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楚心道:“小姑娘,你想試我,卻不知這點可試不出來的。”他道:“鄧小姐說的是妙真閣吧?”
鄧小姐雙手一撫,頰邊浮起一絲緋紅道:“對,對,是妙真閣,瞧我這記性。施先生你去過?”
這妙真閣是句羅名氣最大的酒肆,當初大詩人閔維丘周遊天下,到了句羅後曾在妙真閣一醉三日,醒來後在壁上題了一首詩,後來店主東將這堵牆籠上碧紗,句羅文士每當歲考,都要來妙真閣這堵詩壁前拜祭一番,以求歲考得到好名次。鄭司楚在書上讀到這一段,記得極深。而且這妙真閣在霧雲城開了家分店,據說造得跟句羅的本店一模一樣,鄭司楚曾去過幾次。他道:“去句羅的,兩個地方必去,一個是金剛山拜句羅王陵,另一個便是這妙真閣,一觀閔維丘墨寶。”說到這兒,他心頭忽地一動,忖道:“這樣談吐未免太文了,不似一個商人。”他心思極快,口中已接道:“就是店裡的菜不便宜,那個烤肉味道雖好,也不敢多吃。”
鄧小姐掩口一笑道:“施先生愛吃烤肉啊?我還聽說閔先生題詩之前,妙真閣是以一塊能讓五十人一同烤肉的大鐵板最出名。我就想不通,五十個人擠一塊兒,只怕手都伸不過去了,這鐵板要怎麼大法?”
鄭司楚心知鄧小姐還在試探自己,便道:“其實鐵板也不是很大,是個‘回’字形,當中坐個小夥計在那兒添柴擦鐵板,盡聞些香氣,就是吃不着。”
鄧小姐又掩住口笑了笑道:“是麼?若有機會,我真要去妙真閣看看。鐵板烤肉的滋味挺不錯吧?”
鄭司楚道:“滋味當然不錯,不過多吃嫌膩。”
鄧小姐這時回望了一下東陽城方向,忽道:“對了,施先生,您會下棋麼?”
鄭司楚心中一動。這鄧小姐似乎在有意要跟自己搭話,難道她看出什麼破綻來了?可鄭司楚自覺說得滴水不漏,更有可能的,是先前自己施展了一番笛技,讓她對自己很有好感吧。他道:“下是會下,不過不太精。”
鄧小姐道:“太好了,過江還有一陣,能請施先生與我手談一局麼?”
鄭司楚心中又是一動。現在的自己是個其貌不揚的商人,鄧小姐究竟在想什麼?她爲什麼對自己如此感興趣?難道她已對自己生了疑心?他臉上還貼了一張面具,雖然這面具十分精緻,不易看出破綻,但他對鄧小姐已有了點隱隱的懼意,若與她對弈,說不定會被她看出破綻來,便笑道:“這個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得去跟伴當整理一下了。將本求利做點小生意,身不由己,還望鄧小姐海涵。”
他一口回絕,鄧小姐倒也不堅持,點點頭道:“那也好,施先生請。”
鄭司楚生怕呆在甲板上鄧小姐還要問東問西,向她行了一禮便進了底艙。底艙可以放下十來輛大車,現在只放了兩輛車,左邊那輛便是鄧小姐的馬車。他向自己的車走去,沉鐵聽得他的腳步聲,從車上一躍而下,低低道:“施先生。”
鄭司楚走到他身邊,也小聲道:“沒旁人吧?”
“他們都進艙裡歇息了,一個人也沒有。”沉鐵頓了頓,又低聲道:“王先生呢?”
“在艙裡,等靠岸了就帶他走。”鄭司楚說到這兒,又向四周看了看。不知爲什麼,他心裡突然有些不安。雖然一切都如此順利,可又似乎太順利了,總讓他心神不定。他小聲道:“等上岸後,你即刻去通知斷土,我在南門等你,等天亮一開城門便走。”說完,鄭司楚又補了一句道:“千萬要小心。”
沉鐵點了點頭。這一次,確實順利得簡直不敢相信,但無巧不成書,偏生這個時候顧清隨出事,實是上天幫忙。他道:“明白。施先生,你不上去了?”
鄭司楚道:“不上去了,就在車裡等吧。”
他說着,上了大車。車中的貨物已然搬空了,但仍是一股醃魚味,當真不好聞,但鄭司楚毫不在意,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心裡轉來轉去,卻總是鄧小姐的模樣。
很明顯,這個少女此番過江,應該就爲了解救王真川。她不可能知道王真川是自己的目標,而且顧清隨之事亦是突然發作,事先根本料不到,那麼她僅僅是不忍見到王真川被無辜連坐而下獄。只爲了這一點,鄭司楚就覺得自己完全沒辦法把她當敵人看了。
坐在車裡實在有點悶,魚腥味仍然很重,鄭司楚只覺越想頭越疼,便跳下車來走到舷窗邊,打開了窗子。一開窗,外面涌進一股江風,冰涼徹骨,卻讓他精神爲之一振。他眯起眼,看着窗外,心道:“天也不早了,東平東陽兩城仍是燈火通明,果然天下繁華,以東平和五羊爲冠,連霧雲城都要稍遜一籌。”
他正想着,又是一陣風吹來。夜風悽清,吹面如刀,鄭司楚心裡卻突然一跳。
不對!
他分明記得,江風是從下游的東邊吹來的,現在自己卻是在船的右手方,也就是說,這窗應該靠西邊,不應該有這麼大風。難道現在風向轉了?
沉鐵見鄭司楚面色有異,詫道:“施先生,怎麼了?”
鄭司楚沒有回答他,把頭探出舷窗向外望去。剛探出窗去,他就覺心一沉。東平和東陽兩城隔江相望,但東平城畢竟是十二名城之一,要大得多。可現在望出去,後方的燈火竟然比前方要密得多。也就是說,現在這船已掉過頭來,轉向東陽城去了!
他縮回頭,臉色一下變得煞白,低聲道:“情況有變,這船在往回開!”
沉鐵也吃了一驚:“什麼?什麼時候轉的向?”
船轉個大圈,人若坐在船裡不看外面的話,確實很難發現。鄭司楚喃喃道:“上當了!”
鄧小姐一定是看破了自己!所謂找自己下棋云云,其實是爲了穩住自己!鄭司楚根本沒想到那個長得秀美絕倫的鄧小姐竟然有這等心機,居然上了這個大當。他道:“他們一定看穿我們了!”
一瞬間,他已是有些驚慌失措。沉鐵卻笑了笑道:“原來這些人也不是省油的燈,那就只有這條絕後計了。”
鄭司楚一怔:“絕後計?”他一時間根本想不出好主意,沒想到沉鐵卻這麼快就有對策。沉鐵點點頭道:“我看過,這船上除了我們,共有十一人,其中有三個女子,剩下八個沒有一個好手。只要我們搶佔舵艙,他們根本沒辦法。”
硬幹麼?鄭司楚想着。他們來時和斷土有過約定,若事態有變,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沉鐵就放出花炮信號,告訴他自行脫身。己方撕破了臉奪船,鄧小姐身邊的隨從很少,而且沒有好手,以他二人的本領,拿下她並不困難。只要到了北岸,以三匹飛羽的腳力,敵人定然追趕不上。這計策雖然笨了點,但現在卻不失爲一條單刀直入的好計。鄭司楚心道:“對啊,我怎麼沒想到?現在只有這麼幹了。”
他點點頭道:“好,就這麼幹。不過,”他頓了頓道:“儘量不要傷人。”
沉鐵咧嘴一笑道:“諒他們也不敢動手。”他伸手從座位下取出鄭司楚的如意鉤道:“施先生,這是你的兵器。”現在已經準備撕破臉硬幹了,沉鐵倒也精細,說的仍是化名。
鄭司楚接過如意鉤放進袖子裡,道:“我去吧,你在這兒守着,小心別讓他們傷了馬。”
沉鐵道:“你一個人成麼?”
鄭司楚回頭淡淡一笑:“如果不成,你再上來幫忙也不遲。”
他向上層走去,心裡卻在不住嘀咕:“我怎麼會想不到這辦法?”
這種笨而有效的計策自己當然不會想不到,但自己卻根本不曾想過。說到底,在自己心底,根本不想把鄧小姐當成敵人,更別說打將她擄爲人質的主意了。讓沉鐵守在這兒,固然也是讓他守住馬匹,但更主要的,還是怕他出手不知輕重,傷了鄧小姐。
爲什麼會暗中維護這個女子?他抹了下並沒有汗的額頭,眼前彷彿又浮現起鄧小姐的面容。現在他還不知道鄧小姐是怎麼看破自己的,可依然不願傷害她。
我這一生,不傷害婦孺,永遠。他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