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燒成一片紅雲的楓林迤儷而行。
蘇蘇不疾不徐的踱回石屋的方向,忽然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追來,她腳下未停,既未緩步等他,也未疾步躲避。
正氣咻咻衝下山的武吉未料會再看見她,不由道,“你,你剛纔爲何先行一步?”
她笑道,“我不是一個貪看風景的人,看夠了,就回來了。”
武吉似懂非懂的點頭,想到先前那個怪人的話頓時又忿忿道,“你離開後我又遇到那個垂釣的怪人,想不到我好心與他攀談,他竟惡言咒我,還說今日進城我必會殺人,要我小心。”
“這話確實說得不太稱心,也許那兇險之人將在你身側出現吧,因爲在你身上我也看到了凶兆。”迎着他驚疑不定的眼神,“那人或也有幾分道理,就看你現在如何規避了。”
武吉點了點頭,猶豫了下,揹着柴火惴惴離開了。
她彷彿正望着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他身後推動,蘇蘇攏起袖,施施然回到屋中。
翌日傍晚,姜尚入屋爲她驅散寒毒。他進屋時帶來滿室冷香,蘇蘇正對着水鏡挽發,聽到聲響後她道,“能爲我說說這天下情勢麼?”
“爲何突然想知道?”
蘇蘇把挽了一半的發又拆掉,髮簪隨意擱在桌上,“只是覺得,該知道彼此的立場而已。”
姜尚在她身後停步,“天命爲周,周,必然代替整個成湯天下。”
“既然如此,”蘇蘇側過臉看他,“那爲何一開始你會選擇入宮,官拜於商?”
姜尚沒有回答。
“那時我失去記憶,你對我並不友善。”幾次三番的警告要殺死她,雖然最終他非但不殺還救了她,但前後之間,她漸漸梳理之後,又覺得有一絲蹊蹺。
“那你爲何要潛入朝歌……”姜尚淡淡地道,“你身旁的兩個同伴,並非善類。”在他們身上,他嗅出了****,惡意,鮮血和毀滅。
她驀地轉身,那雙琥珀色的獸類眼瞳盯着他定定看了半晌,“好吧,我們都不翻舊賬。”
他覺出她身上又散發出熟悉的戒備和敵意,低了聲,“蘇蘇,不論日後你我敵對與否,至少在這石屋,我不想再與你對峙。”
這近乎是在求和了。
蘇蘇移開眼,良久後道,“……那我只要知道,如今商的消息就好。”
姜尚沉默了片刻,還是回答了,“王師已由朝歌出發,集結在周方國境外,隨時準備發起戰爭。另外……這次回朝歌后,帝辛新封了一位寵妃,喜媚。”
喜媚?!
蘇蘇虎軀一震,差點噴出一口血來。
姜尚靜靜看着她霍然變色的臉,道,“你喜歡帝辛,是嗎。”
蘇蘇黑線了一下,“你該吃藥了。”
對於她而言,或者說,對於有着漫長生命的妖而言,人類是還未來得及長大就會死去的孩子。他們並不能陪伴她走到最後,就算短暫的絢麗之後,留給她的,是更深的孤獨。
她有着妖天生的殘酷和理智,也有着人類所特有的自私良善,這些矛盾糅合在一起,分不清是哪面更多一些。
但她很清楚,帝辛未必是她的良配,或者說,她所揹負的妲己這個頭銜,令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她的良配。
她很清楚這一點。
從姜尚刺了她那一劍開始,她就徹徹底底的清楚了。
這無關情意,只是立場。似乎所有種族都將自己與其他人切割爲兩個部分,有別於本我的,便是粗暴的敵對……包括神在內。
“蘇蘇,你可以站在周這一邊。”姜尚站在她身後,“你可以什麼都不做,甚至不用上戰場,只要站在周這邊。”
蘇蘇嘲嗤一笑,然後等着被你的師尊師叔師兄弟們殺來殺去麼?整個西岐陣營中只有她這一頭妖,放眼在周遭皆欲置她於死地的環境……
就算他能相護,又能護到何時?
寐喜,帝辛,九尾一族=同伴,友人,血脈家族。
就算他能相護,但代價是讓她背離了同伴,友人,整個族羣,最終的結果若還是他爲了所謂的大義親手殺死她……那又是何等的諷刺,情何以堪?
不論他承諾了什麼,最大的問題就是:她不再信任他了。她不願再爲他交付信任,就是這麼簡單。
“你還是選擇了他,”姜尚平靜的陳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他確實是一個明君,但並非不能取代。王朝的更替興衰有時並不僅僅只需要君王的意志。”
“只需要神的意志就好,是嗎?”蘇蘇諷刺地道,“希望這一任的周王是個完美的神之代言人吧。”
姜尚道,“我並不想與你爭執。無論如何,既然你選擇了商,那麼……我希望戰場相見那日,能晚些到來。”
蘇蘇拂袖轉身,“到來又如何,殺了我不是更趁你師尊的心意,乖徒兒。”
他隔着長長的衣袖驀地握住她纖細的手腕,指尖的溫度幾乎要透入她的肌膚,“我不會。”
她將手迅速抽回來,冷嗤,“我期待那一天。”
劍拔弩張的氣氛只持續了兩天,第三天被一個震天架響的哭聲打破。
武吉一路嚎着進屋,待看見屋內還有個俏生生的姑娘家時眼淚本能的收了收,再一看這姑娘就是那日的妖女,頓時淚流滿面。
蘇蘇揉了揉額頭,“武吉,你是個男人,哭什麼!”
他當下就一五一十倒豆子一般把那日在市集果真不小心一擔子刺死門軍的事說了,“文王畫地爲牢,拘了我三日,這三日我每日悲哭,最終上大夫散宜生爲我求情,讓我回家照顧孃親。”
蘇蘇對他的遭遇早有預料,但被他的‘三日悲哭’給震驚到,“你連哭了三天三夜?”
“我娘說,遇到解決不了的難事就毋需忍耐,該哭自當哭,只要哭得哀婉動人冤情慘重,自然會有傻子出來幫忙。”
“……”多麼彪悍的娘啊。難怪眼淚收放自如這麼幹脆。
“你也是來向師父求助的嗎,那我該叫你師姐?”
蘇蘇搖頭,“你是他的大弟子,我只是個暫居的路人。也是你娘讓你來投奔姜尚的?”
“我娘說,我命中註定會遇上一個貴人,跟着他未來定會成就一番大事業。等了這麼多年,那個貴人終於來了,叫我不要錯過了機會。”
蘇蘇突覺有些玄秘,“你孃親向來都是這般……嗯,聰穎?”
他撓頭想了想,“從前孃親倒沒有教我這麼多大道理,原本爹走了之後孃親也懸了樑,後來被救回來,經歷了死門之後也許孃親是大徹大悟,有了大智慧。”
蘇蘇面部抽搐了下,真相越來越指向一個答案……
武吉驀地一吼!“天王蓋地虎!”
她反射性回答,“寶塔鎮河妖!”
“唐僧的大弟子是誰?”
“孫悟空。”
“很好,就是你了!”
“……”
“我娘說,若是遇到刺探她身份的人,就問他這兩個問題,若能答上來就是她的同伴。”
蘇蘇otz了下,果然穿越者認親的手續很方便啊,“那你娘有沒有什麼話要交代?”
“哦,有是有,就一句話。”
“?”
武吉摸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複述一次,“她的原話是……‘老孃現在過的很好!不要來打擾我!’就這樣。”
蘇蘇眨巴眨巴眼睛,真是彪悍的前輩啊。
“師父說這段時日我就全權聽這間屋主的差遣,原本還不知是你,眼淚都準備好了。幸好是相識的人,我連哭數天,眼睛都腫得快睜不開了。”
蘇蘇道,“你先去休息吧,若我真有要事會吩咐你的。”
他應了聲,退出屋外。
月圓月缺,蘇蘇身上的寒毒只剩下不到兩成。
姜尚依然還是每日去磻溪垂釣,武吉卯時挑柴,午時到姜尚身邊學習兵法,戌時月下舞劍,其他的時間全部都護衛在蘇蘇身旁,聽任差遣。
原本武吉的口頭禪是“我娘說”,如今他已經自豪的改成了“師傅說”,蘇蘇只得每日聽他不斷師傅長師傅短的折磨她的耳朵。
這段山中時日,他們的消息卻並不閉塞。
提前得知今日文王率文武重臣和長子次子遠遊郊外,一大清早,姜尚便已叮囑武吉,不必驚慌,如常修煉便可以了。
蘇蘇託着下巴,接續道,“武吉,遇事鎮定點,別丟了我的面子。”
武吉拿着扁擔,拍拍胸脯,“儘管放心,我可是師傅的大弟子呢。”
走在如錦似霞的山林小道,文王道,“景色繁華燦漫,今日孤同諸子衆卿共享山水之歡,以效尋芳之樂也。”
臣下們紛紛拱手,氣氛和樂融融。
伯邑考懷抱愛琴,休憩時撩動琴絃,琴音沿途嫋嫋,凝而不散。
他身旁蜜色皮膚肌理分明的少年像頭健壯的小豹子,沿途笑鬧着帶着那些平日同是規矩讀書時刻注意儀表的世家貴公子們入山狩獵,侍人們手中不一會全提滿了獵物。
“王兄!你看!我獵了一頭鹿,回頭剝下皮給你做帽子!”少年想起前些日子伯邑考都在叨唸着入冬時需要一頂暖和的皮帽,興沖沖跑來獻寶。
伯邑考身手敏捷地退開一步,挑起眉,“滾,離我遠一點。”一股子濃重的腥味。
身旁的奴隸立刻熟門熟路的開始拈香灑水,在第一時間湮滅味道。
“又來了,”姬發翻了個白眼,嘆氣,“王兄,難怪你府上沒有一個姬妾。誰能忍受得了你啊。”
“尋常姑娘哪裡匹配得了我,我的正妻之位只給能符合我的標準之人。”
他咂舌,“看來王兄你只能孤寡一輩子了,幸好父王還有衆多子嗣,否則……”他頻頻搖頭。
伯邑考不理會他,捏着鼻子抱琴跑到前面去了。
“王兄,那你還要我的鹿皮帽子麼?”
“不要,如我這般高潔之人,自然要純白的皮毛。”想起上次那頭被帝辛抱在懷中的白狐,伯邑考心中暗暗扼腕,多好的狐皮啊,自是最匹配他了。
姬發聽罷,嘴上不停叨唸着白色的皮毛白色的皮毛,突然眼前一亮!
只見一隻肥嫩的叼着根蘿蔔的兔子探出頭與他四目相望。那身閃亮亮的白色絨毛令他一喜,抓着弓箭追上去。
伯邑考見弟弟沒幾下又抓着弓鑽入山林了,搖搖頭,從小他就是隻跳蚤,沒有一天能閒下來,整日帶着那羣王公貴子們惹是生非四處搗蛋。
“大公子……”
臣下們喚道,他施施然上前,隨他們攀談。
士女紛紜,踏青紫陌,鬥草芳叢,君臣或攜酒而樂溪邊,或謳歌而行綠圃。忽然,從前方走下一羣放歌的漁者:
“憶昔成湯掃桀時,十一徵兮自葛始。堂堂正大應天人,義旗一舉民安止。今經六百有餘年,祝綱恩波將歇息……日逐洪濤歌浩浩,夜觀星斗垂孤釣。孤釣不如天地寬,白頭俯仰天地老。”
“此歌韻度清奇,其中必定有大賢隱於此地。”文王細細聽了一陣,喚人將這羣漁者叫來問話。
衆漁人道,“此歌非吾等所作。離此三十五里,有一磻溪,溪中有一個怪人,時常作此歌,我們耳邊聽的熟了,故隨口傳唱,實非小民所作。”
文王細思良久。
伯邑考道,“父王可是想去磻溪尋人?”
文王道,“日前我曾做了個夢,醒來後連夜卜卦,卦象是飛熊將至,賢才不日現世。”
伯邑考沉吟了下,“那我便隨父王一道去磻溪探個究竟,看看究竟那是不是父王等的賢才。”
蘇蘇腳尖踏上水面,凌波而立,衣訣飄飛的站在垂釣的姜尚面前,“你要輔佐的賢主就要來了,激動嗎?”
姜尚執杆平靜的看着她,“來便是來了,我命中輔周,與他有一段君臣之緣。”
她諷刺地道,“命中?既然你能算出命中之事,那時天命可有告訴你我是何人,我與你又是何緣。”
姜尚道,“……我看不見你。”
蘇蘇抿緊脣,未料到他曾經也爲她求算過天命。
“萬物皆有一條歸循天命的道路,我看不清你的命運,這是好事,”他臉上終於露出淡淡的笑容,“雖然不確定終局是好的,但也不意味着就是絕望。或許……最後是我死在你的手中,妲己。”
他在最後喚的是‘妲己’而不是蘇蘇。如果說蘇蘇是人性壓過妖性的那一面。那麼妲己,便是她壓抑在心中將近千年的純粹的嗜血妖性。
如果未來她忍耐已久的所有負面情緒全部爆發,會喚醒內心深處另一個真正的妲己嗎……
蘇蘇沉默了下,原地霍然水波四濺,風收水止之後,便再無蹤影。
此刻,被申公豹引去蘇蘇所居的石屋的姬發未來的周武王,即將與她相見。
而另一段宿命的君臣佳話,伴隨着武吉悠遊的放歌,在這條蜿蜒的磻溪,拉開帷幕。
千里之外的朝歌,侍女和奴隸們戰戰兢兢的跪着。
“娘娘,您,您已經兩日未食了……”
慵懶地臥在鋪着靡麗錦緞的牀榻上,絕色麗人擡出一指,慢騰騰勾起侍女嚇得花容失色的小臉,“你怕我?”
“不,不敢,只是憂心娘娘餓壞了身子……”不知爲何,這位新任的帝王寵妃總令人忍不住心生懼意,不敢多看一眼。
“哦?”麗人愉悅的揚起笑,舒展了眉眼。“不會的……你們這麼多人,夠我填幾天的胃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