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向來是一柄王者利器。
一個朝代的興衰開闢總是少不了戰爭的身影。
蘇蘇很清楚,但遠望着對面綿延無際的軍隊時,心中總是不合時宜的涌上莫名的惆悵之意。
帝辛金色的戰甲配合聞仲形影不離的黑麒麟座標,簡直就是一個活動靶子。當然,前提是有沒有人能成功射中這個靶子,而不是被靶子周遭的流箭吞沒。
大戰前夕,帝辛的數十萬大軍如鐵桶般一寸寸向王都收縮,象隊尖長的嘶吼跺腳聲讓大地也震顫不已。
這支獨一無二的象隊是帝辛耗了大半心血傾力打造的,只有在決定性的戰爭中才捨得放出來,縱橫多年,從未有敗。上一次使用象隊還是在東夷戰爭中,那次戰爭俘虜了成千上萬的東夷人作爲奴隸,源源不絕的輸往朝歌。
“蘇蘇,你來這做什麼,回去!”姬發在戰場周邊巡視時發現她的身影,忙不迭揮手要她回姜尚營裡。
蘇蘇視線從一身猩紅戰袍,盤頭冠,飛鳳結的少年身上游移而過,突然想起多年前也曾經駑馬戎裝意氣飛揚的另一個少年,或許他們都早早經歷過戰爭,因此戎裝就好像第二層皮膚那樣,雖然年幼,披在身上卻從未有違和之感。
“大公子呢?”這段時間倒是沒看見伯邑考奔波戰場的身影。
“大哥第一天就不堪忍受,另闢營帳了。”準確的說,是軍營和盔甲的味道讓他反胃,四處沐香灑水施法後讓周邊抓狂的軍士上告文王,要求如蓮花般潔淨的大公子應速速另闢營帳,不用屈尊與他們爲伍。
蘇蘇汗了下,果然如此。
“我送你回營。”姬發驅馬上前,想將她攬上馬。
蘇蘇搖頭,“別忘了我乃異類,你在前方領路就好,我會跟在你身後。”
他縱馬先馳騁了了幾步,回過頭,見她御風而行果然牢牢跟在身後,不由興奮道,“你這些術法能教我麼?”
“這是異類修煉的本能,但你身爲人的話,只能通過修道了。”
修道?他想到姜尚平日不苟言笑冷淡自持的模樣,連連搖頭,“那多沒意思啊,修到最後和供桌上的神像有什麼區別,多無趣。”
難爲你看得透徹,蘇蘇也不吭氣,兩人在戰前劍拔弩張的緊繃空氣下一路閒談,忽而前方傳來一陣恐懼的驚叫!
“妖怪!有妖”
聲音倏地嘎然而止,姬發一急,匆匆打馬而上。
嗅到風中熟悉無比的妖氣,蘇蘇辨出來者何人,但近來他的血氣卻濃烈了許多,她有太多問題想問,控制不住欣喜的用心音喚他。
那邊迅速回復,‘你且在十里外林中等我。’
蘇蘇聽罷朝姬發遠遠喊了聲,“我記得路,先回營了。”
也不等他反應過來,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
“這段時日你去哪了!”
她的身影纔剛一出現,就被狠狠抱了個滿懷。
蘇蘇輕輕拍撫寐喜的背,他的手臂箍得她隱隱生疼,無奈道,“先鬆鬆手,我的腰快被你抱斷了。”
他偏頭貼近她的的耳朵,又軟又魅地道,“不放。”
他呵出一口熱氣,融融吹在她耳根上,蘇蘇有些不自在的縮了縮肩膀,“寐喜,你怎麼了。”突然性情變異或者是被**花大神附體。
他微微鬆開鉗制,但勾在她腰上的手依然沒有鬆開,俯下臉,雙眼梭巡着蘇蘇的表情,緩緩道,“……若有一日,你再離開我,必定要記得告訴我。”
蘇蘇怔了下,心下也不知是什麼感覺,只訥訥地說,“我會的……”
他看着她,隔着咫尺間的距離,卻是咫尺天涯。伸出手撫上她的臉,他擠出一絲微笑,“我便知你這禍世妖女,沒那麼容易被聞仲殺死。”
她將手覆在他手上,“沒錯,我可是青丘的九尾白狐,不會那麼容易被任何人殺死。”
他重新抱緊她,將額輕輕抵在她肩上,她感覺有一絲熱燙的溼意滲入那片肌膚,太過沉重的感情讓她有些惶恐,“答應我,別那麼容易被殺了。”
她點點頭。
“就算被殺了……也不要在我面前,也不要讓我知道。”他紅着眼,聲音悶悶地從她頸窩傳來。
她再點頭,知道這次真的把他嚇到了。
於是寐喜便不再說什麼,只覺得丟臉的按着她的頭不讓她看他,把她抱在懷中。
耳邊的砰砰聲漸漸加速,蘇蘇困窘的在他懷裡乖乖貓了一刻,而後推推他,“好了,該談正事了。”
寐喜不情不願的鬆了手,支着腮偏頭看她,“你何時跟我回朝歌?還是在西岐玩得樂不思歸了。”
“等會我回去把事情做個收尾就走。”蘇蘇道,“1個時辰後,你還是在這裡接我。”
寐喜挑眉,“你真捨得走?”
“爲什麼不捨。” 蘇蘇沒好氣的道,“倒是你,何時也做了帝辛的寵妃。”
“寵什麼妃,”他嫌惡地皺眉,“你失蹤之後,我便頂替你入了朝歌,玉琵琶精魄剛成,還曬不得日頭,只剩下我了。”
“那……那帝辛,那個……有沒有那個啥?”雖然蘇蘇很想單刀直入,不過寐喜到底還是親密夥伴,把他惹急了她也沒好果子吃。
“什麼?”寐喜狐疑地看着她吞吞吐吐,一臉期期艾艾的望着他。
蘇蘇乾咳一聲,“那個……你們圓房時……是怎麼過來的?”
“沒有圓房,所謂的圓房其實就是他和我各睡一頭,從宮人那打探,如今帝辛幾乎都沒有再臨幸妃子。”至多就是像例行公事那樣去各個宮裡歇歇腳。
蘇蘇抹一把同情淚,看來他真的“不行”了,後宮裡的女人不都旱死了。
“如今除了東伯侯姜文煥,西伯侯姬昌反了,南伯侯鄂順也蠢蠢****。宮裡的女人幾乎都是這四大諸侯獻上,爲均衡勢力如今帝辛不能偏寵任何一方,但需要一個沒有身家背景的新寵作爲制約各方的擋箭牌。”寐喜道,“因此我們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只是那聞仲……”
“你也被他針對攻擊嗎?”蘇蘇一驚,仔細地再上下打量寐喜的身體,可惜楞是沒找到一條傷痕。
“不用看了,我沒事。”寐喜道,“我是想說,聞仲是難得的配合我們的裝聾作啞。”
蘇蘇:“……”
掩面,聞太師,你的差別待遇實在是太明顯了,難道是因爲寐喜的女裝比我漂亮
“但蘇蘇,這商湯天下的氣數真的盡了?”寐喜道,“反了東伯侯姜文煥,黃飛虎領四十萬人馬前往鎮壓,兵取遊魂關。反了南伯侯鄂順,聞仲也派人馬二十萬,取三山關。現在的討伐姬昌,由帝辛御駕親征,聞仲隨侍在側,包括象隊在內依然有兵馬數十萬。這商湯天下固若金湯,若真的要摧毀,若沒有從內部配合外力,恐怕八百諸侯皆反也不能奈何。”
蘇蘇垂下眼,是啊,因此女媧纔要派她入宮迷惑帝辛,否則擁有這麼恐怖而龐大的軍隊戰鬥力,文有聞仲,武有黃飛虎,加上諸位良將賢臣和文韜武略的帝王,只單憑外力,誰人能撼動?
這番話直聊到快日暮時分,今晚又該披星戴月的出門了。
和寐喜揮別後蘇蘇御風回到了姜尚的營帳,該與他們辭別了。
“蘇蘇,怎麼這麼晚?”武吉握着劍在營帳外守着。
“有些事情耽擱了,你以後不必等我。”
武吉嚴肅地否決,“不行,師傅說日後兵荒馬亂,師伯師叔們也會接連前來支援,若是你遇上他們會很危險,我必須守在你身邊約束你。”
蘇蘇彎了彎眼睛,“你就不覺得奇怪嗎,也不懷疑你師傅的說辭?還是,真的覺得我就是‘役鬼’?但若是我專屬於姜尚,爲何他的師門要除了我。”
武吉摸摸頭,老老實實地道,“師傅不說自然有師傅的道理,至少師傅與我有救命之恩,我願意相信師傅。”
“倒真是個乖徒兒,”蘇蘇沒有立刻進營帳,只是睇着他道,“武吉,日後要活命的話就多聽你師傅的話,行軍作戰畢竟不像砍柴,一股勁專心往前衝會死的更快。倒是爲人處世,你心眼比較實,溫習溫習你孃親的話還是很有用的,在這點就別學你師傅一板一眼,否則你一輩子都娶不到媳婦。”
武吉驚訝的張開嘴,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嗎?難怪師傅到現在還沒有媳婦。”
蘇蘇忍俊不禁,“所以記住我剛纔的話,以後可以討十個八個媳婦回去煩你娘。”
武吉道,“今晚你好生奇怪,好像準備要離開,不回來了一樣。”
她沒有回答,簾帳卻毫無預警地被霍然掀開。
姜尚站在營帳後靜靜的凝視着她半晌,忽而放下簾幔,轉身退回去。
‘去啊,還不快去。’武吉急吼吼的對着她做口型,邊把她往裡推。
蘇蘇只得一頭黑線的拉開簾幔進屋,入屋的同時飛快的設下結界,外面的人看不到也聽不到這裡的響動。
“你要走了。”他用的是肯定句。
蘇蘇點頭,“來和你道個別。”
他說“好。”
“後天這場戰,你們輸定了。”
姜尚面上依舊看不到波瀾,平靜地道,“我知道。”
蘇蘇登時有一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悻悻道,“看來你事先都測算好了。”
姜尚道,“這場戰並非全然無用,與文王也有裨益。”
“然後呢,你就決定這麼看着辦了?”蘇蘇挑起眉,“因爲推演了結果是敗,你就任由他敗了?”
“並非如此。”姜尚指尖當空一劃,只見營帳的上空漸漸化爲透明,頭頂星光璀璨的蒼穹清晰的浮現在眼前,他讓她看那雲捲雲舒,“風雲變幻無常,但會因爲我們判斷出行動的軌跡而更迭嗎?而我們會去判斷,也並非是爲了掌控,也無法掌控。預測和推演只是利用已知的訊息,來配合自己更縝密的定出下一步計劃,阻撓和掌控從來都沒有用,我們該學會的,只是如何更好的適應,更好的順應它,令自己儘可能得到最有利的發展,僅此而已。”
“那麼,總能讓事事順着你的心意發展嗎。”
他搖頭,露出淺淺的笑容,“總會有意外的。”
她仰頭看着頭頂莫測煙雲,“但若是如何也無法適應規則呢。”
“不妨跳脫出來,”姜尚雙手負於身後,不驚波瀾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坐看風雲也未嘗不是一種適應。”
當真能這般灑脫?
蘇蘇轉身離開,指尖在觸到簾幔的瞬間她頓了下,轉過頭,拂動長髮,“最後一個問題。”
他看着她,“你說。”
“你不是早知我是妖麼?”蘇蘇眉目有淡淡倦意,“既然你如此深明大義大公無私,你那時爲何還要接受我?爲何要與我相戀。”他接受了她,必然也知道日後會與師門有怎樣的爭端,必然也知道他們不會長久。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匆匆生受,爲彼此埋下更大的苦果。
“……抱歉。”他注視着她,似乎想伸出手碰觸她,但最終還是垂下手,將渴望掩在青色的道袍下,“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私心。”
這夜曉風無月,星光卻依舊燦爛。
數日後西岐果敗,文王被虜,囚禁羑里。
日後,流傳了數千年的周易六十四卦便在文王被囚拘羑里之時演習。
在西岐戰敗那****,蘇蘇攏着黑色的披風,領襟流動着金色的祥雲紋,在離西岐最近的行宮等待。前方數裡之外,帝辛坐臥在戰車之上,他已經兩日未眠,頭冠鬆開,漆黑的長髮垂墜在腰下,髮尾微微卷曲,只着了三重深衣,腰間鬆鬆束着白脂玉。
在這個衆人翹首以望的夜晚,任性俊美的帝王拋開羣臣趕赴一個嫙綺的邀約。
咄咄馬蹄打破了眼前的寂靜,蘇蘇拉下頭上的兜帽,舉手投足間,黑色的披風下隱約泄露的層疊紅紗緩緩綻放,如深夜開出的血蓮。
宮人們恐懼而驚豔的目光只敢停留在她腳下,她偏頭朝藏身在樹梢的寐喜微微一笑,靜靜等待帝王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