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世間人,
個個爭意氣。
忽然一朝死,
只得一片地。
闊四尺,長丈二。
汝若會出來爭意氣,
我與汝立碑記。
——葉惟博客,拙譯一首寒山詩
27日這天清晨還不到6點,葉惟就離開酒店到珠江邊觀賞和攝影廣州的日出。通紅的太陽從遠方顯得微小的高樓大廈中升起,映紅了整個天地,讓江面粼粼發光,真是無與倫比的華麗。
看過日出後,開始今天緊密的行程。
葉惟先到了第十甫路的蓮香樓飲早茶。今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就已經很多食客了,他老老實實排隊了一陣子,才以拼桌的方式進得了二樓大堂,與一個大叔成叔和兩位老伯陳伯、馮伯坐一桌,他們都是老廣。
四人每人一小壺功夫茶,一邊慢悠悠的飲,一邊吃着鳳爪、蝦餃、排骨等的點心。葉惟還點了“油炸鬼”,出了中國,要吃到這麼鬆軟香甜可口的油條很不容易。
他年紀最小,身形最大,當然要吃最多的東西。因爲昨天吃飽了腸粉,今早主要吃雲吞麪,這是他最喜歡的粵菜之一,蓮香樓的雲吞麪還要“冇得頂”那麼好吃,他吃了三碗;還打包帶走一隻糯米雞。
這頓早茶吃了一個多小時,他走的時候,兩位老伯似乎纔剛剛開餐,他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真的是吃鹽多過他吃米。他想和兩位老人家交流,但語言不通,還好有成叔當臨時翻譯,他這個“番薯仔”才能聽他們講古,學到不少粵語。
談起那些咸豐年的事,陳伯和馮伯是雞啄不斷,他則聽得彷彿置身於那段烽煙歲月,感慨良多。
早茶過後,葉惟步行前往附近的華林禪寺。
到哪家寺廟上香是到中國旅遊的一個固定環節,以前隨父母來華時,他不喜歡這種活動,因爲不覺得求神拜佛就能心想事成,但現在想,這只是一種尋找內心平靜的方式。
不過到華林寺不是爲了拜神,就是去遊歷。華林寺最早叫西來庵,是禪宗始祖菩提達摩東渡後興建的第一間寺廟,距今已經快1500年的歷史了。
走在這樣悠久的寺院中,看着那古樸的建築、蒼翠的大樹,葉惟有一種遁世的感覺。
並不是有什麼避世的心念,但有時候到這種佛門之地,能更好的看見自己和世界。一千五百年,多少人來過,多少事發生過,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終究都成了一抔黃土,每每思此,令人感慨莫名。
離開華林寺後,葉惟乘車前往中山紀念堂,之後去了越秀公園,下午到了長洲島那邊的黃埔軍校舊址繼續緬懷先人。其實他祖父是在南京讀的黃埔軍校的後身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這次沒計劃去南京就只來這裡了。
離開長洲島已經是傍晚,回到荔灣區又遊玩和吃了一個夜晚。
今晚他如願拍了很多街頭照片,因爲藍色長袖T恤遮住了紋身,人們對他的好感度直線上升,他以招牌笑容和話語,還是挺輕易的請到一些女生、情侶和各方老百姓拍攝影照。
當凌晨回到酒店,葉惟總計被人認出兩次,一次是在越秀公園的一對年輕情侶,另一次是在上下九的一羣初中小女生。能認出他的都是影迷粉絲,自然是激動高興,尤其那個最先認出的小女生幾乎哭了,好像是瘋狂追星族。
但她們的心思都很純樸,要簽名合照而已,不是骨肉皮,真惹人喜愛。
這事說起來有點虛榮,第一次在中國被認出,被熱情的支持,他很開心,一起比着V手勢。
回到酒店沒有當即睡下,他用筆記本電腦整理了一番照片,然後往博客上傳了第一篇中國圖文遊記,並且附上了一首自己新翻譯的寒山詩。這是他最近的最大感觸,乍看像是反戰詩,也的確是,這場戰爭是所有生命的種種鬥爭,也許永遠都無法停下,因爲地球生命被締造之初就是帶着競爭的天性,真是可悲可嘆。
老套的一句,雖然如此,這個競爭世界可以有更多的愛,更多的和平與歡笑,而不是悲苦哭泣。
第二天28日上午,葉惟按原計劃,買了些禮物前去天河區龍湖路的廣州市社會(兒童)福利院探望孤兒。
福利院一般不接受個人義工服務,但他是名人,之前聯繫過可以。福利院創建近50年了,長期有上千名的孤兒,包括醫療、養育、教育和收養等工作。
還有涉外收養,他有個小學女同學就是收養家庭從中國收養過去的,他還約會過她,就幾次,不來電。那次被老媽罵得很慘,往後他就很少約會亞裔女生,太嚴肅了。
這裡比肯尼亞可就好得多了,周圍風景優美,設施齊全,老師們和長期義工們又熱心,孩子們健康或有殘障的都很活潑。他和孩子們玩小遊戲、做復健、看一部叫《喜洋洋和灰太狼》的卡通片,還參加了今天生日的孩子們的生日派對。
直到下午5點,葉惟才心情欣慰的離去。
感覺中國的兒童福利做得還不錯,他幫助非洲孩子,當然更幫助中國孩子。這兩年一直有在兒童保護、資助失學兒童教育的方面捐款,今年起款額逐步提升,特別在朵朵走失驚魂之後。
然而這份好心情逝去得那麼快。
乘車到了天河北,葉惟步行逛街的前去廣州天河電影城,肚子不餓,準備先看一場華語電影再吃晚餐。
天河路上車來車往,兩邊是亮麗的現代高樓大廈,城市風貌和西關大不同,路人們走在人行天橋上、寬敞的步行街上。一個看上去4、5歲的小女孩衣着襤褸的坐在路邊乞討。
葉惟就那樣看到她了,她一頭蓬亂的黑髮,小臉蛋髒兮兮的,短褲露出的雙腳又瘦又變形,在她前面放有一個乞丐碗,碗裡有些小面額的鈔票。每個路人走過,她都行乞,有路人施捨給她,也有路人直接走過。
他猶如進入了菲爾-柯林斯的Another-Day-In-Paradise的歌詞世界:
“她在街道上向一個路人呼喚,先生,你可以幫幫我嗎?天氣寒冷,而我流離失所。你能告訴我有哪裡是我可以去的嗎?那人繼續走着,頭也不回。他裝作聽不到她的話,開始吹着口哨穿過街去,好像留在那裡會讓他尷尬。重新考慮一下吧,想想另一天你我剛好在天堂中相遇……”
她就是那個小女孩。
另一天會不會在天堂相遇,葉惟不知道,但是……怎麼會讓一個殘疾小孩坐在那裡乞討,警察呢,兒童福利人員呢,都死哪裡去了?他止不住的渾身發顫,快步奔上去。
當來到小女孩面前,她擡高頭的看着他,一雙黑眼睛眼神麻木,以普通話說了句:“哥哥,求你給點錢吧。”
聽到這聲“哥哥”,葉惟一下紅了眼睛,蹲下身子,溫聲道:“小朋友,沒事了。”他非常心痛,又非常驚奇,人來人往的有很多人施捨她,乞丐碗裡不少錢,怎麼就沒人通知相關機構來處理?
福利院距離這裡不算遠,但不知道程序上是不是第一步由福利院管,還是先報警好。
拿出手機打了中國的報警電話110,接通得很快,女性接警員問道:“您好,天河區110,請講。”
“你好,我在天河路發現了一個流浪兒童。”葉惟看看周圍,也不知具體是哪裡,一番形容講述才和接警員確定位置,他看看小女孩的腳,心酸着又說:“她的雙腳有殘疾,請你們快派人過來。”
“已經接警,請您在原地等候,我們馬上調派民警。”接警員說。
報完警後,葉惟再打給福利院詢問,得知這要先打給廣州市救助保護流浪少年兒童中心,這是近年新建的一個對流浪兒童救助保護工作的專職機構。
他頓時感到心頭有一塊大石落了地,很慶幸中國在這方面有做工作並且逐步完善。美國的“亞當系統”、“安伯系統”都不是一天建成的,有發展就好。
“哥哥,求求你給點錢吧。”小女孩這時候又乞了一句。
“你叫什麼名字?”葉惟對她微笑的問,揹着揹包的往他旁邊坐下,心中很多疑惑,“你走失多久了?怎麼到這了?”
小女孩懵懂的看着他,“胖妞。”
“你纔不胖。”葉惟伸手撫撫她的腦袋,“你很可愛。”
過往路人都沒有多注意他們,突然一個乞丐模樣的中年男人走來,滿臉不善的橫肉,小眼睛閃着兇光,渾身散發着難聞的煙臭味,上來就要抱起小女孩和那個乞丐碗。
葉惟霍地起身推開他,“你做什麼?”
“你誰啊,她是我女兒!”中年乞丐大聲的罵咧咧。
“你女兒?”葉惟一怔,隨即暴怒:“你女兒你讓她這樣。”中年乞丐罵着又要抱小女孩:“關你什麼事了!?走走走!”葉惟猛地一把推開他,再一把抱起了胖妞在懷中,怒斥道:“別碰她,我不相信她是你女兒。就算她是,你的撫養權也已經沒了。”
“你想多管閒事是吧?”中年乞丐身形矮小,卻兇巴巴的威脅:“小子,你要惹麻煩是吧?”
“我不怕你。”葉惟沉聲說,如果可以真想狠揍這傢伙一頓。他這時留意到,一輛銀白的麪包車駛來停在路邊,轉眼幾個大漢從車上走出直衝過來。他頓時明白了,這是操縱被拐帶兒童進行假乞討的黑幫。
還有多少個胖妞?
怒火沖天而起,他很想打人,但不是現在,一反應過來就抱緊胖妞,往街道前面跑去,一邊跑,一邊用盡力氣的大喊:“救命啊,有人販子啊,救命啊!!!”胖妞被嚇着了,立時大哭了起來。
路人們紛紛驚訝的望去,好幾個年輕人、中年男人等市民都圍上去要幫忙。
假乞丐們一看到這個情況,知道搶不回來了,立即奔回麪包車去,車門一關,車子就開動駛走了。
“你們這些人渣都該去死!You-Motherfu_cker!!!”葉惟朝着越駛越遠的麪包車大罵,胖妞哭得更大聲了,他連忙安慰起她:“沒事,沒事,沒事了。”胖妞卻害怕得直哆嗦,似乎他纔是壞人。
“小哥?怎麼回事啊?”、“她是乞丐吧?”衆人都有些無措,這怎麼辦?
聽到不知誰說的話,葉惟的火藥桶又炸了:“她是小孩!!!怎麼回事?我纔想問怎麼回事,都沒人報警嗎!?”
周圍一片沉默,一些中年人以一種看愣頭青的目光看着他,有的直接走了。而神情不自然的年輕人們陸續的說話:“想管管不來啊。”、“你不怕被人報復?”……
葉惟聽着,與他們交流着,漸漸沉默了起來。
不能簡單的怪他們。誰都痛心這種現象,但他們有很多他所沒有的顧慮,一些可能的麻煩是他們無法承受的;另一方面是兒童保護的意識淡薄,“這不是我能管的”,“不該我管我爲什麼要管”,又不清楚能管該管的救助保護流浪少年兒童中心的存在,甚至不報警,沒多想就無能爲力的匆匆走過。
他不禁長嘆,感覺對中國多了一面瞭解,醜惡面。
也明白了是老爸老媽以前故意不讓他那麼早接觸到這一面,所以來旅遊都以玩樂爲主,不是沒見過乞丐,卻從來沒有這種情況,像整個國家都在時刻犯罪。爸媽用心良苦,否則的確,他很難像現在這麼喜愛和包容這個什麼方面都還有待發展的國度。
一瞬間,葉惟有了兩個決定。
一是要用自己的影響力讓這件事在中國成爲社會熱點,引起廣泛的關注,從而推動這方面的進步。事物發展的各個階段從量變到質變的關鍵通常都是一次轟動事件,就像受騙少女事件讓洛杉磯的娛樂業詐騙呈下降趨勢,希望中國因此會建立起一個“胖妞系統”。
二是創建一個專門的中國兒童保護的慈善基金,幫助內地那些長期有效的兒童保護組織發展。這些交給專業人士去做,他負責出錢,他們負責辦事。
這不是爭意氣,這是一場戰爭,這場和人販子的戰爭一定要打,一定要贏,一定會贏。
又過了一陣,警察們終於來了,羅羅嗦嗦的,之後是接到電話的市救助保護流浪少年兒童中心的人員,沒有羅嗦。
葉惟一路跟隨到了位於蘿崗區的兒保中心,確定是真的,看着胖妞被帶去醫治護理,才小小的鬆了一口氣。但胖妞很可能無法迴歸她的家庭,她根本不清楚,她不是離家出走或走失……等待她的是福利院。
離開兒保中心後,他打車直接回去白天鵝賓館。
回到酒店套房,他上網查看了很多,越看越是觸目驚心。
早在2003年就發生了幾個重要悲劇,“孫志剛事件”讓中國出臺了新的《城市生活無着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同時廢止實行21年的《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這讓收容變爲了救助,廣東的兒保中心也是那時候成立的。
而童丐行乞的問題也因爲發生在廣州白雲區的好心市民們解救12歲殘疾女童“宮璇璇事件”而被全中國關注。廣州《信息時報》的記者做了大量明察暗訪,2004年1月推出《打擊操控乞討團伙》系列報道而轟動中國:《誰令乞討女孩手腳腐爛總不能好》、《千里追蹤挖出驚天“秘密”》、《廣州嚴打壓榨乞兒牟利》、《操控小乞丐黑手判8年》……
8年?才8年!?
事情遠比他想的複雜,當時那些童丐都來自“丐鄉”安徽阜陽太和縣“討飯村”宮小村一帶,不管健康或殘疾的孩子都是由父母自願交給黑手頭目的,還簽有合同叫“租子協議”,就是爲了賺錢,當地太貧困了。
儘管被關注,儘管被治理,到了現在,仍然有“宮璇璇”,仍然在繼續。
最被關注、治理力度最大的廣州都這樣,其它城市呢?
看完了相關新聞,葉惟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自己要做點什麼的決心卻更大了。
不管是被父母送走的、被拐帶的、宮璇璇、胖妞,所有流浪孩子都需要幫助,所有破碎家庭都需要幫助。
他又在網上找到一個想法很好的在8月份新建的網站“寶貝回家尋子網”,線下有個“寶貝回家志願者協會”,似乎是中文網絡唯一能找到的民間機構,但也纔剛剛開始。張寶豔、秦豔友,這對夫婦因爲以前體驗過兒子走失驚魂,自費辦的機構。
一番瞭解過後,葉惟當即打電話過去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合作的意願,把這個新機構辦大辦好。
他不怕“寶貝回家”是騙人的組織,當他的基金會團隊接手之後,是真的就會更好,是假的就會變成真的。但張寶豔比他還要疑惑:“電影導演?”
是的,電影導演!好萊塢明星!
如果能終結這些悲劇,讓他去拍《奇幻精靈事件薄》,他毫不猶豫。
無論如何,用自己的明星效應,盡一點綿薄之力吧。
葉惟立即聯繫CAA中國區總經理羅異(Peter-Loehr,彼得-勒爾):“彼得,給我安排在中國的媒體採訪和通告,越多越好。”羅異有點驚喜的問:“你想工作了?”葉惟說:“我想幫助。”
他告訴了羅異自己的打算,這位在中國工作生活了11年、中國電影圈的“最佳外援”的中國通卻是一聲驚叫:“NO!”
這美國白人好像比他還了解中國,用流利的普通話說了一大通:“惟哥,你的身份做這種事,很多中國百姓會對你反感的,你一個美國人指手畫腳什麼?家醜不可外揚,誰要你管了?西方媒體也會抓着機會攻擊中國,很多人就會認爲你是在抹黑中國,這裡不是美國,哪位官老爺不高興,搞不好就封殺你了。CAA非常看重你的在華市場,你要是被封殺了,就搞砸了。”
“Sorry,Peter,就算CAA和我解約,我也要這麼做。”葉惟冷笑了聲,“I-dont-care-what-the-hell封殺,I-just-care這能不能成爲中國流浪兒童保護方面最後的一次催化劑事件,我要鬧大它,我要‘叼死果滴撲街’。”
驚恐的羅異聽不懂最後一句。
“操翻那些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