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媽媽瞠目結舌,被問得回不上話來。
“她一句話,叫我下莊上我便下去,叫我娶親我便娶親,我劉勤這一輩子,沒對任何一個人服過軟,唯有她,她一個眼神,甚至不必開口,叫我向東,我不問究竟,不敢向西,我咒她?!”劉勤的聲音,幾乎是帶了淚的,悲傷絕望,無一不齊。
曜靈站在外頭窗下,劉勤的話,她一字不漏,全收進了耳朵裡。靜默片刻 ,她本欲說上什麼,可最終還是一字未吐,悄悄走回了自己屋裡。
將去餘王府的一身縞素換下,曜靈換上件月白緞長衣, 上頭不顯山不露水地繡着些荷苞,小小的花骨朵,自胸前蔓延而下,最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腰間一條青色絛帶裡。底下則是同色月白地蓮花金魚紋暗花紗長裙,花兒開出大朵來,魚兒便遊走其中。
去到花料屋子時,劉勤已然在坐了,酒從罈子裡篩出來,錫壺裡盛着,用溫水汲着,又泡上三兩顆自家醃漬的青梅,香風暗流,酒意微動。
菜也分別布好,一張八仙桌上,放得滿滿當當,劉勤聽見聲音,知道必是曜靈,卻不肯擡頭,反而將面前杯裡的酒,擡起來便一飲而盡。
曜靈也不說話,徑直走到對面,站着便跟着飲盡一杯,放下酒杯之後,星眸低纈,朱脣微啓,方道:“今兒就當送別,且飲個痛快!”
一聽送別兩字,劉勤的眼睛也紅了,不爲悲情,卻爲怒火:“誰說送別?雲南山高水完,一路盡是兇險難路,你一個怎生去得?我跟了你去!”
曜靈早知對方必有此意,爲何今日她如此用心?正爲勸對方打消這個念頭。
“劉勤,”曜靈重重將酒杯頓在桌上,正色道:“我以爲你是個明白人,怎麼今兒也這糊塗起來!我走了便罷。你也去了,店裡莊上,交給誰來?”
劉勤兜頭吃了幾句,不覺愣愣地看住曜靈,見其柳眉倒豎,雙腮通紅,知道是惱了。他也知道。對方必有此一說,這二人,實在可算得上知根知底,互相知心的。
可惜這兩顆心。走得不是一股道,就有力。也使不到一處。
“你是掌櫃的,橫豎你怎麼說,我便怎麼行就是了!”劉勤亦知自己拗不過曜靈,上回也是,這回更是,於是賭氣說句狠話。又給自己滿上一杯,幹了。
曜靈不讓他獨飲,伸手也追了一杯。近十年的陳酒,很有把子力道,雖然已用新酒兌過,並劈去酒沫,可這樣猛灌下去,也叫兩人很快臉上都現了紅暈。
“你不放心鋪子,我知道。”劉勤對着空酒杯,似自言自語。慢慢吐露心事:“可我也不放心你,頭回出門,就,就算我是個夥計,看着也揪心,更,更別說,”
話到這裡,他猶豫了,可酒催人膽,他最終還是將話說出了口:“更別說我一向放你在心上,哪裡捨得?”
曜靈的臉已分不出是羞澀還是酒意,總之紅得比自家的胭脂還豔,豔得比外頭盛放的花兒還美,可她說出來的話,卻是冷冰冰的:“聽說吉姐兒有孕了?你將要當爹的人,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爲自家小兒積德,也爲自己積福。”
劉勤此刻的臉已成了一塊紅布,那酒愈下得狠了。
錢媽媽進來時,屋裡桌上的菜,幾乎沒動,酒卻下去了大半,她慌地叫出聲來:“我的天神!這可是十年的陳酒!你二人這樣當水喝起來,可怎麼了得?!”
劉勤悶了半天,聽見這 話卻突然笑了,用手點住曜靈道:“你聽見沒有?可怎麼了得?!媽媽不知道我的量,還不知道你的量?!你可記得,三年前那回?”
曜靈此時已不知自己喝了多少,臉色卻早由紅轉白,唯有嘴脣,紅豔欲滴,如同經了霜的珊瑚果子。因此這會子倒跟個沒事人似的,聽見劉勤提到三年前,不覺微笑起來,對錢媽媽道:“媽媽你也忘了?那年元宵,咱們店裡,凡不回家過年的夥計,一齊同桌共飲,最後只剩下我和他。。。”
劉勤眼見曜靈眉翠含顰,靨紅展笑,整個人嬌媚無骨入豔三分,尤其酒後,一雙秋水勾人魂魄,青金色的明眸裡,回波顧影,顧盼飛揚,一時間竟呆住了。
錢媽媽裝作沒看見劉勤的傻樣,只對曜靈道:“你們不說,我也忘了。現在想起來,店裡只你二人是酒逢對手,想是那晚沒喝夠, 今兒這又續上了?可別貪杯,酒雖好,也該用些菜,不然掌櫃的親手下廚,不是失了意義?”
說着話兒,錢媽媽暗中便從桌上踢了劉勤一腳,方將他魂靈招了回來。
“才外頭夥計還說呢!劉勤你今兒掉了運氣了!掌櫃的除了過年做過一二道菜,什麼時候進過廚房上過竈?只說這蔥烤鯽魚,尋遍了京城也難有這樣的手藝!”
劉勤此刻真叫殷勤了,也不待人讓,自己叉起筷子就衝那魚盤子裡挾去,剛剛落進口中,便開始讚不絕口:“難得難得,真正難得!我記得,還是小時候師孃。。。”
他是一向叫尹度作師傅的,師孃也就是曜靈的娘了。
錢媽媽聽他說出這話來,暗叫不好,可再看曜靈,臉上卻隱隱地笑了。
“是啊,劉勤你算個有口福的,我孃的手藝,誰不說好?蔥烤鯽魚是她老人家的拿手家鄉家,也是一般不奉人的,想是跟了我爹,你纔有這樣的福氣呢!”
劉勤和曜靈,自 此便開始你一句,我一句,說起小時候的瘋話來,許是這些話憋在心裡太久,二人說得極高興熱鬧,一人說得不對,另一個便忙着糾正補充。
錢媽媽眼看着這二人,變成小孩子似的,一個忘了身份,一個忘了心事,爭着大聲,都要壓過對方,顯示自己記得好,記得多似的。
“你自己說,是不是?那回爹喝得有些高了,茅房外頭,是誰藏了他老人家的褲帶?” 曜靈笑得合不攏嘴,多久了?沒有這樣痛快地提起前事?
劉勤更笑得渾身打迭,小時候乾的營生,原來她還記得?自己總是不敢提的,怕她傷心,不曾想,她自己提起來,還笑得如此天然憨媚。
曜靈越說越興奮,在自己和劉勤的話語裡,爹和娘從記憶中栩栩如生地活了過來,音容笑貌,宛如昨昔,鮮靈活動,尤在眼前。
“爹總說,劉勤這個小子,好也是你,壞也是你!什麼事都跑不掉,有你一份!” 曜靈的聲音比平日高了三度,響了八分,引得夥計們都從外頭過來 ,一個個眼巴巴地從窗戶縫裡,望着她。
“小丫頭,說起來我?你好到哪裡?藏褲帶的主意是誰出的?我不替你掩着,看你爹不打你咧!”劉勤邊說邊笑邊吃,酒也忘了喝,倒是菜下去不少,難得的美味,他必須好好把握。
曜靈笑得向後仰頭,一絲黑調皮地穿過攏的墨玉簪子,偷偷溜出來,在她如玉似雪的脖頸上戰滑過,隨一縷清風,飄飄揚揚,散散噹噹。
劉勤眼見對面佳人,春生寶靨,紅上眉梢,被自己的話弄得樂不可支,心裡說不出的快樂,和難過。
爲她感到快樂,釋放了壓抑已久的思念,如久病之人,開了膿腔,希望殠惡的毒氣,能一泄如注。
爲自己感到難過,從這些話裡聽得出來,她沒當過自己是那種,心裡的人。她心裡的自己,是比哥哥還要遠些,夥計又要近些的,愛人?沒有,沒有過。
錢媽媽聽見外頭的熱鬧,出來轟人了:“散了散了!有你們什麼事?!還不外頭幹活去!一會兒有你們吃的!”
夥計們知趣地下去,錢媽媽趁機走開,知道自己在屋裡是多餘的。曜靈根本不需要自己擔心,她對劉勤,一向把捏得穩牢。
曜靈的話越來越多,劉勤漸漸不說了,他只管笑,和吃。菜太好了,他想,話說得也好,愜意上來,他方覺出,酒有些上頭了。
曜靈一點沒事,她也不用菜,一杯接一杯,直到壇空杯盡,她才收手,倒有些掃興似的道:“怎麼就沒了?剛纔喝得高興些。”
劉勤哈哈笑道:“好個貪杯的丫頭!若只管這樣起來,將來到了婆家。。。”
只這二個字,屋裡原來活潑潑,融恰恰的氣氛,一下冷了場。
劉勤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這丫頭面前,怎好提到這個?她是從來不聽的。如今眼見對方面罩濃霜,花容失色,心裡不禁懊悔。可是懊悔歸懊悔,酒意涌了上來,此刻他竟生出一股子蠻勁。
“靈兒妹妹,你別怪我說。女子這一生,終究要怎麼樣?只說這一回,若有個人在你身邊,就出去也是不怕的!”
劉勤這樣話似乎是直接從口中流淌出來的,他沒費力,就吐露個乾淨,也是知道這些話今兒不說,此生怕是再無機會了。
曜靈看着窗外,多好的天兒!她想。幼年時,自己總愛在這時候,拉上劉勤去樹上尋蟬,娘在樹下看,又怕又笑,爹從前頭過來,也笑,笑孃的過驚,笑自己的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