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滴水之恩
朱離臉頰上有幾點俏皮的小雀斑,眉清目秀長的很白淨,典型的小家碧玉模樣。可是遊方並沒有與她有進一步的發展,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只是來蹭課的,總不能連班長都給泡走了。另一方面他也覺得別耽誤了人家的學業,朱離可是正經的北大學生。
遊方不下手但是有人下手,很多人上大學的主業之一不就是談戀愛嗎,據說到了第二學期放暑假前,朱離被歷史系一個叫盛世龍的男生追到手了,這兩人是四川老鄉,而那時遊方已經離開北京大學設局誅殺狂狐去了。後來遊方才知道,在大學蹭課的人雖然不多,但也絕對不止他一個,而不少人的目的之一就是爲了搞對象,他卻沒動這心思,當時還是太單純吶!
至於吳屏東教授,遊方與他第一次正式的課堂交流是在開學一個多月之後,此前除了聽課之外幾乎沒說過多餘的話,吳老不理會他,他也不好意思主動上前搭訕。那是一次課堂討論,本來話題是關於古建築保護的,課堂氣氛非常輕鬆,同學們聊着聊着就扯遠了,不知誰起的頭,提到了最近的收藏熱潮,尤其是關於近幾年古瓷器市場狂炒的新聞。
吳老突然問道:“小遊,你能報一份最近幾年,國際拍賣市場上中國瓷器的天價成交排行榜嗎?”
這是吳屏東第一次在課堂上點他的名,遊方有些受寵若驚的站了起來,心中暗道吳老真是好記性。一年多以前在潘家園市場第一次見面,遊方對吳老說過:“如今炒的最貴的是元青花……我們店裡就有一份全球拍賣天價排行榜,不信拿給你看看做個參考。”沒想到老先生還記得這一出呢。
吳老見他站了起來,做了個手勢道:“課堂討論不是提問,你坐下說,不要緊張。”
遊方當即報了一份最有代表性的2005年中國瓷器拍賣的天價排行:首先是倫敦佳士得拍賣的一隻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圖罐,成交價合人民幣2.3億;其次是香港蘇富比拍賣的清乾隆琺琅彩雙耳瓶,成交價合人民幣1.2億;還有香港佳士得拍賣的元青花錦香亭圖罐,成交價合人民幣五千萬……
教室裡發出一片驚歎聲,吳老趁機問道:“同學們分析一下,這輪炒作狂潮的成因以及動機都有哪些?”
同學們紛紛發言,大致的觀點是中國的連續幾十年的經濟增長積累了大量的國民財富,有相當一批人已經具備了可觀的消費能力,正在從純粹的物質消費需求向投資需求與精神消費需求轉型,藝術品收藏市場逐漸升溫在情理之中。
還有人提到近幾年西方世界遭遇了全面的經濟危機衝擊,而中國的實力越來越強,在國際上的地位也越來越高。國力的增強也體現在文化的強勢上,因此中國文物在國際收藏市場中的升值潛力越來越明顯。
吳老笑了笑:“同學們似乎很自豪,的確,也應該自豪。”然後又問了第二句:“既然如此,那麼美國文物在中國市場的情況又如何呢?美國的國力與文化強勢應該更明顯。”
可從來沒聽說過中國收藏市場炒作過什麼美國文物,同學們笑了,都說美國的歷史太短,根本就沒有那麼豐富的文明沉澱。要說美洲文化,瑪雅文明倒可以談一談,但也無法與中國五千年不間斷的文明傳承積累相比。
吳老微微搖了搖頭:“這麼理解也不對,文物對每個民族的概念都類似,假如美國的《獨立宣言》原件流落到中國,不能偷、搶回去的話,大家想想,會不會有美國人願意花大價錢買回去?當然有!”然後又問了第三句:“爲什麼國際市場主炒瓷器呢?”
同學們大多從歷史的角度去回答,明中期與清初期,中國國力鼎盛舉世無雙,由國家投入人力物力燒造官窯,有世界上最嚴格的篩選程序與工藝標準,集合了那個時代最高水準的工匠,使中國瓷器達到了一個幾乎不可複製的藝術成就巔峰,是收藏界歷史工藝品中最典型的代表器物。
見話題談的差不多了,吳老最後總結道:“同學們的觀點都有道理,但我有一點要補充,中國古代工藝品最典型的代表器物,如今都在什麼地方?”
沒有等同學們回答,吳老又介紹了一組數據: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不完全統計,僅止海外二百多家知名博物館中就收藏中國文物164萬件,而民間收藏大約是館藏的十倍。最保守的估算,流散海外的中國文物至少也在1700萬件以上。這一數字遠遠超出了中國現有的館藏文物總數,也超過中國境內民間收藏文物數量,其中以中國古瓷爲最典型的代表!
說到這裡,坐在第一排的遊方突然反應過來,吳老兜了這麼大圈子到底想說什麼?他雖然在潘家園混過,但並不很瞭解吳老所說的這些數字,此刻獲悉頓時恍然大悟。國際拍賣市場近幾年以中國古瓷爲代表的狂炒,拆穿了很簡單,就是一種被稱爲“盤內滾珠”的江湖手段。
見遊方的神情似有所悟,吳屏東第二次點了他的名:“小遊,你也來說說,除了大家講的之外,你還有什麼別的看法?”
遊方連忙擺手:“我的看法都是野路子,哪有大家分析的這麼專業。”
吳屏東:“管他什麼路子,不妨說來聽聽,現在是課堂討論暢所欲言,什麼意見都可以發表。”
……
“盤內滾珠”這種江湖說法很形象。“珠”就是“空子”們很珍視的、希望得到的東西。而“滾珠”有兩層含義:首先是指設法炒高這些東西的價值,同時也能極大的吸引對方的注意;其次是指通過熱炒一件東西形成轟動效應,帶動手中同類物品的價值也一起水漲船高。
“盤內”的含義是指這類東西雖然是“空子”們所珍視的,卻囤積在自己手中。所以先要把它們在自己手中炒出花樣來,這叫作“滾”,然後再去“釣空子”,合稱爲盤內滾珠。
與其他江湖門道一樣,此手法首要注意選擇下手的對象與時機,比如張三家祖上的東西,李四是不會太感興趣的。要等到張三家闊了,再做局將張三家祖上寶貝炒得轟轟烈烈。張三甚至還會暗自高興,因爲祖上的東西金貴了,自己臉上也有光!這時張三家難免有人會找上門去,被人當冤大頭輪番狠宰。
正常情況下,隨着中國投資需求與精神文化層面消費需求的增長,境內藝術品收藏市場逐漸升溫在情理之中。但它應該是一個穩定推進的過程,也應該以國內市場爲主導。
但在這個過程中突然出現了一波離奇的炒作狂潮,而且是從境外發起的,陡然將一批中國古瓷炒作到不可思議的天價,從而帶動了流散海外的中國文物價格水漲船高。最重要的是,它吸引了有着民族自豪感,愛國心與虛榮心同在的中國收藏家、各大富商的極大關注。
如今在網上發一個熱門帖子都有幕後推手,如此天文數字的國際炒作,沒有一系列幕後的精心策劃簡直是不可能的,其動機不言而喻。
“盤內滾珠”不是一錘子買賣,而是接連不斷釣空子的過程,佳士得倫敦拍賣行狂炒元青花只是其中突出的一“滾”。就在2009年2月,佳士得巴黎拍賣行又以天價拍賣圓明園銅獸首,是引人注目的另一“滾”,將意圖暴露十分明顯,甚至有點赤裸裸迫不及待。
那場拍賣會被一位名叫蔡銘超的中國收藏家給攪黃了(注:具體過程請上網查閱“圓明園獸首海外拍賣事件”)。當時遊方在潘家園也聽說了,在他看來,那不過有人設局想釣空子,而蔡先生看穿了,冒險一搏暫時破了這一局。
但當時的遊方只是將之視作一次孤立事件,今天在課堂上聽吳屏東一番提問,忽然想明白了更多的事,將這一系列事情都聯繫在一起,腦海中形成了一條清晰的“盤內滾珠”江湖局的脈絡。
……
通常情況下,遊方不會在“外行人”面前講解江湖門道,但不知爲何,他在吳屏東老先生面前卻無藏私的念頭,將自己瞭解的情況與心中的想法都說了出來,沒有用太多江湖八大門的暗語,儘量以通俗的方式講述,讓教室裡的同學們都能聽懂。
遊方說話的時候,吳屏東聽的異常認真,若有所思的神色時不時在眼中閃過。等他說完了,教室裡有那麼幾秒中無人出聲,大家還在消化與回味,有不少人在暗自點頭,這是上午最後一節課,此時下課的時間到了。
吳屏東清了清嗓子道:“同學們,下課了,今天課堂討論的內容,請大家回去之後寫一篇簡短的論文,將做爲期末考覈成績的一部分。……小遊,你留一下。”
同學們都走了,吳屏東卻把遊方單獨留了下來,遊方有些不安的問道:“吳教授,我剛纔說的是不是太江湖了,讓您老這種大學問家見笑了。”
吳屏東連連搖頭:“不,你說的非常好,這種事情我以前也瞭解一些,但不能像你解釋的這麼透徹。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你確實不簡單啊,不要太小看了自己。……小遊,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在課堂上問那些問題嗎?”
遊方:“能猜到一點,但不是很清楚,還是請您老明說吧。”
吳屏東掃視了一圈教室裡空空如也的座位:“班上這些同學大多與你不一樣,他們並不瞭解外面的世界很複雜,複雜的超出他們現在的想像。現在很多讀考古專業的學生,都是受了收藏熱的影響,一方面覺得神秘好玩,另一方面成天想着將來鑑寶成名得利,看課堂討論怎麼跑的題就知道了。”
遊方在一旁小聲道:“他們沒有出去混過,等到將來自然會清楚。”
吳屏東反問道:“那現在呢?在大學裡,老師應該教的可不僅僅是專業技能。他們還不瞭解文物保護這一專業真正的艱辛以及它要肩負的責任,不瞭解文物工作者時常感到的那種苦澀與無奈。這些恐怕連你也不瞭解,我今天本想告訴學生的話,並不完全是你說的那些江湖門道。”
遊方以請教的語氣道:“吳老原本打算說什麼?”
吳屏東:“我本想告訴他們,已出土傳世的中國文物中,海外的收藏量遠遠大於國內的館藏,而國內絕大多數館藏文物是不可交易的。這一場炒作實際上是給西方收藏的中國文物帶來了一次漲幅巨大的重新估值,推向市場後不亞於二次掠奪。……它也有意無意引發了境內盜墓破壞以及文物走私的猖獗,境外很多拍賣的東西,也不一定是歷史上流失的,而是近年盜墓者通過種種途徑走私出境的,又通過這種方式高價賣回國內的收藏界。”
遊方歉然道:“我把課堂時間佔用了,您老還沒來得及說。”
吳屏東笑了笑:“沒關係,我已經給他們留了作業,有學就要有思。而你說的門道也非常重要,但不論把世間種種手段看的多清楚,但也要明白整個大背景是什麼,所以我把你留下單獨聊兩句。”
遊方連連點頭:“是是是,我不過是瞭解一點江湖小術,所以特敬佩吳教授您這種真正有大學問的人!……您看,我是不是也交一份作業?”
吳屏東搖了搖手:“你就不必了,你在這裡蹭課是利用空閒的教學設施,我可以接受,如果交作業給老師批,那就是佔用教學資源了,我不能鼓勵。好了,你也走吧,不要誤了中午飯。”
遊方離開的時候,吳老先生還站在講臺前,望着空蕩蕩的教室,眼神很複雜,似有些落寞還有更多的期待。
吳屏東在課堂上話沒說完,於是給學生們留了作業,他沒有讓遊方交作業,卻特意把他留下來單獨談話,這是吳老與小遊第一次正式的交流。第二週又上這門課,下課時吳屏東又叫遊方留一下,卻沒有多說什麼,而是給了他兩樣東西。
一張北京大學教學區與生活區各大食堂通用的飯卡,還有一張可以刷卡進入北大圖書館的閱覽證。“禮物”非常輕幾乎不值什麼錢,飯卡的金額也是空的,需要遊方自己去管食堂的後勤窗口充值,但這兩樣東西的象徵含義卻很特殊,會給一名在北大蹭課的外來人員的學習和生活帶來極大的方便。
遊方非常感動,再聯想起一個多月前吳老送的兩本書,幾乎不知該說什麼,連拒絕或者客氣幾句的話都說不出來。而吳屏東也沒想聽他的感謝,打了聲招呼轉身就走了。遊方覺得自己應該好好的報答吳老,卻找不着合適的機會,除了在教室裡聽課別搗亂,吳老也不需要他做什麼。
但功夫不負有心人,此事僅僅過去了半個月,機會居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