頒獎典禮後, 周錦二話不說,馬上從曹元家搬了出去。他在市中心買了一間精裝公寓,付的全款, 空着手直接搬了進去。
周錦走後, 曹元的生活變得規律而平靜。早上去公司處理工作, 有時候要出差, 小東小西趕通告的時候去現場盯一下, 這倆傢伙人雖然不怎麼老實,但都很機靈,跟他們的點播, 說一次就能記住,不過現在還是年紀太小, 玩性沒收, 時常要他費些心思。
除此之外, 曹元養成了一個新的習慣,那就是去博物館。
博物館並不安靜, 時常有周邊小學定期組織活動,帶領同學前來參觀。一羣頭戴小紅帽的小孩兒在巨大的玻璃櫃前排成一長條,將臉貼在玻璃上,小小的鼻樑被擠得歪倒一邊,肥嫩的小手點在玻璃牆上, 留下一個小小的五指印。
被這羣小孩磨得沒了脾氣的導遊, 一手扶着掛在嘴邊的話筒, 機械地重複着她說了無數次的臺詞:“我們現在看到的, 是今年出土的宇晉七十五年的人物畫像。”
一卷畫像陳放在玻璃櫃裡, 四盞白熾燈分別懸掛在玻璃櫃的四個角上,白皙的光線從四面八方照射進來, 最後在畫作頂端匯聚成昏黃的光斑。
這卷畫像殘破得厲害,正中間破碎得斑斑駁駁,被精心修復後,有的的地方顏色偏亮,有的的地方色澤發黑,兩種顏色沿着皸裂的紋路回合在一起,讓這幅畫上的人臉略微變形。
導遊清了清嗓子,接着說道:“非常遺憾,這副畫卷遭到了損毀,人物面部部分破損嚴重,已經無法分別出這個人的五官。但我們仍然可以從保存下來的這半部分看出這幅畫作畫工相當的精細。你們看人物的頭髮絲,還有身上的衣服,這些細節都處理得栩栩如生。
嬉鬧地小孩們並沒有認真聽,他們瞪着眼睛看着這張畫像。一個圓臉的孩子,用頭撞了撞玻璃牆,大喊了一句:“這張畫畫的是誰啊?”
導演用手託了託小孩的下巴,讓他停下拿頭撞玻璃的舉動,“這幅畫是爲誰畫的現在無從考證,雖然專家根據這幅畫像殘留的部分繪製了復原圖,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看見的,但畫卷並沒有留下人名和標記,所以我們現在也無法推測。但很多專家認爲這上面的人是畫家憑空想象出來的,或者是融合了多個人的特徵,並沒有實際的原型。”
小孩將眼睛瞪得更圓了,他擡起和手背一樣圓潤的臉龐,大聲說:“我知道這畫上的人是誰,我剛剛看見他了。”
“你騙人,”一個戴眼鏡的小女孩指着他的鼻子,說:“小胖你又騙人,老師都說了這上面的人是想象的。”
“我沒有騙人,”小胖急的圓臉發紅,他粗着脖子吼道:“我剛剛真的看見了,就在走廊裡。”
導演笑了笑,沒在意小孩的童言童語,她一手握住小孩如藕節般飽滿的手臂,拉着他往另一個展覽室走去,“我們現在看到的,是現存最古老的青銅禮器……”
那羣小孩走後,適才喧鬧的展覽廳陷入一片沉靜,曹元從走廊裡的那條長椅上起身,默默向那件玻璃櫃走去。
隔着透明的牆壁,他將臉微微湊近了些,嘴裡呼出的熱氣馬上再玻璃壁上凝固成一團白霧,他像那羣孩子一樣,伸出手指,將手貼在玻璃櫃上。
這幅畫畫得真好,很像他。
從博物館出來後,天已經半黑,他坐進駕駛座準備開車回家,一點火,那輛紅色二手小破車便發出突突突的叫聲,緊接着在曹元以爲要熄火的時候,車身冷不丁地往前一聳,陡然衝將出去。
這小破車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大了,每次不是沒油就是沒氣,換着花樣惹他發火,真的該換一輛新的了。
以前李蹊還在的時候,也一直跟他商量着要買一輛新車,那時他滿口答應,說先送他去駕校把駕照給考了,然後買一輛新車給他當考試過關的禮物,他真不該這麼說的。
曹元並不準備買新車了,這車他開得時間久,開得順手。
從博物館回家的路上,曹元去了一趟超市,買回一條鯽魚。現在他會自己做飯了,簡單的番茄炒雞蛋,土豆燒牛肉,已經不在話下,最拿手的是燉魚湯。
將新鮮的魚去鱗除內臟,在腹部用刀劃開幾寸長几寸深的小口,做魚湯有一個小竅門,那就是在熬湯之前將魚放在鍋裡和生薑一起先煎一下,這樣做不僅湯汁鮮美,而且沒有魚的腥味。高壓鍋壓好後,湯汁純白細膩,魚肉入口即化。
一大鍋好湯,曹元一個人喝不完,沒喝完的便用大碗裝好,上面封上保鮮膜,放到冰箱裡留着,還能再吃上幾次。
隔上一段時間曹怡然便會來曹元家看望一下,美其名曰照料弟弟。結婚後的王太太仍然十指不沾陽春水,至今沒有學會做飯。王強整整追了她八年,功德圓滿後還是把她當寶貝寵着,將持之以恆進行到底,這一點曹元委實欣慰。
曹怡然在廚房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削着土豆,掛在嘴邊唸叨的,翻來覆去總是那句:“小元啊,你就再找一個吧,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非要在周錦那棵歪脖子樹上掛着?”
知道曹元和周錦那點事的,都擔心曹元失戀會想不開,覺得他變得沉默是全是因爲周錦那個負心漢。
只有曹元自己知道,並不是的。他其實是在緬懷,緬懷一個四百年前就已經死去了的人。
他始終記得那天李蹊披着一身的雪花,從門外衝進來,認真的對他說:“我不是什麼好人,所以我求求你,如果我走了,不要忘記我好嗎。”
現在他終於明白這個請求對於李蹊而言有多麼沉重。這個世界上比沒有人知道你走了更悲哀的,是沒有人知道你曾來過。
那時,他信誓旦旦地握着李蹊微微顫抖的肩膀,堅定地說,我會找到你的,我會找到你的。
他現在有些後悔了,那時他不該這麼說的,因爲他在騙人,他找不到了。
曹元默默將切好的洋蔥倒進燒熱了油的平底鍋裡,油星一下子濺了開來,噼裡啪啦得響,曹元扯着嗓子,說:“姐,你們到底給寶寶想好名字了沒?”
曹怡然已經有了身孕,現在還平坦的肚子裡住了一個小小的生命。
“咳,”曹怡然無比怨念地嘆了口氣,說:“想了,大強子非要叫什麼王自得,難聽死了。”
“自得?爲什麼叫這個?”
“怡然自得啊……”
曹元大笑,這個笑話太冷了,但是至少他們兩姐弟裡,有一個現在過得很幸福。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這時候曹元會一個人在陽臺上站一會兒。有時他會默默看着對面那棟樓亮起的燈,數着今晚又有幾家沒有歸人。那亮着燈的房間裡,時不時閃過交錯地人影,溫馨而熱鬧。而沒有亮燈的房間,空無一人,和他的房間一樣。
更多時候,他會將頭靠在牆壁上,擡眼看天上的星星。這些年光污染越來越嚴重了,當年頭頂滿眼的星光,現在全被霓虹燈搶了彩,只能勉強看清最亮的那一顆,那一顆好像是北極星。
光的行走速度是每秒三十萬公里,他頭頂的那顆北極星距離地球有大約四百光年,也就是說,光在宇宙裡走了整整四百年纔到達地球,他現在看到這一顆的星,其實是四百年前的那顆。所以,現在他看到的,是四百年前的風景。
每每想到這裡,曹元的嘴角就會不自覺地微微上揚。和這片浩瀚無垠的宇宙想必,其實,他們之間的距離也沒有那麼的遙遠。
時間像長了兩條腿,走得飛快。一年的光景,一晃眼就過去了。
這一年裡,曹怡然的寶寶出生了,一個八斤八兩的大胖小子,樂得王強要給他取名叫王大發,曹怡然不得不認了,退而求其次,給兒子取了“自得”這諢名兒;小東和小西分別拿了最佳新人獎和最具潛力獎,領獎的時候這倆小兔崽子還不忘拿曹元開涮,說什麼真心感謝元哥這一年來的諄諄教誨和細心打罵;至於周錦,曹元跟他沒有聯繫,只是從別人那兒聽說,說他跑去演電影,在片場屢屢耍大牌,把投資商給氣的直接要求換人,現在已經不演戲了,改經商。
時間似乎從每個人的身上流淌而過,唯獨漏掉了他。
這一年來,曹元所有的空閒時間都用在蒐集關於時光穿梭的資料上。他認真蒐集關於時空和引力的論文,這些論文艱深難懂,大多數是用英文書寫。他看不大明白,往往一看就看到了深夜,但還是一知半解,他非常後悔自己當年爲什麼不學物理學,而要學什麼文化產業管理,文化產業管理有個屁的用。
曹元大概瞭解到現在主流的觀點是存在時空穿梭這一可能性,但目前爲止並沒有條件來證明這一可能性,也就是說這個難題目前還是無解,但可能在未來攻克,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等。
後來有一天晚上,曹元在一本最新的前沿科技雜誌上看到一篇關於時空穿梭的文章。文章篇幅很短,擠在頁面的右下角處,比豆腐塊還要小一點。
論文中論述了一種觀點,那就是時空穿梭可以通過蟲洞實現,而蟲洞的出現地點和時間是可以通過嚴密的計算推測出來的,也就是說時空穿梭可以實現。但這個假設有一個弊端,那就是沒有人知道穿過蟲洞會發生什麼,直到目前爲止,論文作者還沒能找到志願者。
這篇文章讓曹元眼前一亮,他馬上開始尋找作者的名字和聯繫方式——這篇論文作者,王曉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