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梨白還有何話說?只顧着點頭也來不及。
申府今兒特意命人,一大早起,便守在自家街角處望風,見小車過來,又是銅錘駕車,是熟面孔,忙上前來請安,又將車帶着去了前門,從偏門而入。
進了垂花門,曜靈被梨白扶下來時,就見申家女眷齊刷刷站了一地,都在門內迎她,打頭的正是申二夫人,身後是一身紅衣的一位奶奶,頭上高高挽起,想必就是四奶奶了。二小姐三小姐,並六小姐排排站着,皆鴉雀無聲,一個個伸頭向前看着,見曜靈下了車,眼珠子便都落去她身上。
曜靈微笑起來,伸手扶住梨白,覺出對方的微微有些打戰,便低低道:“沒事,將腰挺直了,萬事有我呢!”
梨白一直咬緊嘴脣忍住緊張,不想還是叫曜靈看出來了,當下強作笑容,硬撐鎮定地回道:“姑娘放心,奴婢明白。”
曜靈有點好笑,只是看她緊張成這樣,少不得先拍拍她的手背,是安慰對方寬心的意思,然後方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尹掌櫃的好早!”申二夫人早迎上前來,笑眯眯地拉過曜靈另一隻手道:“我們剛剛梳洗完畢,才用過飯,就聽見掌櫃的過來了!因此出來得匆匆,顯見得都有些妝容不整,又有些鬆散,掌櫃的不要笑話,也正等你來再指點一二呢!”
曜靈忙稱不敢:“昨兒已是賣弄了一番,今兒怎好再現?”說着打眼細細將三位小姐看了,然後重重點頭道:“果然小姐們都將小女子的話都聽進心裡了!今兒一見,皆大有改爲!證明夫人教養出衆,小姐們學得精進呢!”
這絕不是曜靈自誇手藝,相反她在竭力稱讚申二夫人。從小端正小姐們的學習態度,才得遇事學得這樣快,又不出錯。
申二夫人不是笨人,自然對這樣的話坦然受之,臉上愈笑得熱烈。又請曜靈快進:“都已經備下了,昨兒時間太短,好容易掌櫃的來咱們縣裡一回。下次還不知何時。這樣的機會,若不好好加以利用,那可真是老爺常說的,暴斂天物了!”
說說笑笑,申二夫人將曜靈請進自家小花廳裡,早已等在門口的幾個大丫鬟,忙趕着將桃紅色夾紗盤銀線的簾子揭起。吊在兩旁點翠銀蝴蝶鬚子上。
申二夫人笑盈盈地請曜靈入內。口中殷勤道:“掌櫃的別笑話。我們這裡小地方,沒什麼好玩意!”
曜靈口中笑稱夫人過謙了,故意睜大了眼睛做四處打量狀,見地下鋪着鴨綠絨毯,香楠木屏風將裡外隔開,外間二張香幾,几上供一個寶鼎。濃香芬馥,另一個供着半人高的梅瓶,裡頭密密插着各色秋菊,卻將本來的清香被那香鼎奪去大半。
兩邊牆上糊着白花綾,一邊是掛着八幅青緣的山水,另一邊則是兩個博古廚,上頭盡放些楠木匣子,看不出其中有什麼。
申二夫人有意走上前來,似隨手找開一隻,從中取出一條大紅洋絹金夾繡三藍蝴蝶穿花汗巾來,招手叫過梨白來:“給你玩吧!”
曜靈哭笑不得,原來這些一般人用來裝書的楠木匣子裡,竟裝了這些東西?
梨白有些畏縮地躲在曜靈身後,不敢上去,卻將曜靈的話記得牢牢的,臉上全是嬌憨的笑,只是擺手不開口。
四奶奶這時走上前來,接過二夫人手裡汗巾兒,硬塞去梨白手裡,臉只對着曜靈,笑嘻嘻地道:“掌櫃的管得倒嚴,這不過些許玩具罷了,只管收下,若看不上眼,留下再賞人就是了!”
曜靈笑着搖頭:“這就很好了,說什麼看不上眼?”邊說,邊丟了眼色去梨白那裡。
梨白會意 ,忙笑着接過汗巾來,又行禮道謝,忙亂一陣。
接着申二夫人便請曜靈:“且外間寬坐,中午就在裡間用飯!既然來了,可就由不得掌櫃的,好歹陪我們娘幾個說說話,將些路上趣聞,並京裡樂事說給我們,我們也開開眼界!”
曜靈自然笑着點頭,又是不敢當:“申二夫人實在說笑了,我哪裡有什麼趣聞?倒是一路上來,塵土吃下不少,只是到了今日 又吐不出來,白叫二夫人高興一場了!”
四奶奶咯咯地笑出聲來,申二夫人尚未開口,她倒先搶在頭裡說話了:“姨媽你看看,這掌櫃的會唬人不會?明明一路是水路來的,哪裡來的塵土?要說水汽,吃下不少我還相信,土都叫水淹了,哪兒還有?”
曜靈心裡一驚,由不得擡頭細看了四奶奶一眼,才進來人多,她也沒多注意,如今纔看出來,這位四奶奶眼睛亮得很,雖只是不時瞟到自己身上,卻一瞬間就將自己周身看遍了似的。
且長得算是申家這幾位中最好的了,模樣周正,細腰長臉,臉上一雙明閃閃的杏眼,圓溜溜地看人。
打扮得也好,淡掃蛾眉,薄施脂粉,並不過份矯飾,因長如雲,便有些着意在此,雙鬟膩綠,高髻盤雲,梳了個凌雲髻,一隻累絲嵌寶銜珠金鳳釵端端正正插在正面,隨着主人說話動靜,那五分的珠鏈搖搖欲墜,直衝聽者點頭不止。
身上則果如曜靈所料,大紅萬字流雲妝花通袖小襖,寶藍色鑲銀絲萬福蘇緞長裙,如主人一樣鮮豔的顏色,刺進曜靈眼來。
“四奶奶可算抓住我話裡漏處了!”飛快畢之後,曜靈含笑回道,“我原也是順口一說,不想竟是錯話,四奶奶眼明心厲,我算服了!”
說話時,曜靈眼睛一錯不錯看着對方,雖然在笑,眼裡卻是不放鬆的警惕。
四奶奶卻換了顏色,眼睛笑成兩彎月亮,轉身對申二夫人撒嬌道:“姨媽你聽聽,平日總說我不會說話的,掌櫃的卻一來就誇我呢!”
申二夫人淡淡一笑:“掌櫃的初回見你,自然要贊,難不成上來就說你是個尖酸刻薄,會挑刺的麼?人家沒那麼不知禮,更不會這樣沒有教養!”
這話一出口,幾位小姐同時低了頭,聽出來母親是在訓話了,曜靈身後的梨白更沒想到,剛進門就遇到這一出,本來就緊張,這樣一來腿腳愈軟了,雖明知不是說自己,亦有些膽怯。
曜靈還是穩穩坐着,臉上游離些若有似無的笑,眼光只在四奶奶和二夫人身上打轉,看來這二人之間,並不和睦,且不忌諱,更不懼於叫外人知道似的。
四奶奶瞬間冷了臉,身子扭了一半,轉也不是,不轉也不是,只得垂下頭去,卻低低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聲音不大,卻正巧能叫屋裡都聽見。
二夫人氣得臉色微紅,右手情不自禁摸去身邊香幾,是欲支撐的模樣。三位小姐眼睜睜看着,想扶又不敢上前。
“昨兒我來,怎麼不見四奶奶?”眼見局面有些尷尬,曜靈婉轉嬌柔地開口了:“若昨日得見,少不得多替奶奶帶一瓶茉莉花汁來!”
四奶奶眼睛一亮,整個人便趁機轉向了曜靈:“掌櫃的怎麼知道,我用着茉莉花水?今兒起得早又趕得急,我沒來得及灑就出來了,掌櫃的鼻子就這樣靈?”
曜靈便笑:“我吃哪行飯?不知道這個,豈不該打了?不過如今說也白說了,下回補給奶奶吧!”
四奶奶抿嘴一笑,眼神明顯在告訴曜靈,她知道曜靈是在替自己解圍呢!
申二夫人這時高聲大氣地叫着門外的丫鬟:“都死了?茶也不知道送一盞進來!”
香緹忙進來笑着回道:“因不知道夫人小姐奶奶們要什麼茶,故沒敢自作主張。”
申二夫人沉臉斥道:“這也要來問?這裡的主子都是你們伺候慣了的!再者,掌櫃的這裡坐着呢,要問也要先盡客人,怎麼這樣的理數也不知道?白跟我這麼久了!”
香緹慌得立刻恭身,陪着小心道:“是奴婢疏忽了,我這就催去!”說着轉身走了,申二夫人還要再說,卻見幾個丫鬟擡進曜靈帶來的禮物,方纔收口不提。
“回夫人的話,世子爺給老爺的東西,已經都擡去房裡了!”打頭一個丫鬟回道,二夫人嘴裡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又不耐煩地揮手,丫鬟們放下東西便趕緊低頭出去了。
曜靈笑盈盈走到紫檀雕花,五彩花錦鋪墊的大桌前,親自動手拆開包裹,先將衣料抽出來,一一分派:
“六小姐!”曜靈從最小的開始,將一匹米黃地粉玫瑰花紋泰西緞抽將出來,含笑對雲霖道:“這顏色嬌嫩 ,我放眼瞧着,連我在內都不配,唯有六小姐最合適了!”
雲霖看那緞子,米黃色加捻絲線爲經線,粉色無捻絲線爲緯線,織就出來,嬌豔粉底紅色花,大朵大朵的玫瑰,合着華光麗質,其尊貴的氣象一望便知。
雲霖身後的丫鬟有些看傻了眼,梨白將緞子送過來時,她竟不知伸手,雲霖眼睛也只盯在花緞子上,不知開口,倒是申二夫人看不入眼了,呵斥道:“霖丫頭敢是丟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