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斬草除根 又是一年了。
西山已是一片荒芫,不過已透出些綠意。西山遍是紅樹,但那種紅樹並不是楓樹,只是到了秋天葉子一樣會變紅,因此“西山紅葉”向來是霧雲城十八景之一。現在一年已過,漫山紅樹盡已凋落,只有零星幾片綠葉。今天天氣很好,天空一片碧藍,白雲軟軟地在山頭露出一半,又被風一點點吹散。天氣雖冷,但陽光和熙,照在人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舒適。在山頭的最高處,那座俗稱“叫天塔”的高塔也顯得清瘦秀美。
“叫天塔”當然是俗名。鄭司楚小時候因爲覺得這個名字太過匪夷所思,塔又不是什麼鳥獸,怎麼會叫?查過舊書才知道這塔本名“郊天塔”,是以前的帝君祭天所用,塔下那兩座紀念碑原來也一名國殤碑,一名忠國碑,本是紀念前朝陣亡將士所用。共和國成立後,一是拆毀所費人工太大,二來那也是古蹟,毀去可惜,所以當時把兩碑洗平後,一塊刻上“永垂”,另一塊刻上“不朽”二字。這兩個字大得在山腳下都能看到,只是遠遠望去,下半被樹掩去了,只能見到“永不”二字,倒似有人在賭氣一般。所以在俗傳中,這兩塊碑也叫“永不倒碑”。共和國永遠存在,巨碑也永遠不倒,算是個吉祥之意。
在山腰的一個潭邊,是老師住的無想水閣。老師離羣索居,鄭司楚記得自己在七歲那年,母親帶着自己來到這裡去行拜師禮。當時老師也還年輕,但十幾年過去,當時看起來比現在的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老師,也已長出了一嘴鬍子了。他不禁有些想笑。以後每年,自己逢年過節都要過來看看老師,送點時鮮果品之類,不過全是母親準備好的。現在母親雖然回老家五羊城了,但仍然會讓人帶些五羊城特產來,一半給自己,一半讓自己給老師送去。
上得山來,路已越來越窄。這條路大概還是老師開出來的,他在無想水閣自耕自種,養些雞鴨魚兔,除了偶爾買點油鹽衣服要進城一趟,其他時候都是在無想水閣渡日了。不過奇怪的是,老師的名聲在軍中很是響亮,畢煒、方若水都認得他,但他們從來也不來看老師,大概也沒交情,說不定還有點仇吧。有時鄭司楚也懷疑老師會不會在舊帝國軍隊中任過職,但算算年紀,舊帝國滅亡時老師頂多二十五六歲,畢煒方若水他們那時卻已是一軍統帥,似乎不該認識他的。雖然鄭司楚有幾次旁敲側擊地問過,但老師每回都顧左右而言他,從來沒有回答過,漸漸地鄭司楚也就死了心,不再去問了。
這次母親帶來的是一些五羊城特產的醃臘海味。大概因爲有股腥味,飛羽聞着不舒服,一路不時打個響鼻。轉過山嘴,小徑越發狹窄,已不能騎馬行進了,鄭司楚便跳下馬下牽着走。走了一程,已能見到無想水閣的屋頂,卻聽不到瀑布的聲音,想必是入冬以來雨水稀少,山溪斷流,瀑布也斷了吧。
瀑布下有一片水潭。這水潭不大,因爲水淺了些,也要小許多。有時老師會戴了頂大草帽坐着釣魚,但今天卻不見人影。鄭司楚拴好馬,從馬鞍旁把一大袋醃魚風肉拿下來,走到門邊,正要敲門,卻聽得老師的聲音從頭頂響了起來:“司楚,你來了啊。”
老師竟然爬在屋頂上,露出了半個身子。鄭司楚提起醃魚道:“老師,我帶了些這個。”
“哈,五羊城的醃魚啊,好東西,蒸肉餅吃很鮮美。”老師從屋頂一躍而下,接過醃魚道:“正好,昨天我把一口豬殺了,又打了點新米,早點做飯,你吃完了再走吧。”
這房子名字很好聽,叫無想水閣,其實就是幢臨潭而建的磚房罷了。老師拿了個銅盆出來,從水缸裡舀了些水洗手,一邊道:“這房子十多年未修,前些天颳風把瓦片都吹亂了,我去整整,省得下雨又漏。司楚,你現在的槍法練得怎麼樣了?”
老師的槍法最爲出名,鄭司楚記得方若水聽自己說起老師時,便說了一句“楚先生槍法絕倫”。不過也僅此而已,老師現在頂多也只是四十出頭,但方若水似乎從來沒有起心要把這位槍法絕倫的楚先生請作槍法教官過,不光是他,畢煒也是一般。當然老師也不會願意出來,但這些人在對老師有某種尊敬的同時,又是在有意地疏遠。這讓鄭司楚更爲好奇,更想知道這個其實年紀還不算大的老師到底有個怎樣的過去。他聽老師問起自己的槍法,心底忽地一疼,低聲道:“老師,我已經不是軍人了。”
老師轉過頭,雙眉一揚:“你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了?”
鄭司楚的父親是國務卿,自己也得過共和國二等勳章,本來是個在軍中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突然退伍,只能是犯了大罪了,連父親都保不住他。可是一向謹慎的鄭司楚會犯這等大罪,老師同樣感到不可思議。鄭司楚囁嚅地道:“是因爲這次的西原之戰……”
他將這次遠征西原的事約略說了。聽得丁亨利居然會舉家叛逃,老師的雙眉突然皺到了一塊。而說起遠征軍與五德營終於交鋒,老師的眼裡更是如同燃起了火焰。在鄭司楚記憶中,老師向來沉穩無比,喜怒不形於色,他從來沒見過老師有過這麼多表情。當他講到自己功虧一簣,被陳忠看破時,老師竟然長吁一口氣,似乎慶幸自己計劃失敗一般。他沒敢多問,只是平平說去。說到最後,老師忽然道:“就因爲這樣,大統制親自下詔,把你革職,勒令退伍了?”
鄭司楚不知道老師爲什麼用“下詔”這個詞,不過意思是一樣的。他道:“是啊,大統制的手令中說我此舉動搖軍心,念在過往有功,而且事在緊急,因此不再問罪,只是開革出伍。”
老師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但這笑意卻帶着嘲弄。他喃喃道:“不再問罪?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被開革出伍的傷心現在已經過去,鄭司楚倒是淡淡道:“其實也好,總有別的路好走的。”
老師點了點頭,附和道:“是啊,你還年輕。”想了想又道:“你父親怎麼說?”
“他也沒說什麼。”
鄭昭律己甚嚴,對旁人也一樣嚴,從來不會以權勢欺人。而且他對那種貪贓枉法有種刻骨的痛恨,國務卿府裡也出過幾起貪污案子,鄭昭對當事人的處罰十分嚴厲。其實那幾次案子的數額都不算大,真不知鄭昭貴爲國務卿,竟然還能如此明察秋毫。也正因爲如此,國務卿府裡沒人再敢冒大不韙了。以父親這樣的性格,不去說纔是正常的。老師卻又笑了笑,笑意中仍然帶着嘲弄:“果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