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爲什麼怕裴雲暎?”
桌上風吹亂的醫籍卷冊被收好放在一邊,苗良方把柺杖靠在牆頭,扶着桌沿坐了下來。
陸曈等着他開口。
許久,苗良方摸摸鼻子,忸怩地開口,“其實吧,這件事說起來,也是好多年前的舊帳了。”
“二十年前,我參加太醫局春試,成了那年唯一通過春試的平人醫工。那時候我才二十二歲,諾,就和你們少東家年紀差不多大。”
“我那時在整場春試中名次第三,太醫局裡那些學生都比不過我。後來進了翰林醫官院,待詔不久就升了醫官,當時的院使很器重我,宮裡貴人平日診脈藥膳,都拿給我過問。”
“年輕人嘛,禁不住捧殺,正是風光,就難免輕狂了些。年輕時性子也直,有時候得罪人了,仗着在貴人們面前得寵,也就平安無事過去。時日久了,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苗良方說起舊事,原本還有些不自在,說着說着,漸漸爲曾經過往所動,神色變得唏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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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曈安靜聽着。
“裴家那小子,我第一次見他時,他才八九歲,隨他父親一同進宮。他父親是昭寧公,他是昭寧公世子,模樣生得漂亮,人也聰明,小時候就討人喜歡。”
苗良方想起當年第一次見裴雲暎時,在殿前匆匆一瞥,那孩子年歲尚小,但已出落得拔萃,穿件紫檀色朱雀紋錦衣,脣紅齒白,一雙眼睛燦若星辰,已隱隱能窺見將來風姿。
這樣的貴族子弟,人生便如早已鋪平坦蕩大道,什麼都不做也能錦衣玉食,平步青雲。不似他們幼時,在泥裡掙飯吃,連雙鞋都買不起。
苗良方有微妙妒意。
“本來我與他之間,也沒什麼交集。後來有一日深夜,昭寧公府上的人拿帖子請翰林醫官院醫官出診,說府上急症。那天夜裡我在值守,順口一問,原是那位裴家小世子心愛的馬駒誤食毒草,危在旦夕。”
陸曈擡眼:“你沒救活?”
“若只是沒救活還好,”苗良方乾笑一聲,“我當時沒出診。”
陸曈微怔。
“那時候年輕氣盛,又正忙着編纂醫籍,心煩意亂時,聽到是醫馬,就覺得裴家人是仗着身份高貴在侮辱我。我便對裴家來人說,自己是醫官,不是獸醫,只醫人,不醫畜生,隨意打發了另一個新來的醫官去裴家了。”
陸曈意外:“苗先生還有這樣的時候?”
這般囂張話語,很難和今日唯唯諾諾面對裴雲暎落荒而逃的苗良方聯繫起來。
苗良方捂住臉哀嚎:“……我當時腦子一定是進水了!要麼就是被人奪舍,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嫌自己仇人不夠多!”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聽說,他那匹馬沒救活,死了。”
陸曈點頭:“所以,他爲了這件事報復你?”
“那倒沒有!”苗良方趕緊擺手,“我聽說他爲此事消沉了一段日子,但那時醫官院事務繁冗,宮裡的娘娘們時不時召我診脈,也就將此事拋之腦後。”
苗良方嘆了口氣:“再後來,醫官院出了點事,我被趕出來,沒再見過他。”
“既然如此,你爲何怕他?”
苗良方無奈:“十多年了,我聽說昭寧公府後來出了些事,昭寧公夫人沒了。但裴雲暎如今反倒成了殿前司指揮,深得聖寵。我四處流浪時,曾也在街頭見過他,聽過他不少傳言,這人十分護短,看着親切謙遜,實則下手無情,是隻笑面虎。”
“你看他那雙眼睛多毒,我如今都成這幅模樣,身子發福,頭髮稀疏,還瘸了一條腿,他居然一眼都能認出來,可見日日夜夜將我放在心上詛咒。”
陸曈無言。
以她對裴雲暎的瞭解,她覺得裴雲暎沒這個閒心。
“那畢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況且就算當日你出診,未必能救回他的馬,說不定裴雲暎早已忘了舊事。”
“話雖如此,再見總有幾分難堪嘛。”苗良方心虛低頭,摳着自己褲腿上的破洞,“當年我在他家僕面前傲氣十足,自以爲是,如今人家混得很好,我落魄成這幅模樣,就算他不報復我,我也沒臉見人。說不定他現在正在背後罵我。”
陸曈:“……先生多慮。”
“不過,”苗良方摳破洞的手一頓,疑惑看向陸曈,“我今日看他對你說話,語氣姿態熟稔得很,你們很熟啊?”
雖然陸曈之前救文郡王妃母女一事,西街衆人都知道。裴雲暎身爲裴雲姝弟弟,登門致謝也是正常。但一次就罷了,如給裴家小小姐的成藥,大可讓裴家下人自行來拿,何須親自跑一趟。
而且……
陸曈對裴雲暎說話的語氣,也不像有身份顧忌,甚至稱得上不客氣,很有幾分他當年風姿氣節。
“只是見過幾次面而已。”陸曈道:“不算熟悉。”
……
“你見到了苗良方?”
殿前司裡,蕭逐風驚訝開口。
裴雲暎放下銀刀:“很意外?”
“意外。”蕭逐風道:“苗良方當年離開醫官院,十年不見蹤跡,外面都傳言他死了,沒想到一直藏在盛京西街。”
“你該意外的是他願意指點陸曈參加太醫局春試。”裴雲暎在窗前坐下。
“也是。”蕭逐風點頭,“並非人人都能讓苗良方重拾舊業,這位陸大夫不簡單。”
裴雲暎微哂,沒說話。
“看來那位陸大夫是你的剋星,所做之事,所收之人,都會妨礙到你。”蕭逐風仍是木着一張臉,眼裡卻隱隱透出幾分幸災樂禍。
裴雲暎收了笑,面上顯出幾分不耐。
桌上一盤冬棗青翠欲滴,蕭逐風捏了個棗在手心,“既然如此,剛好有件事想告訴你。”
“說。”
“太師府最近不對勁。”
裴雲暎擡眸。
自從貢舉案過後,範正廉獄中畏罪自盡,但那之前,曾傳出範正廉與太師府勾結流言,雖然這流言很快被壓下去,不曾在朝中掀起風波,但裴雲暎仍讓人留意太師府動靜。
柯家、範家、貢舉案、太師府……每一樁都巧合地出現過陸曈的影子。
他有一種隱隱預感,陸曈所做一切,都是衝着太師府而來。但他不知陸曈背後何人,有何目的。青楓背地裡查過陸曈底細,她就像憑空出現在盛京的外地人,每日坐館行醫,與他人並無勾串,正如所有背景清白,普普通通的平人大夫一樣。
抓不到任何馬腳。
於是他讓人盯着太師府,因果相輔,如果陸曈這邊無法下手,不如從太師府那頭另覓端倪。
裴雲暎問:“哪裡不對勁?”蕭逐風沉吟一下:“太師府最近在託人打聽一平人女子。”
“誰?”
“柯承興已故夫人,陸柔。”
聞言,裴雲暎目光一動:“柯承興的夫人?”
柯家之事,當初在萬恩寺過後,他曾讓人查過。柯家敗落得突然,緣其究竟,還是因爲柯承興之死,柯家無人可撐。
後來中秋夜,陸曈救下裴雲姝母女,爲履行對她承諾,裴雲暎答應不再追查柯承興之死,此事到此爲止。
貢舉案、範家倒臺,太師府流言,之後種種事宜,柯家不過是一小小商戶,而柯承興早逝的那位夫人,更如複雜織毯上無意落下的一粒微塵,隨手被人拂去後,杳無痕跡。
柯承興的夫人死了許久,然而直至今日,所有人才注意,那位早逝婦人的真名叫陸柔。
“陸?”
蕭逐風冷道:“太師府的人暗中查探陸柔,於是我先去了趟皇城司,他們消息比我們更快,你可還記得當時貢舉案中,有對劉家兄弟?”
“記得。”
那對劉家兄弟身份低微,卻能出現在科場舞弊名單中,與範正廉搭上關係,實在不簡單。
“這對劉家兄弟的父親劉鯤,幾年前曾作爲舉告人舉告一出案子,他舉告那件案子的嫌犯,是陸柔的弟弟,陸謙。”
裴雲暎驀然擡眸:“什麼?”
“陸謙後來被處刑,大概正因此事,劉鯤才能搭上審刑院的船,至於太師府,多半和此案有關,否則有流言空穴來風。至於柯家……也曾爲太師府戚老夫人生辰宴送上宴席瓷盞。”蕭逐風神情平靜,“你讓我打聽到的,目前就是這些。”
裴雲暎神色微冷,一時沒說話。
柯家先夫人叫陸柔,陸柔出嫁不久病故,後來柯家倒了。
舉告人劉鯤將陸謙送進牢獄,後來劉鯤慘死望春山腳。
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定罪陸謙並處刑,後來範正廉鋃鐺入獄,獄中自戕。
一件件一樁樁,與此事有關之人皆下場悽零。
下一個……太師府。
難怪她會喬裝混入遇仙樓,那一夜戚玉臺生辰,三樓貴客寥寥無幾,他一開始就有所懷疑,但又摸不清原因,如今這麼一來,有些事情真相便水落石出。
陸曈一開始想要對付的,就是戚家人。
裴雲暎坐在窗前,眸色複雜難辨。
他想過很多種陸曈的目的,但沒想到會是復仇。
如此莽撞瘋狂、又周密精細的復仇。
蕭逐風道:“你是不是在懷疑…….”
“她姓陸。”裴雲暎打斷好友的話。
太師府的人之所以現在都沒查出端倪,是因爲陸曈在這局裡,從來都是局外人的身份。她巧妙地讓自己置身事外,拼湊、安排,以一樁樁看似無關的巧合,推動了最後的結果。
戚家人不知道有個陸曈存在,自然就無從下手。
而裴雲暎一開始就注意到陸曈,甚至比她的復仇計劃開始時還要早,那麼同樣的姓氏,很輕易就能聯繫到一起。
“她只是個普通醫女,光她一人很難做到。”蕭逐風提醒,“也許她背後還有其他人。”
以一人之力做到如此地步,就算是他們也未必能成,何況她下一個目標是太師府。
一個小小的坐館大夫想要對付太師府,猶如癡人說夢,除非陸曈是瘋了,否則背後必有人撐腰。
裴雲暎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問:“戚家現在在查什麼?”
“在查陸家家族親眷。陸柔是常武縣人,家中人丁單薄,除了陸柔和陸謙兩姐弟,現在並無其他姊妹。”
“現在?”
“線人查到曾有個小女兒,七八年前不知是死了還是走丟了,沒聽說過消息。”
裴雲暎思忖片刻,對門外道:“青楓。”
青楓走進來:“大人。”
他道:“你親自去一趟常武縣,陸家的消息,一條也不要放過。那位陸家走丟的小女兒之後經年音訊,過去外貌習慣,務必查問清楚。”
“是,大人。”
青楓領命離開,蕭逐風看向裴雲暎:“你懷疑她是陸家走丟的小女兒?”
“爲什麼不可能?”裴雲暎反問。
“失蹤多年的女童,能活下已是不易。再者,就算她真是陸家女,離家多年,隻身一人來盛京殺人,尋常人難有此等復仇之心。我看,除非是有人想對付太師府,借她做手中刀。”
裴雲暎不置可否地一笑。
尋常人是不可能,但陸曈很有可能。
幾次三番與她打交道,也沒在她手中討得了好。那位陸大夫的報復心,可不是一般的強。
“說到報復心,”蕭逐風問他:“你不打算報復報復苗良方?那可是你最心愛的馬駒。”
聞言,年輕人的笑容淡下來。
他想到那匹心愛的紅馬駒,外祖父在一衆烈馬中親自挑來送他,那匹小紅馬漂亮又驕傲,家中兄弟爲了爭馬駒還私下打架,可僅僅一月,紅馬就因誤食毒草倒在夜色下。
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流淚,但還記得自己抱着馬駒,紅馬體溫在自己掌心漸漸冷卻的感覺。那是他順風順水的人生中生平第一次感到無能爲力,殊不知在未來多年裡,這樣無力的瞬間還有很多。
他垂下眼,哧道:“我哪有那個閒心。”
“噢,”蕭逐風面無表情,語氣卻有些嘲笑,“真是長大了,心胸也開闊,我還以爲你要遷怒,要落井下石,原來不記仇。”
裴雲暎看着他。
蕭逐風一臉認真。
半晌,年輕人冷笑一聲,道:“不,我很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