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亮了,鬧了一晚上的陳家莊看上去有些蕭條,一共有四名村民在混亂中被殺,另有紅襖軍七十餘人抵抗到底,全部被高家軍所格殺。
另外四千多人束手就擒,在全副武裝的高家軍看守之下被押出了陳家莊,現在正蹲在陳家莊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一整片,一個個面容灰暗,十分恐懼。
“我知道你們在害怕什麼。”關鍵時刻,還需要高俊親自出場,經過包紮後,高俊忍着傷痛,出來向俘虜們訓話。
“你們都擔心是我高俊言而無信,決心將你們全都殺掉。你們覺得時青是靠山,沒了時青,你們就要任人宰割。是不是這樣想的?”
“原來高郎君也受傷了。”不少人在下面竊竊私語,已經有人傳出消息,是那個女人先殺了時頭領,然後又要殺高郎君。
“你們當中很多人過去做過惡,曾經打家劫舍,殺害良人,但也有很多人是因爲飢餓和貧窮,或者是遭遇到不公的待遇,才被裹挾加入了這支隊伍。人人都有向善之心,所以我既立下規矩刑罰阻止爾等做惡,但也一定會爲你們指一條生路。”高俊說話有些緩慢,每次呼吸的時候,下腹都有些疼痛。
“因爲對懲罰的恐懼,你們更加嚴密的依附時青,這完全沒有必要,我可以向你們保證,現在蹲在這裡的人,無論你們以前做過何等惡事,我都不再計較。但你們從今天開始也要棄惡從善,你們在壽張縣的時候都看到過南山勞改營的標語吧:讀書使人進步,勞動使人自由。只要各位以後依照本份不再作惡,我高俊爲什麼要爲難你們呢?”
“高郎君,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即刻就有人問。
“時青頭領之死,我也感到意外,這是我們所有人的錯,平心而論,我們不該讓這位與時青有深仇大恨的人去做時青的枕邊人,鬧成這樣的結果,我難辭其咎。不過各位放心,我絕對不是蓄意欺騙,只要大家能夠相信高某人,我這裡已經有了安置各位的方案,讓大家復爲流民,開荒種田,自得其樂,重新成家立業,只要各位願意過這樣的生活,壽張縣的大門永遠向各位敞開。”
高俊覺得有些發暈:“在座的各位,我高俊來到壽張縣以來,一直所追求的是什麼?就是讓那些一整天辛苦勞作的人不再受他人的欺辱,他每年的收成,交完稅後應該要吃個飽飯,他的妻子兒女應該能活得容易些,他每天出門的時候不用擔心被殺被搶,每天回來的時候家產都安安穩穩的在自己的屋裡面。這是什麼?這是天道!天道酬勤,天道酬忠勇正直之輩!”
在高家軍的軍旗中,就有一面“自食其力,天經地義”旗,是當年雪之進軍的遺物,高俊就是打着這面旗幟,分了押剌謀克的兩萬畝地,此時,已經有識字的人偷偷念給大家聽。
“這是我一個人幹不來,需要各位同心協力扶我一把,事情倒也簡單,讀書,種地,打仗,聽我的話。當然,如果還想去廝殺,去玩命,去殺爹殺娘去斷子絕孫去當山大王的話,現在我也允許你離開,下次見面的時候,不會手下留情。”
俘虜的隊伍有些騷動,這個時候,集中起來的各都軍典開始大聲向俘虜們宣讀高俊的俘虜政策:眼看就是冬天了,戰俘還不能種地耕田,高俊會提供當年安置河北難民的住所給他們,並且給予每日口糧,讓他們爲高俊幹活效力,等到明年春天,就將收復各州的荒地分給他們,並且借貸給耕牛種子,從此以後就恢復爲各州的良民。
頭三年,這些人的賦稅會略高於平常人家三分之一,三年後,這些人與民戶視爲一體,繳同等稅,亦應聽從高俊規矩管理。第一年這些人還不能加入軍隊,但自後年起可以加入民兵。
軍爺們每念一條,軍樂隊都會齊聲敲鼓,既是爲了讓場地安靜,同時也是在炫耀高家軍的武力:這種條件已經非常優厚了,不接受這種條件的人不妨和高家軍碰碰拳頭。
俘虜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紛紛表示願意跟在高俊麾下,從此重新過上普通人的生活。高俊看到眼下的場景,終於是鬆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馮達負責對時青手下頭領們的甄別,十九個大小頭領當中有七人被認定爲罪惡過重不能赦免,其中三人被認定爲應當執行死刑。
對這三個頭領的死刑和十字坡張家一家十四口人的死刑在同一天進行,壽張城外人山人海,當十字坡張家的人被押出來的時候,整個人羣都沸騰起來,人們用石頭砸着囚車,怒罵這些人狼心狗肺。
張家的家主已經是六十高齡,鬚髮皆白,被押在囚車上,奄奄一息。突然間在人羣中看見同爲十字坡士紳的鮑員外,嘴脣動一動,似乎有話要說,但是平日好相處的鮑員外今日怒目圓睜,狠狠吐了口唾沫。
張老爺萬念俱灰,萬萬沒想到紅襖軍說敗就敗,一家人連逃走都來不及,現如今,全家十五歲以上大小男丁十四人,全都要開刀問斬,忍不住心如刀絞。
但是圍觀的民衆可不如此看,絞刑的繩子每鬆一次,人羣都爆發出巨大的歡呼,爲張家又死了一口人而慶祝。鮑員外也覺得大快人心,他心裡並不愧疚,就在前幾天,婚禮之前,何志也找到他,交給他一個襁褓嬰兒。
“這是張家的孩子,才三個月,是無辜的,鮑員外願意收養嗎?”
“樂意之至!”鮑員外本來還挺擔心這個孩子——把這個孽種殺了,也不會有太多人反對,但是高何二人果然是非分明。他打算收養這孩子,從此視作己出。
行刑完畢已經是傍晚,人羣漸漸散去,何志野和喻俠兩個人並排走在郊外的河邊。
“這河水真美。”喻俠輕輕的說。
“時青第一次來攻的時候,我們在這條河邊打過一仗,死了很多人。”何志也心事重重,突然對喻俠說:“說吧,嚴小娘是什麼時候向你問的?”
一開始喻俠顯得有些吃驚,但隨即就反應過來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刺向高俊的那一刀雖然奇險,但是卻剛好避開了要害,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這是故意挑選的位置。嚴小娘根本就不想殺高俊,這一刀是爲了迷惑衆人故意捅出來的,防止高俊無法向大家交代,是這樣吧。”
“那我怎麼會知道?”
“婚禮前這幾天,能教她這些東西的也就只有你了。我想,嚴小娘一開始就抱定了必死的打算,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喻俠臉色變得陰沉起來:“時間不長,就在結婚前三天,你想怎麼辦?高俊也知道這件事嗎?”
“嚴小娘刺向高俊的時候,他就什麼都明白了。”
“憨胚,我是真不明白,你們爲什麼到那個時候就變得如此聰明瞭?”
“因爲高俊心裡非常相信嚴小娘不會想殺他。就像我也相信喻俠的所作所爲絕對不會出自於私心。”
良久的沉默之後,喻俠點點頭:“情況確實就像你所說的那樣,她已經抱定了復仇的打算,因而央求我教她這一招。志也,你能夠主動發現這一點,已經大大超乎了我的預料,這足以寬慰我。”
喻俠別過頭,不讓何志也看見自己的表情:“志也……還是把我忘掉吧,也許日後我們有緣還會相見的。”
夕陽西下,無名的風吹動徐徐炊煙,阡陌縱橫的田野裡,農夫們正在焚燒秸稈,何志也一個人站在河邊的草地上,忍不住遙望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