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過去三、四年了,但A市到B縣城的班車和道路並沒多大改觀,班車還是破破爛爛的,車內還是很擁擠,道路還是一出市區就開始顛簸。
而丁乙跟三、四年前相比,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三、四年前,她是一個初落情網的少女,今天她已經是一個三歲孩子的媽媽。可別小看這個三歲孩子,有了這麼一個小傢伙,她的心情跟三、四年前就完全不同了,什麼愛情啊,浪漫啊,全都置之度外,一門心思都在女兒身上。
女兒是第一次坐長途車,第一次去鄉下,覺得挺新鮮的,又有父母精心保護,坐的是爸爸媽媽兩條腿做成的肉凳子,睡的是父母四條腿組成的肉牀,擠也擠不到她頭上,顛也顛不到她屁股下,所以情緒很高,一路咿咿呀呀地唱啊跳啊,成了全車人注意的對象。
途中轉了一次車,但不用坐“篤篤篤”的手扶拖拉機了,換成了中巴,個體戶開的,比長途汽車貴很多,也比長途汽車舒服很多,一直開到滿家嶺腳下。
下車之後,果真看到擡轎子的,但不是真正的轎子,而是一把有靠背有扶手的木椅子,綁在兩根木槓子上,乘客坐在椅子裡,兩個轎伕一前一後擡起,忽閃忽閃的,看上去挺舒服,只不知道安全不安全,會不會坐到中途,槓子一斷,或者綁椅子的繩子一斷,把人掉到懸崖下去了。
她不願意跟女兒分坐兩乘轎子,也不願意爸爸抱女兒,怕他們會把女兒抱跑了,加害於女兒。她堅持要求母女兩人同坐一乘轎子,“寶伢子”跟擡轎子的講了一下,他們同意了。
她仔仔細細檢查了一下椅子槓子和繩子,覺得應該不會突然斷裂,才帶着女兒坐進去。兩個轎伕一擡起,把她嚇一跳,這麼高啊?簡直不敢往懸崖那邊望,嚇得她一手緊抓椅子扶手,一手緊抱女兒。
她突然很後悔坐上了轎子,如果轎伕是嶺上大爺買通了的,要對她娘倆下手,真是太容易了,只要轎子一歪,她們娘倆就會從轎子裡潑出去,那麼深的懸崖,掉下去可能連個“咕咚”聲都聽不見。如果有人查起來,轎伕可以一口咬定是意外事故,你從哪裡查起?
唯一令她安心一點的,就是後面仍然跟着一大幫人。今天一路坐車,不用走路,到得比較早,後面跟的人少一些,但也有七八個了,估計後面還會越來越多。有這麼多雙眼睛盯着,轎伕應該不敢把她娘倆怎麼樣。
“寶伢子”揹着東西在後面走,這次沒背舊衣服,因爲女兒一個人的東西就裝了一大包,實在沒辦法再背舊衣服,只好留待下次。
女兒不知道怕,坐在高高的轎子上,興奮地大喊:“爸爸,你在哪裡呀?”
“我在你後面。”
“到我前面來,我看不見你。”
爸爸像接到嶺上爺的命令一樣,趕快鑽到女兒的轎子前面去,問:“現在看不看得見了?”
“看得見了。爸爸,我好高哦!我比你還高!”
“比我還高啊?那好喲。喜歡不喜歡啊?”
“喜歡。”
“這裡好不好啊?”
“好!”
“還來不來這裡玩啊?”
“來!”
她聽着父女倆的一問一答,看着他被大包小包遮擋了一半的身影,回想這三年來他對孩子的寵愛,稍微安心了一些,他這麼喜歡女兒,應該不會允許任何人加害於丁丁吧?
終於平安到達爺爺奶奶家,轎伕和尾隨的人都站在門前的場壩裡,等着發餅乾。
女兒一看爸爸發餅乾,就來了興趣,拍着小手逞能說:“爸爸,我來!”
爸爸無奈,只好讓女兒發。
爸爸抱起女兒,一個一個叫名字,叫一個,女兒就像應聲蟲一樣跟着叫一聲,小小年紀就能把爸爸的發音學得惟妙惟肖。
等到被叫的人上前來了,爸爸就把一筒餅乾放在女兒手裡,說:“丁丁,把糖給他。”
女兒糾正說:“這不是糖。”
“好的,不是糖,把你手裡的筒筒給他。”
女兒抱着餅乾,有點捨不得。
爸爸趕快安慰說:“給他吧,這筒是送給他的,我們還有好多呢。”
於是女兒把餅乾遞給那人,叮囑說:“說謝謝我。”
可能是電視的功勞,滿家嶺的人似乎都聽得懂普通話,有的還能說上幾句,他們聽見丁丁叫他們謝謝她,都覺得很有意思,嘿嘿地笑,膽子大的還用普通話說:“謝謝你!”
而丁丁則很驕傲地回答:“不用謝。”
餅乾發完了,有些人離開了,但還有些人留在場壩裡,有的跟“寶伢子”說話,有的跟彼此說話,嘰嘰喳喳的,但她一句也聽不懂,有點緊張,怕他們在商議着如何處置她母女倆。
她忍不住了,把他拉到一邊,小聲問:“他們在說什麼?”
他得意地說:“他們說丁丁長得象仙女一樣,只怕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吧。”
她將信將疑,但看那些人的表情,不像是在合謀整死誰的樣子,倒真像是看到了仙女下凡的表情,有點傻乎乎的,但無比崇拜。
爺爺奶奶也像看到了仙女下凡一樣,恭敬地看着丁丁,好像不相信那是他們家的小孫女。
她對女兒說:“這是你爺爺奶奶,快叫爺爺,叫奶奶。”
丁丁不肯叫:“他們不是我的爺爺奶奶,我的爺爺奶奶是白白的,他們好黑哦。”
她趕緊制止,但丁丁又冒出一句:“我的爺爺奶奶是胖胖的,他們好瘦哦。”
她解釋說:“那是你A市的爺爺奶奶,這是你滿家嶺的爺爺奶奶。”
“媽媽,我滿家嶺的爺爺奶奶是不是叫花子?”
她呵斥道:“快別瞎說了,媽媽不高興了。”
女兒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馬上撅起了嘴,眼淚也快掉下來了。爸爸趕快哄道:“丁丁乖,快叫爺爺奶奶,叫了我帶你去游泳。”
丁丁馬上脆生生地叫了爺爺奶奶。
兩個老人受寵若驚,想抱又不敢抱,不抱又捨不得,簡直是手足無措。
奶奶激動得撩起衣角擦眼淚,哽咽着用當地話發了一通感慨。
“寶伢子”翻譯說:“我媽叫你經常帶着丁丁回家來看看,她很想你們,好幾年沒看見,人都想病了。”
一番話說得她極其慚愧,完全想不出這些年來,自己爲什麼那麼小心翼翼地防範滿家嶺的人,像這樣慈祥的老人,難道會加害於丁丁?
她連連允諾:“會來的,會來的。以前孩子小,交通又不方便,沒辦法回來看您,以後會常來的。”
他把她的話翻譯給父母,兩個老人連連點頭,感激涕零,樂呵呵地做飯去了。
飯後,他們一家三口去看後山的溫泉療養地。
去後山的路也修了一下,雖然還是泥巴路,但比以前寬了。爸爸抱着女兒,媽媽跟在旁邊,並排走着,後面又跟了些看熱鬧的。
到了溫泉跟前,她發現從前那個水塘已經看不見了,被一道牆圍了起來,要進去得到前門去買票。
她問:“嶺上的人進來洗澡也得交錢?”
“嗯。”
“那他們還來這裡洗澡嗎?”
“誰花那個冤枉錢?”
“這好像不公平啊,這是他們的塘,怎麼可以圍起來不讓他們用呢?”
“政府說是國家財產。”
她噎住了,好一會才說:“你以前不是說,如果有人強行開發這個塘,嶺上的人就把它炸掉的嗎?怎麼沒炸呢?”
“怎麼沒炸?”
“炸了?”
“炸了。”
“那怎麼——?”
“沒炸掉。”
“爲什麼?”
“炸藥不夠。”
“誰炸的?”
“嶺上的大爺。”
她沒想到嶺上的大爺還這麼身先士卒,又這麼英勇頑強,立即生出一絲敬佩之情:“那——後來怎麼樣呢?炸了就炸了,政府沒拿他怎麼樣?”
“抓走了。”
“啊?抓走了?大爺在坐牢?”
“沒有。”
她舒了口氣:“沒坐牢就好。”
“過世了。”
她剛舒的一口氣又給憋了回去:“大爺——過世了?被——槍斃了?”
“不是。”
“那是怎麼過世的?”
“跳崖了。”
她驚呆了:“怎麼就——跳崖了?”
“政府罰了他很多款,他交不起,就跳崖了。”
她呆若木雞,半晌才說:“多——多少錢的罰款啊?”
“五千。”
“五千就——要了一條人命?你們滿家嶺的人怎麼不幫忙——湊點錢?”
“湊了,沒湊齊。”
“你怎麼不告訴我呢?我們銀行戶頭上五千總是有的。”
“我那時不知道麼。”
她心情很沉重,也許那次不叫他把錢全都拿去交給她的話,他爹媽可以把那些錢拿出來替大爺交上,大爺也不用去跳崖。
她不勝唏噓地說:“大爺他太——可憐了。那現在你們嶺上——沒大爺了?”
“有。”
“誰?”
“二爺啊。”
“大爺死了,二爺就升成大爺了?”
“嗯。”
這又讓她生出一番感慨來,一個人的生命,對他自己來說,是一件頭等大事,但對於整個社會來說,似乎無足重輕。你死了,人家還在照常生活,該幹嘛幹嘛,而你的位置,也有人來填充,沒什麼是不可替代的。
她想起那對被大爺捆綁起來,推到懸崖下去的偷情男女,也想到交不起罰款,縱身跳下懸崖的大爺,真是感慨萬千,除了在心底嘆一聲“命運啊命運”,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到了溫泉的前門那裡,他們買了兩張門票,進去洗溫泉。溫泉內部裝修得很好,但已經沒有了往日那股山野的味道,失去了生命力,變成了一個商業所在,商業又商業得不到家,可能廣告沒做好,雖然是節日,但裡面並沒多少遊客,看樣子是個賠錢貨。
她聽了大爺炸塘被抓罰款跳崖的故事,已經沒什麼興致洗溫泉了。他好像也不太適應這種公開表演式的洗法,有點拘束。只有丁丁這個免費遊客無憂無慮最開心,在淺水的地方爬來爬去,又叫爸爸揹着到深水地方去,一路大聲嚷嚷,總算給溫泉帶來一點生機。
晚上,仍舊有人來看電視,“寶伢子”仍舊出去陪看,她也仍舊想早點上牀休息。但丁丁在車上睡夠了,現在沒瞌睡了,堅決不肯睡覺,要出去湊熱鬧,在人堆裡鑽來鑽去,爲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還又唱歌又跳舞的,結果大家都不看電視了,看丁丁表演,說比電視還好看。
她雖然有點累,也只好捨命陪君子,留在堂屋裡照顧女兒。
她眼睛看着女兒跳舞,腦海裡卻一幕幕閃過那些舊的場景,她在滿家嶺的第一夜,她和他的第一夜,又是恍若隔世的感覺。
第二天,“寶伢子”很早就起來給嶺上的爺們送禮物,她們母女倆繼續睡覺,一直睡到他回來,她們才起牀。他給她們打來洗臉洗口水,她發現他家已經用上了紅紅綠綠的塑料盆,以前的瓦盆變成了尿盆,昨晚就放在臥室裡,省了她們半夜往外跑的麻煩。
早飯有烤玉米和稀粥,丁丁可喜歡吃那玉米了,伸出小手,讓媽媽剝幾粒放在手心裡,然後把手掌往小嘴上一蓋,玉米粒就放嘴巴里去了,吧嗒吧嗒嚼一陣,吞了,再跑到媽媽面前伸小手。過了一會,媽媽已經在玉米上開出了一條路,丁丁就搶過去,自己開啃,啃得滿臉都是玉米屑。
吃完飯,爸爸帶着女兒去看各種動物,圈裡養的豬啊,籠裡養的雞啊,天上飛的鳥啊,草裡爬的蟲啊,很多都是丁丁沒見過的,看得很興奮。
到最後,無論誰問丁丁願意不願意留在爺爺奶奶家,丁丁都回答:“願意!”
媽媽作勢說:“好啊,你留在這裡,爸爸媽媽回A市去了。”
想不到女兒竟說:“你回去,我和爸爸在這裡。”
她嚇壞了,趕快收回自己的話,生怕女兒不願意跟她回家了。
一直到安全回到A市自己的家中,她才徹底放下了一顆懸着的心。而一旦放下,馬上就不理解自己爲什麼會擔心了。
這次回滿家嶺,她一點沒覺得女兒受到了歧視,剛好相反,女兒在滿家嶺出盡了風頭,被滿家嶺的人供得高高的,真的像是仙女下凡一樣。
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因爲滿家嶺對外開放,那裡的人與時共進了,還是滿家嶺人本來就不重男輕女,是“寶伢子”自己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抑或是因爲嶺上的大爺過世了,沒人搞重男輕女那一套了。
她給姐姐打電話的時候,說起去滿家嶺的事,姐姐也搞不懂了:“真的?他們這麼崇拜丁丁?是不是因爲她是城裡小孩,他們沒見過?”
“可能吧,反正他們都說她是仙女下凡。”
“那是不是因爲滿家嶺有崇拜仙女的習俗?真把丁丁當仙女了?”
“可能吧。”
“不管怎麼說,他們喜歡丁丁就好。”
“我也是這麼想。”
“丁丁這麼可愛的孩子,誰想不喜歡也難啊。小滿也不錯,很寵丁丁。”
她眉飛色舞:“嗯,他才寵她呢,比我還寵,什麼都依着丁丁,我真怕他把她慣壞了。”
“真沒想到他會這麼寵女兒,我以前總怕他會冷落丁丁。”
“姐,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我們以前看錯了他,還是他改變了?”
姐姐笑着說:“當然是他改變了,我們怎麼能承認看錯了他呢?”
她也呵呵笑起來:“就是,我們這麼聰明的兩姐妹,絕對不會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