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訪了一上午,周碩大概將整個一職高的情況摸了個遍。就他目前掌握的消息來看,真可謂是觸目驚心。怪不得何局長竟然敢將一所高級中學交給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說不定事實上除了自己根本就沒人敢於接手這個位置吧?
事到如今,這所學校之所以還能存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老師們沒有士氣,學生們也沒有學習的氣氛。設備陳舊,環境髒亂,工作上人浮於事,教學內容也跟實際發展嚴重脫節……
想了半天,還沒來想好這一團亂麻究竟要從哪裡下手。到了下午,周碩叫上會計劉桂芳一道去派出所領人回來。
劉桂芳諾諾的跟着他到了銀行,緊張的說道:“周校長,咱們學校的財務本來就緊張,再去了這五千多塊錢……”
“哦!”周碩恍惚的擡起頭,從思考中醒過來說道:“這筆錢我來出,就當是學校欠我的吧。”
“那可是五千多塊!”劉桂芳捂着嘴,驚訝的看着他。學校現在這個境況,說借錢是好聽的,難聽點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周碩在銀行取了六千塊錢,劉桂芳先是入好了帳。於是兩人轉頭到了派出所裡,將副食店的損失賠償了,總算把三個退休的老頭老太太領了出來。
三個年紀加起來都快二百歲的老人家將他團團圍起來,怨聲載道的抱怨道:“哎,周校長你真是好人喲,教育局這幫王八蛋!我給國家教了一輩子書,到老了竟然連點菜都不發,簡直良心叫狗吃啦!”
周碩被他們圍着吐了半天口水,耐心的安慰着:“老人家別動氣,放心吧,學校會一步步好起來的。不論到什麼時候,你們的功勞都不會被忘記的!”
他正說着話,這些老人的家人也趕了過來,總算將人領了回去。
回到了學校,周碩站在校門口東張西望了一番,劉桂芳奇怪的問道:“周校長,咱們學校的大門有什麼問題嗎?”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會兒,這纔對劉桂芳說:“哦,沒什麼。我想在學校周圍走走,你先進去吧。”
劉桂芳心裡嘆了口氣,本來還以爲一職高總算來了一個肯踏踏實實做事情的校長,多少能讓這個老學校體面的走完這最後一程。沒想到到底還是個小年輕,才上了半天班,就已經坐不住了。
只是她到底心中有些城府,並不把這些表現在臉上,仍然恭敬的答應下來,默默的走進了學校。
周碩信步延着一職高門口的延安路上走着,這裡的交通條件其實很好。沒走兩個路口就是繡城市中心醫院,學校北邊稍遠是棟三層樓的花鳥魚蟲和古玩市場,西面是整整佔了半條街的蔬菜魚肉批發市場,南面則是保安街道那一望無際的居民樓。
一職高可以說正處在這一片居住區和商業區的交匯點上,難得的是開着正門的這條街道鬧中取靜,寬敞的大馬路兩邊種滿了槐樹,卻又沒有人來人往的嘈雜。
周碩慢慢悠悠的轉了一圈回來,就已經快要三點多鐘了。等他一進校門,頓時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一羣老頭老太太將他包圍了起來。
“周校長,這是我這些年看病的報銷發票,你可不能不管啊!”
“周校長,這是我老伴的喪葬費,學校當初可是答應給出的!”
“周校長,我去年的差旅費學校可還欠着呢,我兒子還指望這筆錢上大學呢!”
周碩被這羣人吵的頭腦發暈,連忙大喊道:“靜一靜,請大家靜一靜!你們有什麼事情,一個一個的說,不然什麼事情也解決不了!”
吵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他的喊話起了作用,還是大家吵累了,總之聲音漸漸的小了下來。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頭站出來說道:“周校長,我們都是一職高的退休職工,這些年學校好多應該報銷的帳都欠着,恐怕不是個事兒吧?”
周碩擡眼向說話的方向看去,只見站出來這老頭滿臉的皺紋,雖然一頭華髮,卻仍然不減飽滿的精氣神。身上套了一件灰色的劣質的確良襯衫,手裡一根歪歪扭扭的柺棍被摩挲的光可鑑人。
周碩可不是什麼都不懂的雛,不由奇怪的問道:“諸位既然都是老師,福利費用自然有教育局報銷,怎麼找到學校來了?”
老頭聞言一跺腳,長嘆一聲:“哎,有編制的誰還留在一職高啊,早就調走啦!我們這羣老骨頭,都是當初年景好的時候招來的編外教師,關係是掛在學校的,教育局根本不認我們啊!”
周碩一眼看過去,這麼一羣莫不有二三十人把自己圍住,學校如今的賬面上就剩下兩萬塊錢,怎麼也不可能把這些賬務清掉。只好說道:“老人家的心情我理解,不過學校如今的情況你們也是知道的,實在是有些困難。能不能請你們等一等,給我一兩個月的時間,我一定幫大家把問題解決好!”
他這話說完,衆人一片寂靜,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仍然把他團團圍住。還是那滿頭白髮的老頭說道:“周校長,反正我老頭也沒幾年好活,既然別人不願意說,那我就把這話說破好了——我們實在不信學校還能再撐下去啦,說不定沒有幾天就要倒閉,到時候退休金沒了着落不說,連前些年的積債也要黃湯啊!你就行行好,或多或少的給我們報銷點!”
周碩見他們說的可憐,也是心裡一酸,嘆口氣說道:“不如這樣吧,明天我去教育局要一筆錢,等這筆錢要回來,我盡力給大家擠出來點怎麼樣?”
按理說他這番話也算仁至義盡,周碩本想有這一句保證也就夠了。哪想等了半天,還是不見人羣散去,卻不知道人羣裡是誰高聲喊道:“周校長,我們都知道你是個有錢人,光承包一職高就花了十萬塊,拿出五六千去派出所眼睛也不眨一下。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們這些老不死的,你怎麼撈錢我們不管,但是你得把我們的欠債還了!”
周碩目瞪口呆的看着沉默的人羣,萬萬沒想到,他們打的竟然是這個主意!這些人都曾經爲人師表過啊,難道都忘了什麼叫做禮義廉恥嗎?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周碩這麼想也確實有些苛責這些人了。雖然大下崗還沒有在全國掀起浪潮,但是作爲東北老工業基地中的老字號,繡城的經濟結構實在是太老了,效益不好的企業比比皆是。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僅僅只是開始,顯現出來的慘象就已經徹底改變了社會風氣。
這些人看不到明天會怎麼樣,甚至連眼前的生活也抓不住,朝不保夕可以說是他們心理的真實寫照。一職高未來會走向哪裡,他們並不關心,反正社會上已經倒閉的單位太多了,已經下崗的工人也太多了!現實的生活告訴他們一個鐵的準則:錢只有拿到手裡纔算數!
可是別說周碩只是承包一職高,這些欠債要他去承擔簡直莫名其妙。哪怕一職高是他的私產,也不可能把自己手裡這點錢都用來給他們發福利。珍貴的流動資金必須用來創造利潤,等一職高能夠憑藉自己力量造血的時候,恐怕纔有能力來填補這些漏洞。否則就不是救不救這些人的問題,而是要被這些老人拉着整個一職高一起去死了!
周碩平復了一下心裡翻騰的怒火,這時候發脾氣根本無濟於事,只好把給工人們許過的諾言再拿出來許給這些老人說道:“我請大家給我一個機會,也請給一職高最後一個機會!既然你們知道我是花了十萬塊錢才承包來的一職高,就應該知道我不會眼睜睜的看着它倒掉!難道這座學校沒有你們的汗水?難道你們要親手把它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嗎?”
他說道這裡,銳利的眼神掃過人羣,這些老人家也不是徹底失去了羞恥之心,只是被生活的重負壓迫的不得不違心行事而已。在他的注視之下,莫不是羞愧的低下了頭。
周碩滿意的點着頭繼續說道:“我在這裡向大家保證,一兩個月內學校的情況一定會好轉。如果兩個月內不能給大家解決一部分困難,我就承諾放棄對一職高的承包!剩下的承包費留給一職高全體職工共同分配!”
聽到他這麼說,這些退休職工無不動容。本來自己這些人提出的就是無理要求,沒想到周碩竟然許下了這樣的誓言。他們捫心自問,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一兩個月內就可以令學校情況好轉的辦法,難道這個新來的校長真的是個雷鋒一樣的好人?
不管答案究竟如何,他們總算看到了一絲解決問題的曙光。白頭髮的老者上下看了他幾眼,終於還是點頭說道:“好,我們就信周校長這一次,希望你不會讓我們失望吧!”老者說完,衆人紛紛挪動腳步,終於爲他讓開了一條進入校園的道路。
周碩從人羣中通過,不由得邊走邊思考着,究竟是誰把自己一舉一動都摸的這麼清楚,還向所有人廣而告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