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黃花堆積,已經是深秋時節了,文惠羽以前都是享受這收穫季節的喜悅,而現在卻體會到了易安的“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
辛苦罪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爲卿熱。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未歇,春叢認取雙棲碟。
一曲吟唱完畢,文惠羽卻還沉浸在哀婉的音律中,原來緣分真的如此虛無易斷,月只得一時圓滿,卻日日都守着往後的別離,你我即使此生無緣,願來世還能做雙飛雙棲的蝴蝶。
“啪啪”掌聲響了起來,郭天放又是不請自來,“羽兒不僅是琴彈得好,唱的也着實不錯,怎麼以前都沒聽你唱過曲呢?”
文惠羽悄悄皺了皺眉,“有歌姬唱曲給殿下,哪裡用的上惠羽呢?”
郭天放也有些聽出了她話裡的不悅,笑着遮掩道:“是我說話欠考慮,怎麼能將羽兒與那些唱歌的歌姬比呢。”
文惠羽低頭,絞着衣角,一言不發。
郭天放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尷尬的沉默了很久,這陣日子,文惠羽一直對他不冷不熱的,他也沒有逼迫文惠羽,想着慢慢來總會有金石爲開的一天。只可惜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嗯……”郭天放想了想,走到文惠羽的身旁,“我知道你素愛琴,我這幾日正派人去尋好琴,羽兒一定要配最好的琴。”
文惠羽推辭道:“不必麻煩,眼下正是戰亂,我哪來的心思彈琴呀。”
郭天放聞言哈哈一笑,“戰亂?這場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不瞞你說,我三日後就將大舉進攻,江家根本就承受不住我的降魔陣,錢塘這個大本營都丟了,江家的氣數也就盡了。天下太平之後,羽兒再給我彈琴可好?”
文惠羽心漏了一拍,進攻,待一他身體還很差,能經受住這個考驗嗎?她正在擔心,哪有功夫去理郭天放那不着邊際的問題。
“羽兒,你在想什麼?怎麼不回答我?”
“啊?”被打斷思緒的文惠羽,愣了一下,“哦,這幾天風大,我好像感染了風寒,身體不太舒服。”
“感染風寒?”郭天放急忙攬緊她的肩膀,“軍裡有一直照料我身體的御醫,我這就去傳。”
“不必了”文惠羽搖頭道:“小問題而已,喝些熱水,休息一下就好了。我現在有些乏了,想歇息。”
郭天放關切道:“既然你想先休息就先歇下吧,我明天再讓御醫給你瞧瞧。”
“那就請太子殿下先回吧”
不料,郭天放卻突然將坐在椅上的文惠羽打橫抱了起來。“你幹什麼?”受驚的文惠羽瞪大了眼睛,惶恐的看着他,想推開卻又怕激怒他。
郭天放放肆的笑了起來,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想抱你回牀上睡覺罷了”接着又意味深長的說:“我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羽兒是要名分的。”
文惠羽的身體繃得緊緊的,躺在牀上後,維持着鎮定說:“現在已經無事了”。言下之意,你可以回去了。
“不急”郭天放幫她把被子輕輕蓋好,“我看你睡了後就走”。
文惠羽無法,只好閉上眼假寐,過了好久,聽到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才鬆了口氣,緩緩睜開眼睛。
三日後,郭天放親率大軍,兵臨錢塘。郭天放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甚至都想好了,抓住江家父子該怎麼處置。
而江新武早就依無解大師的吩咐,傾巢而出,出城迎敵,這一次,無疑是孤注一擲。
沙場上,郭天放的黃金戰甲,明亮耀眼,好一個意氣風發的樣子,他高聲道:“江新武你也是朝中的老臣了,位列王侯,怎料你竟還不知足,覬覦我郭家的江山,爲了一己之私利,致天下大亂,四分五裂,民不聊生,今日我不殺你怎對得起父皇,怎對得起百姓!”
江新武雁身披翎銀甲,沉穩老練,“你父皇究竟是怎麼對我江家的他最清楚不過了,鳥盡弓藏是他慣用的手段,不是老夫不知足,而是你父皇太狠毒。民不聊生這個罪名老夫也是萬萬承受不起,你父皇窮奢極欲又心胸狹隘,天下羣雄並起,也不過是他咎由自取罷了!”
郭天放怒揮馬鞭,上前幾步道:“你這個老匹夫,死到臨頭還逞口舌之快,真是不知死活。”又拔劍指天,令道:“佈陣!”
襄軍列隊佈陣,江新武一方卻無任何動作。
風聲沙沙作響,突兀的聲音闖了進來,“無爲,師父給你取這個名字就是要你無爲而治,順應天意,可你卻偏入歧途,迷途不返。”
國師倏地僵住,脊樑發麻,一種可怕的畏懼感把他包裹的密不透風。居然還有活在世上的知道這個名字,國師定了定神,喊道:“你是誰?出來!”
無解大師一身白衣長袍,瞬間出現了他眼前。無解大師終於脫下了那件穿了不知多久的破舊道袍,也剃乾淨了臉上的鬍鬚,束好了亂蓬蓬的頭髮,煥然一新的無解大師,再也掩蓋不住他那脫俗的氣質。
國師呆在原地半晌,苦笑道:“原來是師兄,沒想到你還活着。”
無解大師從未有過這樣認真的表情,沉聲道:“小師弟,你是最小的一個,也是天資最高的一個,只可惜心思卻不純正。這降魔陣是祖師爺告誡所有弟子碰不得的,你卻用它來塗炭生靈,就憑這一點,當誅。”最後兩個字,無解大師緩慢的說了出來,聽來,竟是有些不忍。
無爲仰天長笑,笑聲卻充滿了決絕和仇恨,“無憂公子,大師兄,未來的掌門人,你什麼都有了,而我,自問除了年齡比你小,入門比你晚外,樣樣不次於你,爲什麼師父從來倚重的只有你,爲什麼無慾師姐的眼中只有你,從不肯多看我一眼,從不肯。”
“原來,原來你也鍾情於無慾”無解大師很震撼,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師弟,喜怒從不表現,只排在最末低着頭,就連自己,也忽略了他,忽略了他也有七情六慾。無解大師低眉道:“既然你鍾情無慾師妹,又怎麼會爲郭家效力,你不要忘了……”
無爲粗暴的打斷道:“我沒有忘記!我不是你,無情無義!”無爲鄙夷的睨了他一眼,“我永遠都忘不了劉師姐的離開時的眼神,我恨自己的無能爲力,更恨你的不管不顧!”
兩人全然忘了現在是身處劍拔弩張的戰場,而是深深的陷入了那段紅塵往事。
這些話極準的戳中了無解大師的痛楚,沒看錯的話,他眼中閃爍的,是淚光。“無慾師妹是我的愛,是我的痛,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從沒有不管不顧,相反,是的我不顧一切讓門派差一點就慘遭滅門,師父責怪我,無慾勸我放棄,之後,我一氣之下就下了山,再沒有回去過。”
後來的事就是無慾改名換姓,以靈妃之位迎進了宮。聖寵久久不衰,但膝下並無子嗣,不知是何緣故。無憂公子不知所蹤,皆以爲他是爲情自盡,無不惋惜嗟嘆。知道無憂公子還活着的只有他的愛徒江新武,但卻一直守口如瓶。
無爲的瞳孔一下就放大了,他說他竭盡全力保護師姐,仔細想來,自己對前事知道的並不詳盡,只知道,師姐進宮的那天他並沒有出現。無爲卻仍固執道:“你現在說什麼都行了,師姐已經不在了,死無對證,我憑什麼相信你。”
無解大師揚了揚下巴,“我並不需要任何人的信任。只因爲你是我的小師弟,我才耐心跟你解釋,不希望你因爲誤會而在心裡種上仇恨的種子。當初我只恨,爲什麼要下山幫郭光義渡過難關,更不應該讓他結識無慾師妹。”
當年,無憂公子年少氣盛,酷愛遊歷名山大川,結交英雄豪傑,又正逢亂世,做了不少行俠仗義之事,武功極高,再加上謫仙一般的氣質,一時之間名聲大噪。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郭光義,彼時勢力最大的農民起義軍,此時已故的先帝。兩人都是性情中人,兄弟相稱,一次郭光義被敵軍圍困,無憂聽聞後立即帶着青梅竹馬的師妹無慾前去營救,這一救,救出了郭光義卻害了自己。現在想來,無解大師一生之中就後悔的就是此事了。郭光義一見到無慾,就愛上了她,原來靈虛派的弟子真都如傳聞一般,各個如仙人一般,無慾真如她的名字,無慾無求,永遠一副淡薄的樣子,只有對着無憂纔會像一個女人而非仙人。郭光義知道無慾愛的人是自己的兄弟無憂,可自己卻控制不了自己心,到最後不惜親手毀了兄弟之情,出兵逼迫靈虛派交人,遲一日就殺一人,雖然靈虛派各個身懷絕技卻依舊抵不過千軍萬馬。最後……
無爲看着他,自己怨了這麼久,恨了這麼久,不知不覺間兩人都老了,都是孤家寡人的可憐老人了,可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放下,“不管過去如何,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報仇,爲師姐,也爲我們靈虛派。我知道這降魔陣是取得不了最後的勝利而且還會被千夫所指,我就是要郭家揹負這萬古的罵名,我就是要給他們勝利的希望再讓他們一敗塗地,要他們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得到後又失去!”無爲的眼睛已經發紅,像一隻殘忍的鷹。
無解大師搖頭嘆息一句,“降魔陣以本傷人,戾氣太盛,根本不能用,你爲了自己的仇恨白白犧牲了多少人!要我說就讓一切都過吧,算了吧。”
“算了吧?”無爲幾乎要把牙都咬碎了,難以置信的問:“你能做到嗎?能把師門的仇,師姐的恨都算了嗎?”
真的能都算了吧,真的能忘了嗎,無解大師雖然不願意承認卻也不願意自欺欺人,唏噓道:“又有誰能做到清空記憶,讓一切都算了呢?你能嗎?我能嗎?”無解大師停一停,輕輕搖頭,“我也不能,我要是能的話,就不會改頭換面一躲三十年。可恨這把火有時不僅會燒傷敵人更會灼傷自己,人這一生能做到死而無憾固然好,可若留下了永遠的遺憾,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做到不多添遺憾。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隱於鬧市,看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竭力去幫每一個我可以幫助的人,希望可以用快樂沖淡心中的苦澀,衝了三十年,到底是起了些作用。”
無爲攥緊了拳,指甲深深的嵌進了掌中,何時流出了血也不知道,“我也跟你一樣煎熬了三十年,可我的怨恨卻從沒有消退一分一毫,反而日益增長。看來你終究是涼薄的,連無慾師姐都可以忘懷,師姐她真是所託非人,我爲她不值。”
“我卻爲你不值。你既然深愛無慾爲何不告訴她,爲什麼要等到一切都失去後,執着不肯放手?我對無慾,真情真意,絕不是你所說的涼薄之人。你根本難以想象,我爲了阻止無慾入宮做了多少的努力,曾以爲什麼都動搖不了我的決心,可當無慾握着我的手勸我放棄,我終於嚐到了絕望的滋味。我從來沒有拒絕過她的任何要求,這次也沒有例外。在她入宮後我依然沒有放棄,甚至想奪了他郭家的江山,所以我培養小武,希望他可以幫我奪江山。”
無爲想起少年時無慾師姐笑着對他說,無爲,師姐愛的是大師兄無憂。想到此處,不禁悲從中來,悽悽道:“師姐何須我去表達情意,師姐睿智,怎會不知我的心意,在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的時候她就已經婉拒了。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的所有情意,都隨着師姐的死而消逝了。”
無解大師遠遠的望着天空,眼神飄忽不定,“你把自己的恨加在無辜的人身上,只會變得更加苦澀,當你只有試着讓別人覺得幸福才能沖淡心中的仇恨。師父爲我取名無憂,是希望我永遠沒有煩惱,我的前半生的確如此,可後半生卻再也做不到了。我問自己,情是何物?義作何解?人生何求?到最後,我才明白,萬般無奈,皆是無解,從此脫下靈虛派的白袍,更名無解,只做一個玩世不恭的臭道士。”
無爲站在原地,喃喃自語道:“無解,無解,當真是無解呀!我被困住一個死結裡,無法解開。這麼多年來,忍辱負重,投身朝廷,沒有得過半分的自在,今日一吐心中百般苦楚,就算是死亦痛快了!”
無解大師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眉心擰成一個結,“我不知道你當年是如何盜取降魔陣的陣圖的,但你若及時收手還來得及,跟師兄走,師兄願用餘生去化解你的葉孽。”
“啊!”無爲仰天長嘯一聲,頭腦發散落下來,“我恨了這麼多年,又怎會收手!我這麼多年所堅信的,怎會因你這些話而改變!無憂,這多年我一直想與你比試比試,看看我究竟差不差於你?”
“你應該知道,我既然敢來這就是找到了降魔陣的破解之法,況且,我是你的師兄,武功修爲在你之上,你何必偏偏往死路上走呢!”
“閒話莫說!收起你那悲天憫人的樣子吧,我倒要看看,當年名滿天下的無憂公子到底是不是浪得虛名。”無爲已經提起全身的真氣,眼睛裡充滿攻擊性,如癲狂的野獸。
無爲、無解交上了手,身法,步法又快又凌厲,身邊的將士們都看不真切他們的招式。兩人正打的難解難分,郭天放這面卻犯了難,他也大概聽明白了他們兩人的恩怨,看來這國師也非可靠之人,降魔陣沒有他又無法開啓。看了看呆若木雞的將士們,郭天放咬了咬牙,看來眼下只能短兵相接了,遂下命令道:“都愣着幹什麼!給我衝呀!能取江新武首級者賞銀千兩,封萬戶侯!能傷江新武者,賞銀百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襄軍爭先恐後的向江新武衝去。江家這一方也毫不示弱,沒了降魔陣,襄軍根本不足畏懼,紛紛奮勇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