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一家旅行社,長得像苦行僧的老闆看着我寫下的這個數字,沉吟了很久,然後黯然地點點頭,用一種得道昇仙的表情看向我:“明白了,你只可以付這麼多的錢,對麼?”
我點點頭。
“不想去奇特旺看看了麼?那裡,皇家的公園,美極了。”
“錢不夠了。”
老闆搖搖頭:“夠。來,honey,來告訴我你對這趟旅行的要求。”
我低頭想了想:“要舒服,吃好住好。哦還有,我不喜歡走路,到哪兒都得坐車,別讓我走着。”
只有一百五十美元預算的我,提出了一千五百美元的要求,但沒想到,老闆居然點了點頭:“沒問題,我的寶貝,一路坐車,森林裡的酒店,一切幫你安排好。奇特旺,博卡拉,我們全都去。不要租車,租車不好,危險,我們坐專門的車,司機好,路上安全。”
“這麼好?我可只有一百五十美元啊……”
“Welcome to Nepal, baby(歡迎到尼泊爾,寶貝。)”老闆笑得像條拉布拉多犬一樣。
一個小時後,當我坐在一輛當地長途巴士的車頂上時,再回想起老闆的這句“welcome to Nepal”,深感人心的不可測,命運的難揣摩。
至於爲什麼要坐到車頂上,那是因爲車廂裡“坐”滿了雞。
車剛進站,我身邊的尼泊爾爺叔們就拼了命地擠進車廂,搶上座位,把手裡的雞籠鴨籠放好,然後爬到車頂上,搶一個座席。所以,整輛車的大全景是:雞鴨們坐在車廂裡看風景,大活人坐在車頂上。
我就這麼坐在車頂上,路上的風景雖然壯美,雪山在不遠處若隱若現,但我根本無心欣賞。司機把這輛破車開得行雲流水,險峻的盤山公路上,轉彎似乎全憑手感,如果不是坐在我身邊的大媽打着手勢提醒我,用揹包帶把自己的手腕和車頂的欄杆拴在一起,我真是分分鐘有被甩下去的危險。就算是路況平穩,也要膽戰心驚地防備着tata車(當地的一種巨型卡車)經過我們時,捲起的小規模沙塵暴。
形勢這麼險峻,但我身後坐着的大爺,依然悠悠地一根接一根抽着煙。煙霧瀰漫下,我也漸漸放鬆了下來。
旁邊坐着的大媽一臉嚴肅地盯着我,把我從上看到下,活像在做什麼研究。她身邊坐着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像是她女兒,穿着一身落滿灰塵的紗麗,頭靠在母親身上,羞澀地看着我。
“your daughter(你女兒)?”我問大媽。
大媽突然露出了一個超燦爛的笑,搖搖頭,表示聽不懂我說的話。
女孩聽懂了這句英語,認真地點點頭。
這時,大媽的手伸進放在不遠處的一個布包裡,開始不停地摸索,擁擠的車頂上,人挨着人,基本是牽一髮而動全局的狀態,稍微挪挪屁股都危險,她這一動,整個車頂的視線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大媽終於把手從破爛的布包裡掏了出來,手上多了兩個橘子。
大媽看看我,把拿着橘子的手伸向了我。
我一愣,有些受寵若驚,愣愣地看着大媽粗糙的雙手,和手裡的橘子。
“Eat(吃)”女兒看着我,很小聲地說。
我拿過了一個橘子,大媽開心地笑了。
女兒接過手中的另一個橘子,一瓣瓣剝開,遞給了她媽。
女兒邊吃邊用生硬的英語問我:“Where are you going(你去哪兒)?”
“Chitwan(奇特旺)”
女兒用力點點頭。
沉默了一會兒,我轉而問她:“Where are you going?”
女兒伸手指向公路盡頭的遠山。
“Home(家)”
女兒說完,看看身邊的大媽,大媽一臉心滿意足地吃着橘子,女兒又輕輕地把頭靠在了她肩膀上。
那一瞬間,我也很想回家,很想把頭在我媽的肩膀上靠一下。
已經太久沒回家了,那個有爸媽在的山西小城。拼命地記住異鄉的街道、景觀,努力和它們打成一片,早就忘了,也必須忘了,故鄉有多遠。
車開到半路,經過了一個小鎮,車上的爺叔大嬸們紛紛拎着雞鴨下車了,瞬間騰出了很多座位,我得以幸運地坐到了奇特旺。但車廂裡依然瀰漫着催人淚下的雞屎味道,所以大多數的時間裡,我都把頭伸在車窗外,任由風把我兩腮的肉吹得直抖,簡直就像第一次坐車、興奮過度的狗一樣。
六個小時的車程後,抵達了奇特旺。臨近傍晚的奇特旺山區,讓鼻孔裡都塞滿灰塵的我眼前一亮。河牀平攤地鋪在叢林中,一片蒼綠色中,夕陽把一切景物都罩上了一層光。大片大片的原野後面,是濃密的熱帶雨林,四周安靜得會讓人自覺地閉嘴噤聲。
“溫熱的心,像毛線團一樣展開了。”從一本叫《藍山》的小說裡,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放在這種開闊的環境下,可以確切地表達我的心情。
我住的酒店離商業街很遠,在熱帶雨林裡面,絕對地接近
大自然。接待我的導遊叫KC,年紀輕輕,但眼袋卻已層層疊疊,不笑的時候還好,一笑起來,簡直憂鬱得讓人心酸。
酒店佔地面積很大,但房間就那麼幾間,都是簡易的小別墅,一人住一棟,每棟都離得很遠。我住的這棟靠近泳池邊,前面是一片熱帶雨林,粗壯的棕櫚樹攜手遮天,風一吹起來,樹葉的聲音很壯觀。穿過這片小雨林,才能看到酒店門口的前臺。
放好行李,我斜靠在草坪的躺椅上,遠遠看見KC端着咖啡向我走了過來,風把我頭頂的棕櫚樹吹得嘩啦嘩啦響,看着火燒雲在樹影中漸濃漸淡——總算有點兒度假的感覺了。
我這種度假中的感覺,持續了不到三個小時。當天漸黑,霧漸濃,我坐在草坪上一個人吃晚飯,看着不遠處那幾棟小別墅,只有我那一棟亮着燈時,我心裡一虛,問導遊兼服務員的KC:“今天晚上,不是就我一個人住這酒店吧?”
KC輕巧地點點頭。
我看向四周,足球場大小的草坪上,路燈亮了,但霧氣包圍下,可見度不高,更顯得那些沒人住的小別墅陰森得影影綽綽。
“不會有事兒吧?這麼大個酒店,就住我一個。”
“不會的,我就在前臺,有事你來找我。”KC拍拍我的肩膀,很溫柔地說。
晚飯過後,我就躲回了房間裡,附近實在沒什麼地方好逛,除了樹林就是野地,全都霧氣繚繞。山區的夜霧很壯觀,一層層地堆在地上,像下雪一樣。
我把窗簾嚴嚴實實地拉好,把房間外的黑暗擋上,然後開電腦,洗澡,認真地剪了指甲,順手又修了修頭髮的分叉——房間裡沒有電視,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吊扇在頭頂上悠悠地轉着,風有氣無力地撲到臉上。
十一點半,我被主編的電話吵醒。
“小程啊。”主編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沒起伏。
“您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你一直沒聯繫我啊,怎麼回事?”
“哦,我現在在尼泊爾的偏遠山區呢,這邊網不穩定,也只夠給您把稿子發過去的。”
“那我抓緊時間說,小程,你最近給我的稿子,寫得不行啊。”
“什麼?”我拿着電話,一愣。
“除了第一篇還湊合,後面那兩篇,寫得太普通了,都不像你的風格了。這個專欄,不是要你寫你的真實感受,也不是紀實的新聞稿,你得把它美化,讓大家看了以後,立刻有去尼泊爾的衝動,這才行。你現在寫的,太樸實了,不行。”
“可是我看到的尼泊爾,就是這樣啊。您不能讓我生編吧?尼泊爾的吃的喝的,就是這麼簡單這麼糙,這就是尼泊爾啊。”
“那我當初派你去北京的郊區農家院考察不就完了麼?我們何必花這麼多錢送你去尼泊爾呢。”
我斟酌了一會兒,唯唯諾諾地說:“我覺得不能像寫北京那些暴發戶開的飯店,那麼去寫尼泊爾,那樣有點兒太假了……”
電話裡沉默片刻,然後,主編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劈頭蓋臉地在這個死寂的房間裡炸響了。
“小程!你怎麼又活回去了呢!你還記得你第一天轉到我手下來寫美食專欄,我告訴過你什麼?我當時告訴你:你現在可能一個月賺兩千,但是你必須寫出你一個月賺兩萬的生活,你要讓讀者羨慕你,嫉妒你,嫉妒你吃得好住得好,羨慕你的生活,讓他們有奮鬥的動力,這就是咱們這種雜誌的意義。至於你月收入兩千,怎麼寫出月收入兩萬的生活,這是你要解決的問題。這些年我已經把你調教得差不多了,怎麼一出去,就又打回原形了呢?別跟我討論虛僞和假的問題,我付給你稿費,不是讓你做自己的。沒有人想聽你的感受,沒有人在乎你的感受!別把自己那點兒小自我太當回事兒,明白了麼?”
我拿着手機,沒說話。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早就開口說:“您說得太對了。”但這次,話到嘴邊,我卻說不出來。
“趕緊把稿子重新改改,這次我對你的要求是:身在尼泊爾,但要寫出托斯卡納的感覺。要時髦,要高貴,要有名媛感,懂了麼?
“……懂了。”
“多用一些fabulous(絕妙)的形容詞,OK?”
“……OK”
掛了電話,我站在房間中央,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沒有人在乎你的感受。主編說這話時,都用上了殺敵般的語氣。
小時候,還在世的爺爺常說,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層,吹牛逼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話糙理不糙,可小時候的我想象不到,如今的我,吹牛逼沒底氣就算了,居然連說真話都不可以。
心裡正難過着,突然,頭頂的風扇一聲嗡鳴,彆彆扭扭地停住了,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周陷入一團漆黑,停電了。
我立刻慌亂起來,看看手機,凌晨零點十分。
除了手機的亮光,四周的黑是黏糊糊的一團,濃得化不開。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窗戶外是什麼情況,我想都不敢想。只有我一個人,前臺在遙遠的草坪前方。
我拿手機掃視房間四周,總覺得光線照不到的地方,藏着什麼東西,或是睜着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我。就這麼在牀上拿着手機抖了一會兒,我實在受不了了。翻身下牀,在包裡翻到一個小手電,顫顫巍巍地打開門,準備穿過草坪,去前臺找KC。
打開門,霧氣比睡覺前還重,路燈也全黑着,草坪周圍的棕櫚樹參天林立,枝葉層層疊疊地擋着天空,一絲天光都不透。泥土和植物混合起來,發出潮乎乎的味道,帶着一股排外的腥氣。
手電照出一條慘白的光柱,我的腳軟得一步一步往前挪,除了腳下的路,努力不聽不看。
穿過草坪和雨林,走到餐廳:餐廳和前臺,都是一團黑,一點
兒光都不見。
我一邊抖一邊小聲喊:“KC?KC?Are you there(你在嗎)?”
沒人理我。
我走到餐廳門口,剛想要敲門,就看到了門上掛着的一把大黑鎖。這裡沒有人。
我轉身看看前臺,同樣上着鎖。
我喊聲變大了,不停地叫着“KC”,沒人迴應,哪怕遠處能響起兩聲狗叫聲都好,可是什麼都沒有。
此時此刻,一片黑暗的酒店裡,是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了。我剛想跑出去找人,突然意識到,外面也不會有人,外面同樣是荒山野嶺。
我站在原地,愣了兩秒鐘,開始拼命地往回跑,心跳開始狂飆,用力攥着的手電,因爲手心裡的汗,好幾次都快要滑到地上。跑得太快,手電照出的光線也亂成一團。
因爲心裡還在祈禱能有活人出現,所以一邊跑,我一邊扯着嗓子喊:“Anybody here? Anybody help me?(有人在嗎?誰能救救我?)”
這些年的恐怖片,我可真是沒白看。
狂奔回房間的工夫裡,我還用殘存的理智提醒自己看腳下的路,結果,手電一晃,正看見腳下正前方一米處,有一羣蛤蟆趴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大喊一聲,轉身躥進旁邊的樹叢,雖然心裡清楚,自己已經偏離了回房間的路,但腿還是停不下來,嘴裡還在大喊,我開始緊張得有點兒想吐。
哪怕有人咳嗽一聲都好,絕望的我邊跑邊想,腳步越來越踉蹌,手也擡不起來了,手電的光垂在地上,光線忽長忽短。
“得趕快回去。再這麼在外面亂嚎,鬼也快被招來了。”心裡這麼想着,我轉身向正確的方向接着跑,但剛跑了兩步,腰突然被一個很軟,但是很有力的東西捲住了。
那東西捲了我兩秒,然後鬆開了。
是什麼東西啊!
腦子裡迅速閃現出的畫面,絕對比任何我看過的恐怖片都驚豔。
我戳在原地,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徹底斷了,斷得乾乾脆脆,一點餘地不留。
我在原地蹲下了,我跑不動了,我放棄了。不管“它”是什麼,或者想要對我幹什麼,都無所謂。我用短暫的幾秒,回顧了一下自己這個人,思考了一下自己未來的人生,沒什麼可讓我再接着跑的動力和積極性了。
主編說的並不對,這世界上有人在乎我的感受:父母,朋友,曾經以爲會攜手一生的那些男友。他們都曾陪着我走過一段路,但在某個路口,只能分手,目送我接着向前走。有過隊友,有過旅伴,但這條路只能自己一個人摸索着走完。
我蹲在這一團硬碰硬的黑暗裡,這條路像是走到了盡頭。這一刻,我開始變得一點方向感都沒有。我開始哭,哭聲一開始很小,然後一路飆高,最後變成號啕大哭——來尼泊爾後,這一路的委屈;來尼泊爾前,我一直在受的委屈——我突然發現有那麼多委屈值得我現在就這麼窮途末路地哭一哭。
我有多久沒有這麼害怕過了?我一邊哭一邊想。
在北京這麼多年,我早就什麼都不怕了。
我不怕窮,窮是我生活裡最可控的風險;我不在乎有沒有人真心對我,朋友是可以用利益換來的;我也不再害怕別人瞧不起我,因爲沒成就前空談自尊,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我以爲這麼多年下來,吃了苦受了氣,看夠了臉色,我早就不怕黑了,當身處的世界給我關掉了所有的燈,我大可以再找一個燈火輝煌的場所,做另一個虛張聲勢的我。
上次這麼不顧一切的哭,是什麼時候?
我以爲這麼多年下來,我早就沒有害怕的底線,也早就沒有痛哭一場的心氣兒了。但沒想到,此時此刻,困在這種極度黑暗裡的我,還是很多年前的那個我——那個離開家上學,會在火車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剛工作時受了委屈,會在衛生間裡一邊拽衛生紙發泄,一邊捂着嘴大哭的我;那個把爸媽剛匯來的錢一分不差地轉手打給房東,一邊轉賬一邊哭的我——因爲收到了爸發給我的短信:錢到賬了嗎?替爸媽請你自己吃一頓好的啊。
那些年的我,這一刻,集體回來了。
手電掉在了地上,四周徹底黑了。
這時,那個東西又輕輕地撞了我一下。
我決定看看它到底是什麼,就算看過以後會被嚇死,也值了。
從地上撿起手電,我沿着它撞我的方向照過去,只照到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
我往後退了兩步,用手電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圓圈,看到了這東西的完整樣子。
是一隻象。
準確地說,是隻小象,額頭的白色胎記還沒褪完,體型也不大,正半跪在地上,鼻子左右甩着。原來我剛剛一路哭嚎着跑過時,是它用鼻子捲住了我。
小象的眼睛沉靜地看着我,沒有任何攻擊性。
我和象四目相對了一會兒,我不哭了。
我還有同伴。雖然是萍水相逢,雖然和我不是同一種生物。
回到房間後,我縮在牀上,緊緊地裹着毛毯,把手電用毛巾綁在了頭上,直直地照着前方,我像貓頭鷹一樣警惕地四處瞭望。但我沒有剛剛那麼害怕了,甚至在心裡,開始有一點感謝這次停電。
太久沒有置身於這種絕對的黑暗裡,我早忘了自己本身,是不是還有能發亮的地方。但那麼多人都在借光活着,我一直覺得不差我這一個。也許只有這麼停一次電,我才能提醒自己,人還是得怕點兒什麼;也只有停這麼一次電,我纔有機會脫幾件身上穿多了的衣服。燈火通明下,人難免會覺得自己披掛的東西,好像還不夠多。
這是我在回到房間後,等着睡意來臨前,自己對自己說的話。也只是因爲一點光都沒有,我纔好意思開口對自己說這些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