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代,由於文化生活匱乏,爲了豐富工人的業餘文化生活,全國很多省份在工會的組織下都成立了工人影評組,又被稱羣衆影評。羣衆影評水平參差不齊,對於電影的道德評價和政治評價佔比最大,有人表達對電影道德狀況的擔憂,也有人以安全的政治主張如愛國主義、支持改革開放作爲電影評價的尺度,不同省份、不同的影評組傾向也不同。
魔都滬西工人文化宮影評協會是工人影評的代表,西宮影評組組長樓爲華,是一個極富組織能力的工人活動家,在他的領導下,西宮影評組跟華東師大學生影評協會聯手,舉辦各種電影講座和藝術研討活動,吸引大批工人影評積極分子出席。朱大柯是華東師大的學生,也是《電影新作》雜誌的體制外編輯,因此他也就成了西宮的常客,頻繁出沒其間。
西宮影評組立場鮮明、觀點犀利,在魔都影響很大,以至於魔影廠每上映一部影片,總是西宮影評協會第一批評論。作爲國內最受關注的導演,許望秋的《一盤沒有下完的棋》上映後,西宮影評人當然不會錯過。他們第一時間看完這部電影,並組織了對電影的討論。
在這次討論上,朱大柯作了“許望秋電影與文化殖民”的演講。
朱大柯在演講中對許望秋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他對許望秋的批判集中在兩點上。第一,他認爲許望秋鼓吹學習好萊塢,而電影也是好萊塢商業電影的模式,這是一種文化殖民。許望秋大肆宣揚鼓吹向好萊塢學習,是好萊塢文化殖民的吹鼓手。許望秋如果得逞會將中國電影帶入非常危險的境地,成爲好萊塢的文化殖民。
其次朱大柯認爲追求商業,本質上是迎合趣味,是一種煽情爲最高目標的陳舊美學,把觀衆放在了任人擺佈的位置,這是中國文化變革進程中的一個嚴重的不和諧音,一次從“五四”精神的轟轟烈烈的大步後撤。
西宮影評組雖然號稱工人影評組,但實際上被文化精英主導,整個影評組的主流就是尊藝術貶商業。朱大柯抨擊許望秋自然得到了現場影評人熱烈響應。現場響起了非常激烈的口號:“打倒文化漢奸許望秋!”、“許望秋不倒臺,中國電影就沒有希望!”
《文匯報》文藝部主任徐春發正好在現場,他聽完朱大柯的發言後,決定組織一場關於許望秋電影的討論。他找到朱大柯,約朱大柯把發言的觀點整理成一篇3000字左右的文章。
《文匯報》是享有盛名的大報,聽到《文匯報》約自己寫稿,朱大柯高興壞了,馬上答應了。回去之後,他就在寢室埋頭寫稿。
與此同時,送走了東瀛代表團的許望秋正在跟夏夢聊劇本的問題。
《自古英雄出少年》的劇本比今年年初看到的版本衝突更強烈,細節更加豐富,完全可以投拍了。《冷》改動比較大,其中有兩個地方改動特別大,一個是將男主角父母被殺的時間放在1967年,也就是六七暴動的時候;另一個則是將反派改成了地產商李黃瓜。
將男主角父母被殺的時間放到六七暴動的時候,是一個很妙的改動,會讓整個故事更真實,也更有歷史感。六七暴動的起因工人和資本家發生勞資糾紛,工人被剝削得太慘,起來反抗。隨着事態升級,抗議活動逐漸演變成了流血衝突。而在《冷》這個故事裡主角最後爆發,也是由於經濟危機帶來的各種社會問題引發的,可以看成是一種輪迴。
許望秋對地產商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恨,而李黃瓜就是地產商的代表。在許望秋看來,像李黃瓜這種人就是社會的吸血蟲,是吸附在社會軀體上的毒瘤,後世香江發生的很多問題,李黃瓜是脫不了干係的,把他作爲反派一點問題都沒有。
不過讓許望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夏夢性格比較溫和,是特別和善的一個人,沒想到她找人改劇本會改得如此劇烈,竟然會直指李黃瓜。
許望秋對此十分好奇,忍不住道:“夏夢姐,你很討厭李黃瓜,或者跟他有仇?”
夏夢沒有回答,反問道:“你知道六七反英抗暴嗎?”
許望秋點頭道:“知道啊,廖總、石慧姐他們還因爲這個坐過牢。”
夏夢微微嘆了口氣道:“是的,石慧他們因爲這個坐過牢,還有很多人因爲這個而死。可是你知道嗎,李黃瓜是這事的始作俑者。在反英抗暴結束後,佐派工作大量被解僱,日子過得特別慘,而李黃瓜卻利用這個時機大肆斂財,用無數人的鮮血和貧困換來了,他李家的輝煌。佐派人士哪個不是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啊!”
許望秋知道六七暴動,但對詳細經過並不是特別清楚,更沒想到這裡面還有李黃瓜的事,不由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夏夢見許望秋對這事感興趣,便講了起來。李黃瓜最早是開塑料廠的,1957年,他偶然在雜誌看到“塑料花”在歐美市場非常受歡迎,於是在生產塑料桶之餘,又經營起“塑料花”產業。塑料花爲他賺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成爲真正的富豪。
1967年4月,位於新蒲崗大有街的李黃瓜的人造花廠分廠,因爲工廠頒發了新規定,而這些規定極爲嚴苛,包括損壞生產機器的工人不會發放工資、廠方不允許工人請假等。於是,工人組織起來跟廠方談判。沒想到廠方非但不更改規定,更是在4月28日以“生意收縮”爲由解僱92名包括勞方代表的工人,並關閉分廠的注塑機部。
5月4日情況開始惡化,部分工人強行入廠要求資方談判,工會介入,工人在廠外張貼大字報。廠方報警,警察到場封鎖附近道路。
5月6日,約150名工人在廠外集會,抗議資方解僱,並要求與廠方談判,下午4時許廠方被在場工人阻止出貨,管工與示威工人發生肢體衝突,警方調防暴隊採取行動,逮捕17名工人,過程中造成多名示威工人受傷,一名工人死亡。事後,左派港九樹膠塑膠總工會主席馮金水與兩名代表到黃大仙警署交涉被捕。共有21名工人及工會人員被捕,警方以非法集會、非法毆打及恐嚇孔標罪名起訴。
5月11日,工聯會和各行業工會派員前往新蒲崗人造塑膠料花廠慰問罷工的工人,工人囤駐在新蒲崗街道與警員發生流血衝突,警方派出由620多人組成的防暴隊以木製子彈開槍鎮壓,事態逐漸升級。
5月16日,香江佐派成立港九各界同胞反對港英迫害鬥爭委員會,簡稱鬥委會。鬥委會隨即以“反英抗暴”爲口號,聯合各親共團體數百人,手持《太祖語錄》前往港督府示威遊行,並在港督府門外張貼大字報。
佐派的抗議並沒有鬥垮港英政府,相反港英政府以恢復法治秩序爲名,緊急通過各種立法進行鎮壓,矛盾進一步激化。佐派發動罷工、罷市和罷課的“三罷”行動,最後隨着港英政府鎮壓的升級,罷工工人被打死,佐派開始以暴制暴,搞暗殺、放置炸彈和槍戰。
其實在事件的初期,香江市民是支持佐派的,但隨着暴動升級,尤其是他們無差別安置炸彈,導致整個社會大亂,導致香江市民站在了港英政府一邊。這次事件讓佐派在香江失去了人心,也讓香江社會對內地從此變成懷疑,甚至敵視。
六七暴動重創了香江經濟,使部分市民變賣財產離開香江,造成香江的第一輪移民潮,許多生意人遠走南洋。在整個暴動期間李黃瓜興風作浪,以低價購入了大量地產。經過此次投資的積累,他變成了香江地產界的“四大天王”之首,香江也逐漸變成李家城。
聽完夏夢的講述,許望秋突然明白後世黃屍鬧事的時候,爲什麼李黃瓜會興風作浪了。他是想將香江經濟打垮,然後第三次抄底。因爲他明白中央不會讓香江徹底爛下去,後面一定扶植的,香江市場會重新回暖,他抄底的產業會重新升值,就像前兩次那樣。
這傢伙真是壞得腳下流膿,爲了一己之私不惜將成千上萬的家庭推入火坑。
李黃瓜曾經說他只是商人,這傢伙是真正的奸商。
許望秋很難想象,幾年之後李黃瓜搖身一變成爲愛國商人,成爲中央的座上賓的時候,傅奇石慧他們會是什麼感受,恐怕“心涼”兩個字很難描述出他們內心的感受。
許望秋突然明白夏夢的青鳥公司明明發展得好好的,拍攝的三部電影都非常成功,香江又要回歸了,她卻把公司賣給了江祖義。他們跟資本家鬥了半生,結果最痛恨的敵人搖身一變,成了愛國商人,除了退隱,還能做什麼呢?
許望秋寫《冷》本來只是拍一個受傷的人在社會的壓迫下,變成瘋子的故事;但聽到夏夢的講述後,許望秋決定對劇本進行重大調整,將後世的很多事情都寫進劇本里。他原本只是想拍一則寓言,現在他準備把這個故事拍成一則預言。
就在許望秋忙着修改《冷》劇本之時,朱大柯完成了批判許望秋的文章,並寄給了《文匯報》。徐春發拿到文章後,覺得朱大柯的文章標題《許望秋電影批判》太過尖銳,把名字改爲《許望秋電影四論》。爲慎重起見,他又約影評人黃志遠寫了一篇支持許望秋的文章《許望秋電影屬於觀衆》。
10月15日,《文匯報》正式發表了朱大柯的文章《許望秋四論》,同時發表了黃志遠的反駁文章《許望秋電影屬於觀衆》。爲了不讓事情的針對性那麼強,編輯甚至違反編排邏輯,把反駁文章放在上面,而把朱大柯的文章放在下面,以期達到“平衡”效果。《文匯報》只是想引發思考,卻沒想到引起了軒然大波。
那些早就視許望秋爲眼中釘、肉中刺的評論家見有人挑頭,還給許望秋扣上了文化殖民的帽子,按耐不住內心激動,紛紛撰文響應,從各個角度對許望秋和許望秋電影展開批判。
一場針對許望秋,針對“好萊塢路線”的大批判運動正式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