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異獸,名爲禍鬥,其狀如黑犬而二尾,噴(和諧)火作殃,見之不祥。”
——
嚇!
“這一對公婆怎麼都是妖怪!”
室內一番波折起伏的大戲,瞧得門外的捕快們是目不暇接。
要說這幫孫子也真有意思,因着膽小惜命,不敢上前,偏偏爲了看熱鬧,又都不肯離開。一個個都縮在門口探頭探腦、嘰嘰歪歪。
殊不知,要是門裡三人頂不住,倒黴的就該是他們了。
“糟了!完了!”
一個瘦臉捕快哀聲叫喚。
“我踹過這顧老三的屁(和諧)股哩!”
“這有啥?”
旁邊一胖頭衙役哭喪着臉。
“我還睡過他婆娘嘞!”
後邊又冷不丁來了句:“別說,他婆娘真潤。”
接着你一言我一語,哄哄鬧鬧,話題不知不覺就歪到了奇怪的地方。
聽得薄子瑜一張煙熏火燎過的麪皮黑上加黑,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怕個鳥。”
破口大罵。
“肉山般的妖婆都被鎮服了,這瘦狗一般的妖公又能如何?毛多肉少的東西,還不夠乃公打個牙祭!”
薄子瑜這話倒也沒差。
顧老三化身的犬妖,雖身形暴漲了近乎一倍,卻是隻長骨頭不長肉,凌亂枯槁的皮毛裹在骨頭上,像是餓了一個冬天的野獸。
但薄子瑜也說岔了一點。
野獸什麼時候最危險?
當然是飢腸轆轆的時候。
而在場的,又有哪兒個獵物,比薄子瑜和張少楠兩個漢子更皮肉緊實、膘肥體壯,且近在咫尺呢?
犬妖濁黃色的眸子眨也不眨盯着兩人,絲絲涎水從錯落的齒間滑落,落地砸出朵朵火花。
待到張少楠杵着哨棍艱難起身,犬妖便再也忍耐不住,長嚎着,猛撲上來。
這犬妖雖身形枯槁,但動作卻極快。
行進間。
宛如一道黑風,攜帶絲絲焰火,狂飆而來。
好在兩人早有準備,當即左右分散滾開。
犬妖一擊不中,立時扭轉細長的腰(和諧)身,朝着薄子瑜撲咬而去。
張少楠也不敢心存僥倖,奮力揮動長棍,橫掃妖怪膝蓋。
可那犬妖仿若背後長眼,那條尖部分叉的尾巴,只是一甩再一卷,便將掃來的哨棍牢牢纏住,作勢撲殺的身子瞬息收回。
張少楠只覺肩上一沉。
犬妖一對利爪已然扣入雙肩,齒間火星繚繞的巨吻裂開到了極致。
便要一口要掉他的腦袋!
砰!
一隻筋肉堅實的拳頭重重印在犬妖下顎。
卻是張少楠在關鍵時刻舍了哨棍,奮力揮出了一記勾拳。
這一拳,張少楠只覺砸到了石頭上。
他聽見了自己的指骨在“嘎吱”哀鳴,聽見了犬妖“嗚咽”低嚎。
看到點點涎水滴落在身,細火灼燒衣物;看到犬妖驀然脹大、隱隱透出紅光的脖子;看到一道寒光自眼前暴起,挑開了犬妖雙爪。
緊接着。
一席道袍飛掠而過,將他扯出了妖怪懷中。
下一刻。
熊熊烈焰自犬妖口中噴薄而出。
須臾。
火光熄滅。
地上只剩幾具燒焦的太歲分(和諧)身。
犬妖長吻裡吐出一圈煙氣,渾黃的眼珠轉過來,迎上了道士凜冽的眸光。少見的,那對盡顯瘋狂的獸眸裡,居然出現了一絲忌憚之色。
它慢慢將雙爪匍匐,瞳孔點點放大,渾身毛髮炸起。
喉嚨在“赫赫”的低吼裡,隱隱有火光涌動。
真似一隻被激怒的惡犬!
李長安也沒有輕舉妄動。
只是垂劍盯着它,或者說,是看着犬妖身後,正在輕手輕腳靠近的薄子瑜。
薄子瑜小心翼翼往刀身上貼了一張黃符,也沒敢誦咒,生怕驚動了對方。
他輕輕避開了犬妖掃過的尾巴。
高舉刀刃。
而後……
“受死!”
聲如霹靂,刀若雷霆。
鋒刃狠狠砍在犬妖的後臀,卻僅僅嵌入了那看似枯槁的毛皮就戛然而止。
犬妖黑色的皮毛卻“嘭”得激出了大片的火星,刀身上的符紙瞬間便被燒成灰燼。
火星去勢不減,又撲了措手不及的薄子瑜滿身。
只一瞬間。
“轟”的一下。
薄子瑜整個人都被點燃,成了個巨型火炬。
“啊……”
慘叫剛剛響起。
下一秒。
但見碧光一閃而逝。
火焰旋即滅卻。
薄子瑜愣愣摸了摸自個兒。
欸?
沒事!
他心有餘悸:全賴馮道長贈的符咒,下次一定要去狸兒樓請他喝一杯!
只是他高興得太早,一擡眼,迎上了犬妖漸漸變紅的眼珠,和兜頭拍下的巨爪。
“砰!”
一聲悶響。
卻不是捕快的腦袋成了爛西瓜,而是李長安再次趕到,一記飛踹,把犬妖踹成了滾地葫蘆。
只是道士自個兒也沒落得好,沾上了歹毒的火星,鞋子連帶褲腿都被點燃。
他蹦踏了好幾下,都沒把身上的火焰熄滅。
“道士。”旁邊響起一聲提醒,“酒。”
李長安聞言扭頭一看,藏室靠牆的位置上碼放着一排酒罈。
道士趕緊踹爛一罈。
酒水傾瀉而出。
澆滅了腳上孽火。
李長安不覺鬆了口氣。
還好這火焰只是凡火,要是什麼骨火、妖火、真火一類。
那也不用打了,直接用雷劈吧!
正思忖間。
“道長快來援手!”
薄子瑜的呼救聲又急切響起。
…………
薄子瑜與張少楠咬緊牙關,在犬妖的蹂(和諧)躪下苦苦支撐。
非是他不愛面子了。
而是腦袋掉了,面子這玩意兒也掛不住啊。
好在道士的援手來得很快。
就在他險而險之躲過了犬妖的撕咬,咬着牙要硬抗犬妖的爪子時。
呼嘯聲裡。
一個小酒罈子斜刺裡殺出,砸在了妖怪的後腦勺上,當場粉身碎骨。
裡頭的酒水潑灑出來,淋在犬妖的皮毛上。
立時就有“呲呲”的聲響,伴着大量的水汽蒸騰而起。
犬妖也突然慘嚎一聲,倒地翻滾起來。
不像被砸了一罈酒,倒像被潑了一罈硫酸。
薄子瑜與張少楠面面相覷。
這麼厲害?
……
這麼厲害!
五行生剋,居然真的管用?
李長安愣愣瞧着手裡的配劍。
這鐵片子突然就不香了咧。
本來砸酒罈只是率性爲之,接下來,就打算拎劍上去砍殺。可現在發現這妖怪居然畏水,那還動什麼刀子。
趕緊屁顛顛回身搬起酒罈子,劈頭蓋臉就衝犬妖一通亂砸。
直砸得妖怪哀嚎連連,砸得水蒸氣四下瀰漫。
大有用酒潑死這妖怪的架勢。
只是這藏室本就是棄置的,裡頭剩的也大多是不好搬運的物件。存放的酒罈子自然也是以大件的爲多,小壇的數目其實很少。
李長安只管砸得盡興,可沒砸幾下,回身一看,小酒罈子都給他砸光了。
來回掃了一眼。
乾脆抱起了一個大酒缸子。
曰,好重!
他晃悠悠把酒缸舉起來,好懸沒折了老腰。
然而。
就這麼小小的一耽擱。
連綿的水霧忽的劇烈涌動,一個巨大的黑影猛地衝了出來。
道士只來得及把酒缸往前一拋,將長劍護在身前。
便聽得。
“哐。”
那是酒缸被撞碎。
“嗡。”
那是水火相激,蒸汽爆鳴。
“鏘。”
這是利齒與長劍交擊。
緊隨着。
巨力襲來。
道士連人帶劍被狠狠撞進了酒缸堆裡。
“哐哐哐!”
碎裂聲不絕於耳。
李長安被撞得胸口發悶、喉頭髮甜。
但犬妖更沒吃着好。
這一撞,不知撞爛了多少酒缸,傾瀉出多少酒水。
如果說先前犬妖是被潑硫酸,那現在就是主動跳進了硫酸池裡。
它才發出慘叫,酒水就倒灌進了喉嚨,腐蝕了聲帶,叫它呼痛不得。
它掙扎着要離開,李長安卻反過來將它死死纏住。
沒一陣。
方纔還厚實堅韌刀、劈不入的毛皮,在酒水浸泡下,開始冒出血泡,血泡之後,又開始糜爛。
李長安也終於在它瘋狂掙扎下支撐不住,趁機翻身離開。
也不知是否水毒攻心。
這妖怪居然踉蹌着還來抓咬李長安。
道士抱住它的腦袋,一口老血噴進它眼珠子裡。
修道之人的舌(和諧)尖血可不是好像與的!
血箭彷彿利刃刺穿眼珠,攪入大腦,當即使它痛得癲狂,甩開雙爪就是一陣胡拍亂打。打爛了更多的酒罈,潑灑了更多的酒水,腐蝕了更多的皮毛。
而李長安卻不退反進。
一矮身躲過了掃過來的爪子。
再一步搶入犬妖懷中。
劍鋒上青光繚繞,順勢遞出。
斬妖!
頓時,長劍穿胸而過。
旋即。
青光淹沒,鮮血涌出。
不。
此刻。
它的身體裡涌出來的不是血,是火焰,是岩漿。
噴灑到何處,何處就熊熊燃燒起來。
點燃了藏室,煮沸了酒水,激起水汽四下激盪,熱得嚇人,幾乎要燙熟人的麪皮。
李長安抵擋不住,連劍都顧不得拔,趕忙抽身而退。
三人一直退到了藏室的另一頭。
只看見霧氣越來越濃,火光在其間劇烈翻騰,“哐當”的陶器碎裂聲與“呲呲”的水火相激聲不斷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
火光漸漸湮滅,室內也終於安靜了下來,只餘依舊濃重的水霧盤桓不去。
“那妖怪……”薄子瑜搓了搓牙花子,“死了?”
李長安一言不發,只是招來長風,將室內霧氣抽去一空。
霧氣既去,視野清晰。
只見得滿地狼藉,酒缸盡數碎裂,地上卻只積有一層淺淺的酒水,渾身無有好皮的犬妖胸插利劍仰躺其中。
沒有半點兒聲息。
李長安徑直上前,踏着犬妖胸膛,拔出劍來。
劍身上餘溫尚在,而屍體已漸漸發冷。
…………
任誰都看得出,張通活不成了。
當他被張少楠從太歲妖巨大的瘤體中刨出來的時候,自兇部以下的血肉全被吸得乾癟了。
但神奇的是,他居然還活着。
暫時活着。
衆人沒有打擾他們,把這一片小小的地方留給了這對相依爲命、惡名昭著的兄弟。
張少楠端來了半碗酒水。
酒香濃醇,不比今年的標王差。
這是他方纔拿刀抵着廟祝的脖子才討要來的。
張通艱難地啜了許久,才把這淺淺的小半碗飲盡。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弟弟。
張少楠會意,點了點頭。
“大兄。”
他掏出短刀。
“好走。”
…………
是夜。
酒神廟。
夜色濃重。
李長安三人帶着傷痛與疲憊,捕快們帶着活的太歲與死的禍鬥已然離開。
大戲謝幕,舞臺也本該安寂下來。
可偏偏“舞臺”上突兀響起一聲輕笑,迎來了一個隱藏的角色遲來的致辭。
“原來是禍鬥。”
“卻是可惜了。”
隨即,這聲音隱沒不聞。
只餘酒神廟中,千間藏室,萬罈美酒,伴着窯底那一尊看似灑脫的酒神像。
又過了良久。
唉~
一聲短嘆。
竟也不知是何人所嘆,又所嘆爲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