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丁乙的靈感,像火山一樣爆發,馬上聯想到女人樹上的女人果,如果不是那玩意,他用不着藏進櫃子裡。

他摘女人果乾什麼?難道是用來代替她的?

她聽見他在外面跟他媽說話,邊說邊往屋子裡走來。她慌忙把布袋放回原處,關了抽屜,跑回到牀邊去。

他端着個瓦盆進來,不是廚房裝菜的那個,而是另一個,沒裂口的。看來他家的瓦盆也不是亂用的,洗臉的是洗臉的,洗腳的是洗腳的,只不過洗腳和洗菜共用一個而已。

她忍不住問:“我在廚房看到一個裝菜的瓦盆,好像是我昨晚洗腳的那個。”

“怎麼啦?”

“是不是呀?”

“我怎麼知道?”

“肯定是,上面有個裂口。”

“那就是吧。”

“你不覺得用洗腳的盆子裝菜不大好?”

“怎麼不好?”

“不衛生嘛。”

“腳上穿着鞋襪,又不髒。”

“還不髒?我還用那個盆子洗了——那裡的。”

“哪裡?”

她覺得跟他真不用講什麼避諱,便直截了當地說:“屁股。”

“屁股也不髒啊。”

“虧你還是學醫的,屁股不髒?”

“屁股有什麼髒的?臉才髒。再說菜還要炒的。”

她說不服他,便帶點威脅地說:“你覺得不髒,但我覺得髒,我不吃洗腳盆裝過的菜,我今天要回去。”

他一轉身走出房間,她嚇了一跳,生怕他是去找傢伙來揍她的。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手裡沒傢伙,低聲對她說:“我給我媽說了,叫她別用腳盆裝菜。”

她沒想到是這樣,竟然答不上話來,只說:“哦。”

他接着說:“今天別走,我不想你走。”

他一求她,她的心就軟了,小聲說:“我回去也是爲你好,怕你跟我在一起難受——”

“我不會難受了,我有辦法了。”

她想他所謂“辦法”肯定就是女人果,她很想看看他是怎麼用女人果代替她的,於是小聲說:“那我今天就不回去。”

他如釋重負,很高興地說:“我今天又帶你去塘裡洗澡。”

他那麼開心,使她覺得他是真心喜歡她的,爲了她,他願意放下架子來求她,他也願意放棄神器,改用女人果,他還叫他媽媽別用腳盆裝菜,說明他還是把愛情放在滿家嶺的破規矩之上的,這樣就行了,不能逼得太緊,要慢慢來。

她問:“今天不用去嶺上拜見老人了?”

“已經去過了。”

“你一個人去的?”

“嗯。”

“我不用去了?”

“你不能去了。”

“爲什麼?”

“嶺上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那上次我怎麼去了?”

“上次你還是紅姑娘。”

“我現在不還是紅姑娘嗎?”

他答不上來,但她猜出來了,雖然她實際上還是紅姑娘,但在嶺上那些爺們的眼裡,她已經不是紅姑娘了,所以她被放進了滿家嶺媳婦的圈子裡。

嶺上大概是爺們的專屬領地,女人不許涉足的,但爲什麼紅姑娘能到嶺上去呢?如果是因爲紅姑娘“乾淨”,那他們就不該覺得紅姑娘的血會帶來黴運。如果他們覺得紅姑娘“不乾淨”,那他們就不會允許紅姑娘到嶺上去。

真是自相矛盾啊!完全講不通嘛,只能說滿家嶺的人很怪。

她問:“你上次帶我去嶺上,是不是爲了拿那個神器?”

“是請。”

“請?爲什麼要帶我去——請神器呢?你一個人請不行嗎?”

“我一個人怎麼請?”

“但你也沒叫我跟你一起擡回來呀,連那個儀式都沒讓我參加,帶我去幹什麼?”

“不給嶺上的老人看看怎麼請?”

“看什麼?看我漂亮不漂亮?”

他沒回答,但看那個表情,應該不是看漂亮不漂亮。

她不解了:“那爺們到底是要看什麼?”

“我也不知道。”

她相信他可能真不知道,因爲她已經發現他對滿家嶺很多規矩都是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許這就是他嚴格遵從那些規矩的原因:盲從。只有盲,才能從,越盲越從,越從越盲,如果知道了所以然,那就不盲了,也許就不會遵從那些規矩了。

她問:“那你上次把神器請了回來,怎麼沒——用上呢?”

“上次你不是我——女朋友麼。”

從這一點來看,他遵從的又是外面世界的規矩,不是自己的女朋友,還是不能亂動的,她不同意,也是不能亂動的,雖然在滿家嶺人眼裡,她就是他的媳婦了,如果他要使用蠻力,她也打不過他,但他在這一點上還不是野人,還有點法制觀念。

她好奇地問:“如果這次跟你回來的不是我,是別的女朋友,你怎麼辦?要不要帶她去見嶺上的爺們?”

“要。”

“再請一個神器回來?”

“嗯。”

“一個神器只能給——一個女人?”

“嗯。”

“神器是現做的,還是老早就做好了的?”

“現做的。”

看來嶺上的爺們手腳倒挺利索的呢,大概在家裡備着好些個樹棍子,先就截短了,甚至已經做成了半成品,到時候加加工就行了。這麼說來,神器還算是度身定做,不是批量生產。不過爺們到底是“度”的什麼呢?就看了她一眼,難道就測出了她的“內徑”?

越來越覺得嶺上的爺太邪門了!

她問:“如果你有了新的女朋友,那你不就有兩個神器了?”

“我怎麼會有兩個?”

“你怎麼不會有兩個呢?我一個,你的新女朋友一個——”

“你的是你的。”

“什麼叫我的是我的?”

“你的就給你了。”

“給我了?那怎麼放在你家?”

“你不是我女朋友麼。”

她咂摸了一會,覺得他這話的意思是: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那個神器就歸你了,權當是個紀念品吧,但你那時還不是我的女朋友,所以神器不能給你拿去做紀念品。

那他上次沒把她的那個神器扔掉,而是一直供在堂屋裡,說明他還存着一線希望,希望她再來滿家嶺,最終成爲他的女朋友。但他把神器供在堂屋裡,不是會被他父母看出破綻來嗎?如果他父母知道她只是冒充他的女朋友,還託人帶麂子肉給她,那就真是太感動人了。

那一天,她幹什麼都沒心思,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天黑,天黑了好看他怎麼“吃”那幾個女人果。

但那一天好像特別不容易天黑,而他特別殷勤,帶着她這裡那裡去玩,玩得她精疲力竭纔回家吃晚飯。

晚飯還是老一套,山薯粥,一個青菜,一個鹹菜,再加麂子肉。她堅持沒夾青菜吃,只吃了其他幾樣,雖然知道其它幾樣也很難擔保沒在腳盆裡洗過,但眼不見心不煩,就當那幾樣沒在腳盆裡洗過吧,不然就該餓肚子了。

吃晚飯的時候,喝了一種淡紅色的酒,家釀的,沒太大的酒味,有一點苦味,一點甜味,一點酸味,不難喝。

仍然是她先上牀睡覺,他在外面看電視,她想等他,好看他“吃”女人果,但她一落枕頭,就覺得暈暈乎乎的,很快就睡着了。

過了一會,她覺得很熱,就掀開被子,還是熱,便脫掉睡衣,仍然熱,只好連睡褲也脫了,就那麼精赤條條地躺在那裡,心裡覺得這樣不好,怕他進來看見,但腦子裡另一個聲音說,沒事,他不是已經看見過了嗎?

她懶洋洋地躺着,心裡想着,就一分鐘,一分鐘,馬上就穿上,絕對趕在他進來之前穿上。但這一分鐘延綿着,變成又一分鐘,再一分鐘……

突然,他進來了,她來不及穿衣服了,只好鑽進被子裡。

他脫了衣服,站在牀前,但他那玩意的顏色變淺了,像神器的顏色。她問:“怎麼顏色變了?”

“喝了酒的。”

“喝了酒就變顏色?”

“嗯。”

他躺到她身邊,開始撫摸她,她交待說:“不許你用神器碰我。”

“我知道。”

“我的血不會給你帶來黴運的。”

“我知道。”

“說不定我都不會出血,書上不是說了嗎,有的女人不出血。”

“我知道。”

“爲什麼你昨天不知道?”

“昨天沒想通,今天都想通了。”

外面鬧哄哄的,她問:“看電視的人還沒走?”

“還沒有。”

“那你怎麼不陪着看電視了?”

“因爲我想你。”

她很高興:“其實你還是懂浪漫的,就是你們滿家嶺規矩太多。”

“我以後不遵守滿家嶺的規矩了,我遵守你的規矩。”

“我沒規矩要你遵守,我只要你愛我。”

“我愛你。”

她鑽到他懷裡,跟他貼得緊緊的:“你以後每天都對我說這句話,好不好?”

“哪句話?”

“就是‘我愛你’呀。”

“好,我每天都對你說。”

“我什麼都不問你要,就是要你愛我,永遠愛我,每天對我說‘我愛你’。”

“其實我每天都在心裡說‘我愛你’。”

“爲什麼你不用嘴說出來呢?”

“我不好意思。”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以後不會不好意思了。”

她好開心啊!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他不再遵從滿家嶺的規矩了,他要遵從她的規矩,而她的規矩就是要他愛她,他也答應了,真是太好了!

她等着他來帶她步入神奇的新天地,但老是被一些瑣事打斷,一會兒是門被風吹開了,他得下牀去關門,一會又是他媽媽在叫他,他出去答話。

她的頭很迷糊,眼睛也看不清,請求他:“把燈打開。”

他開了燈,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哪裡是她的“寶伢子”?是小靳啊!

她到處找衣服,但怎麼也找不到,只好大叫:“寶伢子,寶伢子,把我的衣服給我!”

小靳捂住她的嘴,壓在她身上,他的胸部剛好壓住她的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使勁推也推不動,絕望地想:他要把我壓死了,我出不來氣了……

就在她幾乎被小靳壓死的那一刻,她渾身一抖,醒了過來,感覺喉嚨那裡好像閉住了一樣,是她自己憋着氣,她趕快放開喉頭肌肉,深呼吸了幾把,心跳得很慌,爲什麼會這樣?怎麼會自己在睡夢裡把氣憋住?如果不是及時醒來,不是會自己把自己憋死嗎?

她發現自己躺在被子外,但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只是胸前全汗溼了,頭上也有汗,感覺很燥熱,想喝水。

她下了牀,理了一下頭髮,擦了一把汗,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到房門邊,把門拉開一點,向堂屋裡看了一下,那些人還在看電視,他也在看電視。

她小聲叫道:“寶伢子!”

他沒聽見,她又叫了一聲,有個電視客看見了,捅了捅他,他轉過頭,看見了她,立即跑過來:“怎麼啦?”

她把水杯遞給他:“我想喝水。”

他接過杯子,跑去給她找水,她關上門等他。過了一會,他把水端來了,她也不管是生水還是冷開水,一口氣喝乾了,把杯子遞給他:“再幫我打一杯吧,我怕待會又想喝。”

他又給她打了一杯水來,放在櫃子上,想返回去看電視。她拉住他:“別看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現在不能來睡。”

“爲什麼?”

“別人要笑的。”

“哪個別人?”

“外面那些人。”

“笑什麼?”

“笑我——只想抱女人。”

“只想抱女人有什麼不好嗎?”

“不好。”

“爲什麼不好?”

“沒出息。”

“別聽他們的,你在A市當外科大夫,誰敢說你沒出息?”

他不答話,但一直在試圖掙脫她。她無奈,只好讓他回去看電視。

她自己回到牀上,想到夢裡的情景,十分心酸。看來要他放棄滿家嶺的規矩,只能等到夢中了。她開始理解那些她曾經認爲很“勢利”的女孩子了,她們想斬斷他跟滿家嶺的聯繫,也許並不是因爲嫌棄他的農村親戚窮或者土,而是害怕滿家嶺的那些規矩。只有斬斷他跟滿家嶺千絲萬縷的聯繫,纔有可能讓他放棄那些清規戒律。

她忿忿地想,像他這麼固守滿家嶺舊風俗的人,根本就不配得到我的愛,憑什麼我得忍受他那套稀奇古怪的風俗習慣?如果我愛他就必須遵從他的習慣,那如果他愛我也應該遵從我的風俗習慣。我得好好跟他談談,約法三章,我和滿家嶺的風俗習慣,你到底要哪樣?你要我,就放棄你那些舊風俗舊習慣,你不放棄,我就跟你吹。

但她一想到跟他吹,心裡又很不捨,萬一他是可以改造的呢?萬一她跟他吹了之後,別的女孩得到了他,把他改造好了,那她不是要後悔一輩子?

她想起參加過她生日聚會的幾個同學,她們都那麼喜歡他,如果她跟他吹了,她們當中的某一個肯定會把他搶去,說不定那個女孩心腸硬一些,膽子大一下,幾下幾下就把他改造過來了。而那時她頂多只能找小靳做男朋友,等到同學聚會的時候,大家一對一對地來參加,她帶着那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靳,而她的同學帶着高大英俊的“寶伢子”,那她不是要氣死?

她慢慢回想,慢慢分析,又覺得“寶伢子”真正需要改造的地方也不是太多。

是的,他認爲女人不能到嶺上去,這有點男尊女卑,但是她也不想到嶺上去,那破地方,山又高路又陡,去了也沒個吃的喝的,她去那裡幹嘛?不去正好!

還有他晚上陪人家看電視,不敢早點來睡覺,是很荒唐,但是一年也就這麼幾個晚上啊,自己先睡了,不管他的,也就過去了。

其他的,她暫時想不起來,最要緊的就是這個神器的事,在這件事上,她是不準備讓步的,太荒唐了,太無聊了。

只要他在這一點上讓了步,她願意在其他方面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