姑爺,相爺、夫人與客人們皆早在大堂等候了,你們還是快些行爲好。”
嵐桃花正要回幾句,昨夜這老管家將她鎖在屋子裡,她還未及找他算賬,如今他倒是又煞風景的催促,沒瞧見她嵐桃花這顆鐵樹般的桃樹,終於開了花麼,也不讓她好生消化習慣一番,便極不識趣的催促,當真是瞧不懂臉色!
嘴裡微怒的言辭還未道出來,嵐桃花只覺那隻被鳳黎淵握在掌心的手微微被握緊,隨即,耳畔傳來的是一道清幽脫塵的嗓音,“讓相爺、夫人及客人久等,終歸不好,桃花,我們的確得行快點。”
嵐桃花噎住喉嚨的話,轉眸朝鳳黎淵望來,不料恰到好處的望見了他飄逸溫潤的淺笑。
她眼光不由一直,忙故作鎮靜的垂眸下來,只覺方纔鳳黎淵的嗓音就如清風般滌盪了她對老管家的惱意,而如今再瞧他那溫潤的笑容,心底的惱意,卻是被擦卻得徹底。
“嗯。”如同小媳婦般應了一聲,她點了點頭,腳步也加快了幾許。
鳳黎淵眼神一動,嘴角的笑意更深。
而那老管家,卻是因嵐桃花這突然的羞澀小媳婦般的姿態惹得眼角一抽,臉色一愕,心頭大受錯愕。曾幾何時,這囂張跋扈的小祖宗,竟也有溫順一面了?
待嵐桃花與鳳黎淵行至大堂,便被多雙神色各異的眼睛注視。
嵐桃花倒也不怯場,牽着鳳黎淵的手,二人並肩入得大堂後,主位上的嵐相卻是出了聲:“桃花,見過各位大人及夫人!”
嵐桃花怔了怔,這才轉眸朝在場之人一掃,入目的倒是有一兩個眼熟的,彷彿是她老爹的同僚。
自家老爹當前,嵐桃花也不好不聽他的話,正要琢磨着朝在場之人好生行禮一番,哪知在場之人皆是紛紛道‘免了’,還借勢誇了她幾句。
她不由眼角一抽,心底卻是咋舌萬分。
她嵐桃花在京都的名聲可謂是狼藉不堪,這些人竟能睜着眼睛說瞎話的誇她,驀地,她倒是感覺她老爹所交的這些同僚,怕是不那麼可靠。
趨炎附勢,阿諛奉承之輩,往往不可信呢。她的爹爹,究竟是未看清這些人的性情嘴臉,還是朝中之臣皆是人云亦云,相比於其他人,這幾人已算是稍稍上乘的了?
正神思着,卻不料鳳黎淵極其謙卑的朝在場之人行禮。
在場之人彷彿被驚了一下,皆是站起身還禮。
有一人道:“倒是使不得!祈王殿下即將是相府女婿,身份尊貴,豈可向我們這些人行此大禮。”
嵐桃花一怔,鳳黎淵方纔不過是稍稍完了身子,抱拳揖了一禮罷了,這禮數在這些人眼裡,也算是太過了?
呵,只怕不是禮數太過,而是如今鳳黎淵的身份,自也不是以前尷尬的質子身份能夠相比。
整場定親之事下來,不過半盞茶功夫。
待戶部尚書依嵐相之意蹙眉微憂的替嵐桃花與鳳黎淵做了戶冊登記後,在場的中年男子與其身邊的貴婦皆是朝嵐桃花與鳳黎淵道賀,隨即便藉口紛紛離開。
整場定親之事,如同一個走馬觀花的過場,令嵐桃花半是錯愕,半是哭笑不得的無奈。
他這爹爹,未免行動也太快了吧?竟是連定親之宴都來不及準備,便着急的替她與鳳黎淵登記了戶冊,還請了他的一衆黨羽爲證人,他此舉,無疑是太過緊張倉促了。
只不過無論如何,戶冊已登,她嵐桃花,就如是成了親,再不是所謂的閨閣之女,她,也是有夫之人了呢。
心頭不由漫出了幾分深幽。
轉眸,她朝鳳黎淵望去,卻是見他微垂的眸子裡有過一道一閃而逝的微光,待她凝神細心的探究,那縷意味不明的微光卻是早已散卻無蹤。
許是見她與鳳黎淵依舊兩手交握,雲氏面上的笑意倒是未曾減卻,她那眸底深處,也閃着濃郁的釋然與欣慰之色。
“雖說先登戶冊後定親成親,着實不合祖制,但事關緊急,你們理解便好。”雲氏柔和的嗓音道來,拉回了嵐桃花的神思。
嵐桃花擡眸朝雲氏望去,道:“豈止是先登戶冊後定親成親哇?孃親昨夜之舉,可謂是……”
那可是*的,生米徹底成了熟飯啊!
雲氏神色微微一變,面上的笑容僵了一許,隨即無奈道:“桃花,孃親也是爲你好。”
嵐桃花神色動了動,點了點頭,笑了笑,隨即又朝嵐相望去,正要說話,卻不料嵐相先出了聲:“你先出去,爲父與你孃親有話與黎淵說。”
嵐桃花稍稍一怔。
還要關着門說悄悄話?怎又將她嵐桃花排除在外了?
事已至此了,還有什麼是她嵐桃花需要避諱的?
正思量着要不要回上一句,站在她身邊的鳳黎淵卻是出了聲:“桃花,你先回屋休息吧,我等會兒再去尋你。”
嵐桃花默了片刻,眸光在他精緻的黑瞳裡掃了幾眼,終究是點了點頭。
出得大堂後,嵐桃花未作停留,足下步子微快,但所行方向,卻是相府大門。
大門兩側的守門小廝見得嵐桃花來,正要恭敬的喚她一聲,然而她卻伸手一揮,阻了他們喉嚨裡的話,隨即問:“你們今兒可有瞧見蕭世子來過?”
小廝們一怔,紛紛搖頭。
嵐桃花眸色一深,脣上勾出一分明滅不辨的笑意,轉身便回府,隨即緩然消失在相府小徑盡頭。
果然,如鳳黎淵所言,蕭世子要來求親,的確是不易呢。
呵,竟是當真未來。如此看來,這其中之事,倒是有趣了。
她淡着眸色往前,不久便是行至了閨房外的小院。
小院外的落葉早被掃走,瞧着倒是乾淨有條,然而那深秋發黃的梧桐樹下,卻是正立着一名黑衣男子。
那男子身材頎長,黑袍質樸,微微漾來的風掀起了他的衣袂及髮絲,本是像一副鬆散隨意的畫,但卻因那黑衣男子朝她望來的一雙眸子裡帶滿了複雜與怒意,竟是不由打亂了鬆散的氛圍,增了幾分劍拔弩張般的緊張。
嵐桃花勾脣一笑,緩步至那黑衣男子身邊,仰頭靜靜望他,笑道:“小黑不是被抓往刑部了,怎回來了?”
昨日花滿樓那官兵突襲的陣狀,可謂是聲勢浩大呢。小黑被抓去刑部,她也未去贖人,他如今竟是安安穩穩的站在她面前了。呵,曾幾何時,連她身邊一向低調的小黑,竟也是有這般通天本事?
便是她親自去刑部贖他,也得走走過場,費些心神呢。
她帶笑的眸光直直的落在小黑的眼睛,小黑不躲不閃,深眼望她,默了半晌,才低聲壓抑的問:“昨夜你與鳳黎淵……”
嵐桃花輕笑:“沒想到小黑倒是消息迅捷,連這事都知曉得這般快。”
小黑眸色驟然一暗,眸底深處似有複雜連綿的冷意與幾絲難以言明的震驚與怒意:“你昨夜當真與他……”
他後話未出,便被爛桃花淡聲打斷:“小黑,他如今,已是嵐家女婿了。”
小黑神色雲涌,面色乍然白了一許。喉嚨似哽着話,半天都難以言出,只得雙眸直直的望着嵐桃花,似要將她盯穿。
嵐桃花微微垂眸,避開他的眸光。
以前從不知曉小黑對她有意,後來知曉,才覺一切似乎都變了,就連與他單獨說話,竟是莫名的彆扭了。
“小黑,你是如何從刑部出來的?”她暗暗一嘆,不由轉移了話題。
小黑不答反問,嗓音略有挑高:“自昨日我被刑部押走,你是否從未想過要去刑部救我?”
嵐桃花默了片刻,未言。
氣氛沉寂良久,小黑終究是冷笑一聲,那嗓音竟是有幾分決絕般的怒焰:“無論何事,我皆以你爲中心,即便受人所制,也不惜違抗那人之命,也要護你周全。而如今,你卻是將我推開了,便是我一心爲你,你也將我推開了,如同棄子一般扔掉了。我在你身邊這麼多年,時時都是圍着你,護着你,而你,卻是因一絲的懷疑,便將我徹底推卻。昨日我被抓入刑部,酷刑交加,若非大師兄醒來後與皇上商議,讓皇上下旨赦我之罪,我怕是早已喪命在刑部的酷刑之下。”
許是小黑的嗓音過於決絕,嵐桃花一聽這話,心頭竟是有幾分莫名的顫意。
她擡眸直直的望着小黑,見他面色蒼白,眸底染有失望及痛意,而視線在他身上下滑,卻是見他那黑衣上,竟是有片片溼潤的痕跡。
她眸色微微一緊,伸手,纖細的指尖在小黑那溼潤的黑衣上一貼,待收回手時,才見手指上滿是鮮紅刺眼的血。
竟是血!
她眼神顫了顫,心頭驟然微愕。
她未料到,他這身黑衣,並非水漬染溼,而是以血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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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那刑部,究竟給他施了何等的酷刑,竟是讓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