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條桎梏在乾裂河牀上的魚, 他的茂密的腮絲粘結在了一起,匆匆忙忙地腳步在他的身側來來回回,硬而厚實的鞋幫每踏上一步, 便會揚起一片輕塵, 這是世俗紅塵裡纔有的氣息, 腥臭而酸澀。胸前被一個人狠狠地按了一把, 一大口苦澀的膽汁和胃液隨着潭水吐了出來。他活過來, 這一次他又是李蹊了。
寢宮裡點着一盞燭火,那如黃豆般大小的火光透過重重疊疊的帷帳照進他鑲着金色邊的被褥上。空氣裡還殘留着剛剛喝下的中藥藥渣特有的草香,李蹊從被褥裡伸出自己的手, 一時看得出神。
這是一隻小孩子纔有的手,白嫩細膩的皮包着正在快速生長的骨骼, 本該是骨節分明的地方被細緻的脂肪裹住, 沒有棱角, 小小的,握成拳頭的時候像一隻雪團。
他慢慢開始記起現在是什麼時候, 現在是八年前,他十二歲,在潭水邊上貪玩,滑了一跤,栽進湖裡, 然後被一個小太監看家, 叫人救了出來。
從潭裡出來後他病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一點都不記得, 這三天像是記憶中一塊被剜掉了的肉, 馬上被新鮮生長出來的肉給補了上來,除了一片淡淡的紅痕, 誰也無法猜到到底發生了什麼。
前殿的門被推開了,一個佝僂着腰的婦人走了進來,她刻意地將腳步聲放得很慢,於是她走得每一步都頓了一下,聲音在停頓之間平復下去的時刻,又突然響起腳步,這緩慢的步伐讓李蹊脹痛的頭部更加難受了。
姆媽是一個下人,她不敢像現在這樣走進來的,但在這個皇宮裡最偏僻的宮殿裡,沒有人會去在意他們有沒有遵守禮儀規定。他的姆媽就這麼走了進來,撩開帷帳看了看躺着的李蹊。
李蹊下意識的閉緊了雙眼,他已經無法判斷一個大病初癒的十二歲男孩到底該有什麼樣的反應,他已經不是十二歲很久了。李蹊屏住呼吸,聽着姆媽漸漸靠近的腳步聲。
腳步聲停住了,姆媽在他的牀側站定,一雙乾癟而粗糙的手掌蓋在他的額頭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一個十二歲的男孩皮膚太過滑膩,李蹊只覺得這雙手上面像是龜裂開了一片片刀鋒,讓他想躲開,躲開年邁的悲哀。
“我可憐的孩子喲。”姆媽幽幽的說,她收回試溫度的手,從懷裡掏出一個用紅布包着的東西,哆哆嗦嗦地展了開來。李蹊微微將眼睛眯開一條縫,看清這紅布里包着一塊血紅的石頭和一簇鮮紅的絲線。
姆媽半眯着眼睛,她的眼睛渾濁而下凹,就是一雙老人該有的眼睛,只是她眼珠裡一塊白茫茫的斑點讓她的眼眸更加無神。姆媽兩指拈着一根紅絲線,另一手捏着那塊石頭的尾部,歪着腦袋將那根不斷顫抖的絲線往石塊中的小孔裡穿過。
那隻小孔並不算小,工匠粗糙的打磨讓小孔的邊緣起了些毛躁。如果是換李蹊,或是換任何一個眼神好的年輕人,他們都可以輕而易舉的穿過去,但姆媽整整穿了三次。每一次,就在紅色絲線要對準這個口子的時候,她的手臂別會不受控制地一抖,這一絲抖動讓絲線從她的手裡掉落,混進同樣鮮紅的紅布上,然後姆媽便會眯着眼,用樹皮似的手掌在紅布上摸索,然後再將那線頭舉起來,重複剛剛的動作。
“這東西可是個寶貝,”姆媽不厭其煩的穿着線,嘴裡含含糊糊的說着,“這是你娘留給你的,留給你擋災的,你看看,”雖然姆媽並沒有叫醒他,卻用對着他傾訴的語氣喃喃道:“你看看,這塊玉石爲了給你擋災自己碎成了兩半,它這是爲了救你,你可一定要把它好好的帶在自己的身上。”
真的嗎?真的是這麼一塊石頭在保護他嗎?李蹊訕笑,這到底是保佑還是一個詛咒呢?讓他生然後再讓他死,然後讓他不得不生,再讓他不得不死,無論是活着還是死去,都不能給他直接來個乾淨。
要是那隻花瓶真的將他給砸死了,那他也就不用穿越不用去認識曹元,可他偏偏就認識了,要是那場大火真的將他燒死,那他也就不用穿越重活一個十二歲,可他偏偏就活下來了。這重回反覆的循環讓他的時間像是停了下來,他付出了那麼多,到頭來卻什麼都沒有,赤條條地站在了起點上。
姆媽將那破碎的吊墜穿好,端端正正地放在李蹊的枕頭旁,接着自言自語道:“那和尚給你合八字,說你十二歲的時候有一個坎,二十歲的時候有一個劫。我起初不信,這些算命的,就愛說些空話。一個坎,什麼叫一個坎,摔一跤跌破膝蓋算不算一個坎?吃飯嗆着一粒米算不算一個坎?一個劫,什麼叫一個劫,是情劫還是死劫,有解沒解?這些他都不言,說天機不可泄露。”
姆媽輕輕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黃色三角,塞進了李蹊的枕頭下面,“現在我信了。三皇子殿下,這次您要是能挺過來,那下一個劫您也能過去。等您邁過去了,後面的就都順了,我見繡孃的時候,也能舒坦一點。”
姆媽說完,伸手給李蹊壓了壓被角,然後起身出去。帷帳外那盞黃豆大的火苗被吹熄,黑暗取代了微弱的火光,然後再接着,窗外的月光一寸一寸的照了進來,最後像是長了腳似的,停在了李蹊放在被褥上的手心裡。
李蹊睜開眼睛,姆媽給他說的話,他十二歲的時候可能聽見了,也可能沒有聽見,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全部忘記了。李蹊將手摸進枕頭下的牀單裡,馬上摸到了一塊小小的三角形,他將這東西摸出來,藉着月光一看,原來這一副畫符。李蹊按着畫符摺疊的紋路將畫符展開,這張長方形的黃色紙張上,用猩紅的墨水扭曲的寫着一個古怪的咒語。
當李蹊成年後,他曾在宮中最古老的藏書閣裡翻找出很多古老的書,那些書上長滿的蠹蟲,沒翻一頁都能聞到這些蠹蟲被時間風乾的蒼涼的味道。但是在他所讀過的所有書籍裡,沒有哪一本書曾聽到這種文字,或是這種咒語。這紙張上的畫筆,僅此一家。
李蹊的眼神順着畫符上畫筆的走勢從上到下,一筆一筆的勾畫着,這道咒語首尾相連,從頭至尾一氣呵成,筆鋒一勾馬上跟着一折,順勢而下後形成一個圓圈,圓圈成了另一個字的起點,然後這樣環環相扣,成了一張古怪的圖案。
李蹊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的視線開始顫抖,這張紙上的畫符似乎從紙上飛躍到了半空中,然後一片金光裡他看見一隻無形的大手,舉起了蘸滿墨汁的大筆,在月光下寫出了四個狂草的大字。
“七星續命”
這四個字在半空中漂浮着,第一個字蓋住第二個字,第三個字蓋住第二個字,然後第二個字蓋住第四個字,最後只剩下最後一個字——“命”。
李蹊突然都懂了,該死的人本來是他,但他的姆媽用最古老的巫術將另一個人的命給了他。他的穿越並不是一個意外,而是預謀已久的安排,他的生命在二十歲那天就該結束,這時李蹊想起了那隻鳥,那隻在從他頭頂呼嘯而來的大鳥,這隻大鳥是不是來叼走他身上符咒的呢?
一個孩童的生活是平靜的,宮裡的明爭暗鬥與他無關,若干年後的風起雲涌現在還沒有生起一點苗頭,他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小男孩,十二三歲,稍顯沉默,不愛說話,每日只喜歡坐在那片潭水旁邊讀書習字。
他將他在現代的有趣經歷寫成了連環畫,《異世聞》又名《我最想從現代帶回古代的十樣東西》
第十樣是空調,古代的夏天太熱了,而且衣服很厚,黏在身上非常難受。
第九樣是冰箱,隨時取冷飲,要多爽有多爽。
第八樣是手機,隔千里打電話。還好他沒染上網癮,不然現在是好不了了。
還有第七樣,第六樣,等等等等,電視電影爆米花,排名不分先後。
最後一樣是曹元,他一人能抵好幾樣。
宮裡有位小太監曾在潭邊撿到一張習字貼,他不知道這字是誰寫的,只覺得太漂亮了,狂草的飄逸和楷書的規整,這兩個水火不相容的特質在這個人的手中成了互補的絕配,飄逸中正氣凌然,規矩中隨行灑脫,像一個流浪的人,卻戀家。
這幅字不小心被皇帝看見了,他大喜,說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如果知道這是誰寫的,一定要好好獎賞,那小太監便說,這字帖是在三皇子殿前撿到的。
皇上不信,三皇子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怎麼可能寫出這樣的好字?但這字帖的右下角真的留了李蹊的印章。
皇上將李蹊叫過去,問這字帖是不是他習的?
李蹊被抓了個正着,只得承認,他說是有一天晚上一個仙人託夢,送了他四個字,這字個字金光閃閃,一下子就將他點通了。他夢一醒來,馬上就按仙人的指點臨摹了一張,如有神助,但寫完這一章他要再寫一章的時候,他發現他再也寫不出來了。
皇上一聽,在心裡鬆了口氣,還好,這兒子還是那個蠢小子,仙人只給他七竅通了六竅。於是皇上龍顏大悅,對李蹊說:“這一張寫的非常好,你想要什麼告訴朕,朕都給你。”
想要什麼?李蹊跪在大殿之下,笑了,他想要的東西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能給他。他端端正正地給皇上行了一個禮,說:“兒臣什麼都不想要。”他下意識的捏了捏自己左手的中指,發現那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