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導師是個韓國人,姓Kang(姜),挺年輕的,比她還小,人很nice(好),學術水平也不錯,雖然是在韓國拿的博士學位,但在美國發表過多篇論文,以前在另一個大學做研究員,招聘到她那個學校來做assistantprofessor(助理教授)還沒多久。
她本來是請色教授做導師的,色教授也答應了,但總是拖拖拉拉,說手裡沒項目,叫她自己去找個項目來做。但她到哪裡去找項目呢?有項目的教授也不會把自己的項目給別人的學生做,所以她只好另找導師,最後在系裡的網頁上看到Dr.Kang(姜博士)的手裡有幾個項目,大概因爲纔來不久,還沒被別的學生搶去,於是她便去找Dr.Kang,結果就成了Dr.Kang在美國帶的第一個碩士研究生。
開門弟子啊,Dr.Kang帶得很上心,事無鉅細,都手把手地教。這次J州那邊需要寫推薦信,Dr.Kang也是盡心盡力,不僅馬上就寫了,而且寫得很好,寄到J州去的時候,特意給了她一個copy(拷貝,備份),她才發現導師對她評價那麼高,真讓她受寵若驚。
她覺得自己能拿到J州這個onsite(現場,在用人單位)面試,應該得益於導師的推薦,因爲其他兩個推薦人,她跟魯平找的是同樣的人,但魯平卻沒拿到onsite面試。
今天見導師,她第一件事就是彙報面試經過,並表示真誠的感謝,但她沒敢送禮,因爲聽說美國不興給導師送禮,送了導師也不敢收。
導師很感興趣地聽了她的面試經過,很有把握地說:“你應該能拿到這個工作。”
“真的?”
“至少80%的可能。你現在得抓緊寫論文,因爲你可能馬上得去J州那邊上班。”
她還從來沒認真考慮過上班的問題,能走到onsite面試這一步,已經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了,根本不敢設想自己能拿到這個工作。當時填表的時候,有一項是問她什麼時候available(可以開始上班),她聽魯平說要填早一點,因爲用人單位既然招人,說明是等着用的,不會願意招一個半年之後才能上班的人,所以她就填了個本學期結束的時間。
現在導師一提,她着急起來:“我論文還沒做完,下學期才能畢業,現在怎麼能去上班?”
“你課都修完了,過去上班沒問題的,答辯的時候回來一趟就行了。”
“但我們每週一次的會面呢?”
“可以通過電子郵件來進行。”
“我還沒拿到碩士學位,人家會要我嗎?他們不怕要了我,但我最後又沒拿到學位?”
“不會的,很多人都是還沒答辯就去工作了。”
她興奮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導師囑咐說:“你最好在走之前把數據分析部分全都做完,並寫出初稿,那麼過去之後只需要修改論文就行,不然沒法保證你下學期能畢業,因爲你一旦上班,就沒這麼多時間花在論文上了,尤其是你剛過去,工作上是新手,會比較忙,現在一定要抓緊。”
她趕快點頭答應,頓時有了很強的緊迫感。
跟導師開完會,她直接去了電腦室,在那裡一直忙活到下午接女兒的時間,把女兒接回家,就忙着做飯洗衣,一直到吃過晚飯了,纔想起體檢化驗的事,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她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Dr.King那邊的化驗結果如何,如果Dr.King的化驗結果跟Dr.Z這邊一樣,那就老老實實做那個“漏斗”算了,反正丈夫已經表了態,不能生孩子就是命中註定,她就不用爲這事顧慮什麼了。
但如果Dr.King那邊的化驗結果不一樣,那就不好決定了,可能還要找第三家醫院。她越想越心焦,有點等不到明天了,就給韓國人打了個電話:“你知道不知道Dr.King那邊的化驗結果?”
“今天剛拿到。”
“有問題嗎?”
“呃——”
她見一向爽快麻利的韓國人也“呃——”起來,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追問說:“是不是有問題?”
“有一點問題。”
“是癌症嗎?”
“呃——比較複雜,電話上講不清楚。這樣吧,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可以上你家來,詳細給你講講。”
她本來想讓韓國人去實驗室,好監督那兩個傢伙,但她更想知道自己的病情,馬上同意說:“方便,方便,你過來吧。”
過了一會,韓國人開車過來了,寒暄了幾句,她性急地問:“化驗結果到底怎麼樣?是不是癌症?”
韓國人沒答話,從包裡拿出幾份傳真件一樣的東西,解釋說:“這是你的病歷,上面有化驗結果,我有你簽過字的releaseform(發佈信息授權書),所以他們把你這些東西都傳真給我了。”
“是不是癌症?”
“你聽我慢慢解釋。兩個醫院的化驗結果都一樣,你可能有dysplasia。”
“什麼是dysplasia?”
“plasia就是growth(生長)的意思,dysplasia就是disorderedgrowth(無序生長,混亂生長),也就是說,你的宮頸那裡有一些不該有的細胞——”
“是癌症嗎?”
“現在還很難說,可能要做了conebiopsy(宮頸錐形切片)才知道。”
她的第一反應,是韓國人搞錯了,或者出於什麼見不得人的目的在恐嚇她。她要求說:“讓我自己看看病歷。”
她拿過病歷看了一陣,也沒看出名堂來,連一個以“dys”或者“dis”開頭的詞都沒看到,她質詢說:“我怎麼沒看到哪裡寫着dys什麼的?”
“哦,是這樣的,dysplasia是以前的名字,我們用慣了。現在有了個新名字,叫Cervicalintraepithelialneoplasia(宮頸上皮內瘤變),是與invasivecervicalcancer(子宮頸浸潤癌)密切相關的一種癌前病變,簡稱CIN,看,這裡寫着。”
她看見病歷上的確寫着一個CIN,後面還跟着一個II,但另一份病歷上是CIN後面跟了一個III。
她問:“那這個II啊III的,是什麼意思?”
韓國人一邊在紙上畫示意圖,一邊講解:“II就是二級,III就是三級。CIN分三級,CIN一級只在宮頸的表層裡有少量不正常細胞,二級有比較多的不正常細胞,三級也叫cervicalcancerinsitu(宮頸原位癌),全都是不正常細胞,但還侷限在宮頸的上皮全層內,沒有侵入更深的層次。如果進一步發展,就可能成爲invasivecervicalcancer(浸潤性宮頸癌),那就比較麻煩了。”
正常宮頸
CIN二級,深色斑點爲非正常細胞
CIN三級,宮頸上皮內全都是非正常細胞,也叫“宮頸原位癌”
非正常細胞侵入深層,形成浸潤性宮頸癌
她心裡很慌,聽得不是很清楚,但也聽見了cancer(癌症)這個詞,急切地問:“那怎麼辦?”
“CIN一級一般不需要治療,很多人過段時間就自然痊癒了。CIN二級,做個LEEP或者conebiopsy就能治癒。”
“LEEP是什麼?”
“LEEP就是LoopElectrosurgicalExcisionProcedure(宮頸環切術),是用一種高頻電波刀切除宮頸病變部分,這種刀的前面是個loop(線圈),後面有手柄,通上電之後,可以切掉病變部分。”
“但你不是說conebiopsy是切片嗎?”
“是切片,但也是一種治療,如果是displasia,那麼做conebiopsy的時候,把病變區切掉,就治好了。”
“我這是癌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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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CIN二級,還不叫癌症,但三級就可以稱爲癌,叫原位癌。”
“我到底是幾級?”
“一份病理報告上寫的是二級,另一份是三級。”
“到底是二級還是三級呢?”
“都有可能。”
她急了:“怎麼可以這樣?是二級就是二級,是三級就是三級,怎麼可以模棱兩可?你說三級就是癌症,我到底是二級還是三級?”
“這個病理檢查不容易做到那麼準確,不同的病理師可能得出不同的結果,經常會有出入。CIN一級搞錯的可能性很高,可以高達40%,二級三級也可能搞錯。”
“那怎麼知道這兩個化驗報告哪個搞錯了呢?”
“所以要進一步檢查,做環切或者錐切,然後再化驗。”
“環切和錐切有什麼區別?”
“環切是用電波刀切,錐切是用手術刀;環切一般不用全麻,創口也小一些;錐切經常採用全麻,創口要大一些。”
全麻在她心目中是個天大的事,不到萬不得已,醫生怎麼會使用全麻?她膽怯地說:“那我環切吧。”
“但是環切有時會切得不乾淨,剩下一些,搞不好還得做個錐切。”
“那我做錐切吧。”
韓國人安慰說:“你別急,先跟Dr.Z商量一下,看她怎麼說。不管是做環切還是錐切,都是由她來做,所以你得跟她商量好。”
她想起丈夫說過“得宮頸癌的都是亂搞的女人”,覺得十分不解,但又不好說是丈夫說的,便含糊地問:“我聽有人說,宮頸癌只有那些——有很多性伴侶的人才會得,但我這一生都只有一個性伴侶,爲什麼我會得宮頸癌?”
韓國人看了她一會,問:“你一生都只有Dr.Man這一個性伴侶?”
“我們那時的人都這樣。”
“那他就肯定不止一個性伴侶了。”
“爲什麼?”
“因爲你的化驗結果表明你有HPV。”
“HPV是什麼?”
“HPV就是Humanpapillomavirus(人乳頭瘤病毒),是一種通過性活動傳染的病毒,HPV病毒有很多種,其中HPVl6和HPV18等可以引起宮頸癌。”
她一聽說是通過性活動傳染的,心裡的怒火就燃燒起來:“那一定是他傳給我的。”
“誰?”
“還有誰?當然是我丈夫。我只跟他一個人有過性活動,如果不是他傳給我的,還能是誰?”
“這個性活動不一定是指最近的性活動,可以是很久以前的性活動,比如你還不認識你丈夫的時候。”
“我不認識我丈夫的時候,也沒有跟任何人有過性活動。”
韓國人無語了。
她憤怒地說:“他肯定是從那個小溫那裡傳來的,難怪小溫對看專科醫生那麼熟悉呢,原來她老看專科醫生的。”
“你可別亂下結論,更別爲這事跟你丈夫鬧,我本來不想告訴你HPV的事的,但你說你只有一個性伴侶,那我就不能不說了。其實很多人都感染過HPV的,美國可能有百分之七十的女性在一生中的某個時候都感染過HPV,但大多數都不治而愈了,也沒有任何症狀,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
美國人有百分之七十的女性感染過HPV,她不覺得奇怪,因爲人家那性生活多開放啊,讀中學就有了性伴侶,以後還會不斷更換,一生當中怎麼也得有三個五個的。但她多麼冤枉啊!總共就一個性伴侶,還感染上HPV了。更冤枉的是,人家感染了,就不治而愈了,而她感染了,卻沒有不治而愈,還搞成CIN-II或者CIN-III。韓國人說了CIN-III就是癌症,那就是說,她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得了癌症。
她越想越氣,抖抖地說:“我聽你的,先不跟他鬧,但我得叫他去醫院檢查一下,不然他不會承認。”
“你叫他去醫院檢查什麼?”
“檢查HPV呀。”
“他檢查沒用的,現在還沒辦法檢查出男人是否感染了HPV。”
“什麼?男人查不出來?”
韓國人搖搖頭。
她想這上天也太不公平了吧?男人尋花問柳,染了性病居然查不出來,但傳染給女人可是一點也不含糊。
她問:“那怎麼辦?”
“你指什麼事?”
“我丈夫,HPV的事啊,就這麼算了?”
“我也不知道。”
“你當醫生的時候,肯定遇到過這樣的事,那些女人是怎麼處理的?”
韓國人聳聳肩:“不知道,可能他們夫妻雙方都不止一個性伴侶吧,我沒遇到過你這種情況。”
韓國人走了之後,她躲到臥室裡哭了一場,這是什麼運氣啊!千辛萬苦找這麼個丈夫,勤勤懇懇操持這個家,而他卻在外面亂搞。搞了不說,還搞出一身病來。搞出了病不說,還傳染給她,但他自己卻啥事沒有,連罪證都沒落下。
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天理良心?
雖然她拿不到罪證,但她心裡是明白的,因爲她自己從來沒有跟任何別的男人有過性接觸,如果她居然染上了性病,那隻能是從他那裡來的。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找他算賬嗎?她連證據都拿不到,如果他死不認賬,她也沒辦法。他是醫生,肯定知道HPV在男人身上是查不出來的,那他肯定不會認賬,說不定還倒打一耙,把責任推到她身上,而她怎麼證明自己的清白?
醫院的化驗單是證據,但卻是不利於她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