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房裡,卻見程迪文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程迪文酒量本來就不及他,又喝得急,幾杯下去便已受不了了。一人喝悶酒不免無趣,鄭司楚把壺裡殘酒喝盡了,已覺意興索然,便叫了壺茶慢慢喝着。剛喝了幾口,卻聽得程迪文嘟囔了兩句,也聽不清是什麼,只聽得似乎在說“舜華”二字,也不知是什麼意思。鄭司楚一邊呷着熱茶,一邊梳理着自己的記憶。
他是國務卿公子,認識他的人遠遠多過他認識的人。“宣鳴雷”這名字印像不深,自然只是偶爾聽到的。到底是從哪裡聽到過這人?
他正自想着,程迪文忽地站了起來,叫道:“你別走!”他嚇了一跳,忙道:“迪文,我還沒走呢。”
程迪文怔了怔,忽然臉上一紅,乾笑道:“司楚,是你啊,我還以爲你賴帳走了呢。”
程迪文的父親程敬唐,也是共和國名將,而且家中豪富。鄭司楚的父親鄭昭雖然是主管政事的國務卿,論家底還不及程家富,說賴帳云云自是玩笑。鄭司楚心思機敏,察顏觀色,知道程迪文自是做了個夢,那“舜華”要走了,他一急之下才醒過來。那“舜華”多半就是他現在愛慕的的一個女子,不過看樣子也是一頭熱。鄭司楚也不去拆穿他,道:“我喝得差不多了,你還喝不喝?”
喝到此時,程迪文已經快不成了。聽得鄭司楚說喝夠了,他如蒙大赦,笑道:“哈,你不行了吧,現在酒量還沒我好。不過我也喝得夠了,再喝下去,紀念堂可去不成了。”
鄭司楚詫道:“紀念堂?你什麼時候轉了性要去那裡了?”
那紀念堂規模十分宏大,是爲了紀念共和國成立而建起來的,裡面有幾個展館,分別展示了共和軍的成立、發展和壯大。只是陳列着的那些破刀破槍實在沒什麼好看,所以自從落成,除了在建國日之類的紀念日裡霧雲城的各級官員會來應個景,平時也只有文校或軍校的老師帶着學生前來接受教育,至於一般平民,只怕做夢都不會跑那裡散心,鄭司楚和程迪文兩人在軍校時還經常被帶到此間,可是畢業後就再沒來過了。聽得程迪文說什麼要去紀念堂,鄭司楚才真正覺得詫異。
程迪文正色道:“無數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換來了共和國,我去紀念堂紀念他們也是應該的。”
他說着便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出去。鄭司楚見他走得很不穩當,忙扶着他下樓,自己在櫃上付了錢後,讓跑堂的泡一碗濃茶讓程迪文啜飲,道:“迪文,你真要去紀念堂?”
程迪文小睡了片刻,酒意未消,現在醉意反倒更濃。他喝着茶,腦子還沒糊塗,可是一顆腦袋卻是東倒西歪,苦笑着道:“司楚,沒想到這酒勁這麼大。”
鄭司楚見方纔那撒酒瘋的宣鳴雷現在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裡,面前是一杯濃茶,已經喝掉了半杯,只怕也沒料到這新酒勁頭會這麼大。見鄭司楚下來,那宣先生擡起頭看了看,似乎想坐起來,但還是沒有起身,只是點了點頭示意,大概是在表示謝意。鄭司楚心知這宣先生酒品不好,喝醉了就發酒瘋,現在大醉未醒,能有這樣表示就不錯了,也沒在意,而程迪文這樣子若再去趕車,只怕會撞進路旁的人家裡。他道:“你還是回家歇息吧,今天也不早了。”
程迪文卻像是被紮了一刀似地跳起來叫道:“什麼?不早了?糟了,得趕快去。”
他站起身東倒西歪地便向馬車走去。鄭司楚一把扶住他道:“你真要去的話,就在車上醒醒酒,我送你去吧。反正好多年沒去過紀念堂了,去看看也不壞。”
程迪文嘟囔着道:“不……不要你去,我行的。”可是嘴上說得響,卻連站都站不直。鄭司楚不由分說地扶着他上了車,自己解開馬繮,一揚鞭,趕着馬車向前而去。
紀念堂在城北,離這裡不近,坐馬車也要好一陣。他也知道程迪文的酒意不淺,不敢太顛簸,走得便越發慢了。趕着馬車不緊不慢地走着,開始程迪文還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麼,後來便倚靠在座位上呼呼大睡。鄭司楚一邊趕着車,一邊想着到底是哪裡聽到過“宣鳴雷”這名字,可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路上人並不多,鄭司楚雖然趕得不快,但也已到了。紀念堂向來人很少,今天門口卻停了不少大車,看車上號牌,卻是一些幼學的公車。共和國有個口號是開啓民智,所以大力發展教育,兒童滿七歲便要入幼學學習,到了十三歲再擇優進入文武二校。這是共和國大力宣揚的一個政績,而參觀紀念堂也是開啓民智的一個重要舉措,鄭司楚就經常能在《共和日報》上讀到那些孩子參觀紀念堂後寫的千篇一律的文章。
“今天我參觀了紀念堂,回來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文章大抵是這樣開頭的,然後是想到無數先烈拋頭顱、灑熱血創造了這個幸福美滿的共和國云云,或者說“這種精神激勵着我”之類。儘管文字並不完全相同,可是看起來卻像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這樣就算是開啓民智?鄭司楚不禁有些想要苦笑。程迪文似乎也並不需要去受這種激勵了,他實在想不通程迪文到底吃錯了什麼藥,居然要來紀念堂。他停下車,拍了拍在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程迪文道:“迪文,到了。”可是程迪文卻只是低低嘟噥了兩句,轉到另一個方向又打起了鼾。鄭司楚實在沒辦法,便向紀念堂邊的門房走去。門房裡有個老者坐着,正看着一份新出的《共和日報》,鄭司楚在門口輕輕叩了叩門,道:“老伯,能討口熱水喝麼?”
這老者擡頭看了看鄭司楚,道:“有,有,那邊爐子上燒着呢。嫌燙的話,邊上的瓦罐裡有涼開水,兌着喝好了。”
鄭司楚倒了杯熱開水,又兌了些涼開水,試試水溫不燙了,端到了馬車邊,道:“迪文,喝口水吧。”程迪文迷迷糊糊接過來,剛喝了一口,喉嚨口忽地“咕嚕嚕”亂響,猛地扭向一邊,“哇”一聲吐了出來。總算他還有點神智,是吐向車外的,沒把鄭司楚吐了一身。鄭司楚也只覺胸口一陣難受,隱隱有些作嘔,心道:“迪文真是害人,別把我也弄得吐出來。”他見那門房的老頭氣勢洶洶地衝出來,多半是聽得有人在紀念堂門口吐了,要出來干預。他忙跳下車,把杯子遞給那門房道:“老伯,真對不住,請借我把掃帚吧,我馬上打掃。”
他說得誠懇,加上衣著體面,那門房被他幾聲“老伯”一叫,倒也不好發作,哼了一聲道:“要用柴草灰蓋一蓋再掃。門房裡有把竹絲掃帚,我再去竈間拿點灰來。”
鄭司楚見這門房不發作了,這才鬆了口氣,忙道:“我去拿吧,老伯你請去坐着好了,我會收拾乾淨的。”
鄭司楚從竈間拿了點灰來,蓋在程迪文的嘔吐物上,再慢慢地開始掃。雖然蓋了些草木灰後氣味也淡了,但那種酸酸的氣味依然還在,讓他眼裡都有些溼潤。他停下來抹了抹眼,卻驚愕地發現,原來那真的是淚水。
自己哭過麼?似乎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忘了哭是怎麼一回事了,不過現在居然還真的會哭。想到自己原來也會哭,這比想到自己業已徹底葬送了的軍人生涯更爲難受。其實,我心裡一直都在爲被開革出伍而傷心吧?鄭司楚一陣茫然。他是軍校出身,武功高強,兵法精熟,年紀也輕,又是國務卿之子,原本前程遠大,誰都認爲自己會成爲一個名將——包括自己也這麼想。可是這條開革令卻將這一切都毀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自己將永遠與軍人生涯告別了。
只是,會有意外麼?他不知道。此時的鄭司楚心裡,卻只是茫然。即使上陣衝殺,他也從未如此茫然過,現在卻有種無比的惶惑,彷彿不知該怎麼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