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皇帝利索地辦着自己的正經事, 不在意地往她臉頰上親了一下,“行,那你繼續睡吧。”
蓁蓁入冬以後身子疲憊, 得了這句話真就歪頭睡了過去, 接着她就做了一個夢,夢見什麼她倒不記得了, 只是夢做到一半屋子忽然天旋地轉起來, 她一睜開眼就知道爲什麼會做這樣的夢了。
皇帝伏在她耳邊問:“醒了?”人還使壞地用力往前一衝。
蓁蓁想說這架子牀都被他弄得嘎吱作響,一副快散架的樣子了, 她能不醒嗎?
這船已入巷, 要讓船這會兒掉頭也是沒可能了, 何況蓁蓁這會兒也是被弄得得了勁, 她咬住脣, 臉頰貼在綢被上搖搖晃晃不得逃脫。
皇帝得了這個默許的信號再是無所顧忌, 接下來是一往無前披荊斬棘。
半個時辰後, 蓁蓁靠在皇帝懷裡輕輕喘着氣, 皇帝挑開她臉頰邊的頭髮,低頭在她額頭上吻了吻。
“累了?”
蓁蓁閉緊了眼臉埋在被子裡懶得搭理這個偷襲別人的傢伙。
“睡吧。”
皇帝這回是真心真意說這句話的, 他放開蓁蓁, 自己披着袍子下牀去外間看沒有批完的摺子。
照理說沒了那個擾人清夢的傢伙蓁蓁應該能安穩地睡她的覺了, 偏也不知怎麼, 她竟然輾轉反側不得入夢。她幽幽地嘆了口氣睜開眼, 今兒是十五, 一輪皎月懸在窗外, 屋裡都被月光照得微微發涼。
皇帝批了會兒摺子,感覺肩膀有些僵硬,便下地伸伸胳膊活動幾下,他見蓁蓁側躺着瞧着窗外便也朝窗外望。
皎月當空滿地銀霜,倒真印了李白那句“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皇帝很少有傷春懷秋的時候,這時卻突然吟誦了一句“星依雲渚濺濺,露零玉液涓涓。”。
這麼柔情似水、婉約纖柔的詩句都是蓁蓁過往的所愛,她輕笑了笑背了下一句:“寶砌哀蘭剪剪。”
皇帝嗪着一絲笑意仍望着天河,就像詩人說的那樣,這一晚碧天如練,月光在北斗星辰中搖動閃爍。他靜靜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說:“來人。”
樑九功在外應道:“皇上。”
皇帝道:“去取一把潞王琴來。”
蓁蓁一聽撐起身問:“取琴做什麼?”
皇帝瞧着她笑了笑,“朕也給你彈一曲。”
蓁蓁驚喜笑問:“萬歲爺什麼時候連琴都會了?”
“古人說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朕怎麼能缺一樂呢?自然是學過的。”
樑九功抱了琴來,皇帝鄭重其事地放在膝上,蓁蓁這下是真的毫無睡意,她撿了一件素銀外袍披上輕倚在牀頭,她還真要聽一聽皇帝能彈出個什麼樣。
“你可仔細聽了,朕就會這一首。”
皇帝一起手她便知他彈的是《陽關三疊》,這曲是譜與王維詩“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首曲子蓁蓁從前聽師傅彈過,師傅彈來意境悠遠又有一股浩然之氣。皇帝的技法自然是遠遜她師傅,恍惚間還有幾個音沒有彈準,可恰恰勝在氣勢磅礴、意味深長,在意境上竟是超然於人。
都說聽音識人,今日這一曲《陽關三疊》落在蓁蓁耳裡既熟悉又陌生。她自問對皇帝的秉性習氣知之甚多,可恍然間她發覺,自己早已溺於愛人的親密,亦敬畏帝王的權勢,在自保與索求的歲月裡,她似乎忘記了眼前人懷的是黎明蒼生,求的是青史敬懷。
陽關三疊、八聲甘州!皇帝的桌前灑落着漠西準噶爾的奏摺,炕上還擺着幾張還在修訂的皇輿全圖,經緯交錯間的嘉峪關外有皇帝硃筆畫過的圈,那是還未收復的故土,是大清開疆拓土的目標。
她披着衣服取了自己的簫來,與皇帝面對面坐下。
皇帝瞥見她手裡碧綠的簫故意逗她說:“先前朕幾次讓你吹一曲給朕聽,你都搪塞敷衍朕,今兒倒是難得,樂意吹了?”
蓁蓁說:“難得的是皇上彈琴纔對。想想臣妾同皇上對弈無數卻從未合奏過,您可願與臣妾同皇上合奏一曲?”
皇帝聽得微微一笑:“卿卿所請,自無不可。”
明月當空,金風玉露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
正月十六,天晴,太子在正式迎親前起了個清早就往乾清宮去行禮問安,隨後再去東華門迎太子妃入宮。
毓慶宮沒了主人可卻是熱鬧非凡,大阿哥帶着一溜弟弟們在毓慶宮的正殿候着準備鬧新人。胤禎不知道怎麼不但來晚了,還手裡抱着一個小嬰兒進門。
胤俄一見就嫌棄地嚷嚷開了:“十四,你把小七十帶來幹嘛。萬一一會兒一放炮他哭起來怎麼辦!”
他這一喊,其他阿哥們都朝這邊看了過來。
小七十是太子早入門的側福晉所生的庶長子,名字還沒正式取,只有爲圖好養活取的賤名叫七十,他也是皇帝如今唯一一個孫子。因爲毓慶宮沒有女主人,他出生以後一直安頓在寧壽宮後的北五所由太后看顧。
大阿哥也說:“十四弟,太子妃入門你帶太子的大阿哥來幹什麼!趕緊把他送回阿哥所去!”
胤禎嘿嘿地笑說:“今兒太子哥哥大婚,小七十未來可要叫太子嫂嫂額孃的,他不能錯過這樣的大事啊,哥哥們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叫什麼叫!大阿哥是過來人,嫡福晉還沒進門家裡已經有個長子,再賢惠的人心裡都不會好過,這十四簡直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大阿哥還沒繼續罵他呢,胤禛走到胤禎身旁對他說:“把小七十給我吧,我送他回阿哥所去。”
胤禛對親弟弟從來嚴厲,本以爲自己一開口胤禎會認輸,沒想胤禎抱着呵呵傻笑的小七十後退了好幾步,連連拒絕:“不用不用,四哥,你們忙你們的去吧,我會看着他的。”
胤禛眉頭一皺伸手想直接搶走了再說,可胤禎腿快已經抱着小七十一溜跑進屋裡了。
胤禛剛想跟進去大阿哥拍了拍他的肩說:“算了,別管他了,太子妃要進宮了。”
可不是,毓慶宮外響起了禮樂,太子妃的彩輿已經進了宮門往毓慶宮來了。胤禟、胤俄、胤祥等幾個坐不住的小阿哥已經跑出去看熱鬧去了。
太子騎着白馬,太子妃坐着十六擡大轎沿東一長街而來,在毓慶宮門前兩位司禮太監齊聲喊道:“落轎。”
隨即立刻有一左一右兩位貴婦攙扶太子妃瓜爾佳氏下轎。這兩人一位是簡親王妃,一位是信郡王妃,都是同太子妃沾親帶故的長輩,也是皇帝爲這位兒媳婦精心挑選的執禮女官。
大婚意味着正式成人,更何況皇帝爲太子準備的是非同一般的婚儀。太子今日意氣風發,太子妃下了轎他也是自白馬上一躍而下。
大阿哥領着衆兄弟們朝太子拱手稱賀:“恭喜太子。”
太子也難得能笑容滿面地對兄弟們說話:“多謝大阿哥,多謝各位皇弟。”
兩位王妃攙扶太子妃跨過毓慶宮的門檻往正殿去,下一步太子和太子妃要在正殿的婚房內行合巹禮。婚房內早已是紅帳彩燭齊備,本朝先前從未有過太子大婚之儀,皇帝於諸子中最是鍾愛太子,太子的婚房完全是按照皇帝當年同元后大婚時佈置的,光一條百子千孫被就耗時耗工無數。
兩位福晉攙扶太子妃先進屋在喜牀上坐下,太子跟在後頭剛要進門,忽聽房裡簡親王妃驚呼一聲:“哎呀,這喜牀怎麼溼了!”
太子眉頭一皺,接着信郡王妃也跟着驚呼一聲:“哎呀,七十阿哥怎麼在這!”
旋即房裡就傳來小七十驚天動地的哭聲。
太子的臉“唰”地一下就拉了下來,他一個箭步跨進喜房裡,胤禟等人眼看着有好戲看也立馬是一窩蜂地涌了進去。胤禛回過頭,看見不知什麼時候又混回阿哥隊伍裡的胤禎捂着嘴在偷笑。
他一見四哥瞪着他,忙憋住笑連連擺手,“不是我,不是我。”
胤禛心頭冒火:信你有鬼了!
胤禛揪着胤禎的衣領叱責了一句:“進屋給太子和太子妃道歉。”接着就把他提溜進了喜房裡。
這一進屋兩人立馬是聞着了一股尿騷味,無端被抱進喜房又闖了禍的小七十坐在阿瑪和嫡母的喜牀上哭得是小臉通紅,兩位王妃束手無策地站在喜牀邊,臉上掛着大寫的尷尬,她兩這輩子哪裡經歷過這樣的糗事,而太子站在一旁一張俊逸的臉黑得透底,就差沒有當場訓人了。
胤禛擡手就往胤禎後腦勺上打了一下,胤禎抱着腦袋抱怨說:“四哥你打我,額娘都捨不得不打我。”
胤禛狠狠剜了他一眼,“皇阿瑪知道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胤禎翻了個白眼心想:皇阿瑪纔不會,他才捨不得揍我,額娘纔會!
胤禛心裡正琢磨着怎麼在太子跟前把這事給圓過去,坐在喜牀上的太子妃突然站起身,她自個兒把蓋頭取了下來。她生得一張圓臉,五官甚是尋常,堪堪可算尚能入眼,卻頗是敦厚富態。
她沒有注意到太子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和嫌棄,轉身把小七十從喜牀上抱了起來,摟在懷裡輕輕搖着哄了幾聲,小七十被她一鬨立馬是不哭了。
太子妃對簡親王妃說:“煩請王妃娘娘去尋一嬤嬤來送七十阿哥回阿哥所吧。”
簡親王妃抱過孩子後纔回過神,她搜腸刮肚了一番,猛然間靈光乍現,一句吉祥話脫口而出:“太子妃大福,進宮第一日便有貴子坐牀,這是早生貴子的好兆頭。”
她趕緊又偷瞄了信郡王妃一眼,給她甩了個眼色,信郡王妃回過神來也接口道:“是啊是啊,太子妃大福,必能早生貴子,早生貴子!”
瓜爾佳氏紅着一張臉又坐回了喜牀上,不失禮儀地說:“我是七十阿哥的嫡母,照顧他是應該的。”
簡親王妃把七十阿哥交給身旁的嬤嬤,指揮着屋裡一干人等換了一牀新被褥,這又請太子坐上喜牀,這合巹禮便繼續進行了。這雖是小小的一段插曲,可屋子裡的阿哥們心裡各個都對太子妃平添了幾分好感。
這世上嫡母入門前有庶子,有幾個能心平氣和地對待?更何況是有可能繼承大統的太子長子。
胤禛轉頭對胤禎說:“改明兒你自己來毓慶宮給太子妃請罪。”
胤禎羞紅了一張臉小小地“哦”了一聲。
……
太子妃這番舉動不消半個時辰就傳遍了後宮,彼時皇帝正在乾清宮家宴上,四周嬪妃環繞,聽得毓慶宮人來回大喜之下說:“太子妃賢德乃是本朝之福,來人,賜玉如意一柄,黃金一百兩於太子妃。”
惠妃悄悄捱到蓁蓁耳邊說:“這太子妃是賢惠,也要咱們的太子爺受得了這份賢惠啊。”
蓁蓁沒好氣地用胳臂肘頂了惠妃一下,“姐姐這嘴真是沒句好話。”可說完她自己也笑了。
宜妃見兩人歡聲笑語嬉笑不止,挑了挑眉一句涼颼颼地話就飄了過來,“倒也虧得十四阿哥這無心之舉,大家才能識得太子妃的賢惠。”
蓁蓁坐端正了一揚眉毛道:“多謝姐姐誇獎。”
宜妃聽了失笑說:“好妹妹是不是這幾年病糊塗了,我這可不是在誇十四阿哥呢。”
蓁蓁皮笑肉不笑眯着眼就懟了回去:“姐姐剛不是說多虧了胤禎嗎?姐姐若不是在誇胤禎那又是什麼意思?”
宜妃呵呵一笑:“我那是說得反話,妹妹聽不懂麼,我是想說十四阿哥沒教養,太子大婚闖出這樣的禍來,虧得太子妃賢惠,否則豈不是丟了皇家的臉了?”
蓁蓁輕輕放下手裡的象牙箸,擺出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態,“妹妹離宮養病自是無法教育胤禎,那胤禎承歡在皇上、太后和姐姐們膝下,胤禎無教這是誰的過失?總不能是太后和皇上吧?”
宜妃被氣了個倒仰,德妃這張利嘴每次一發動都能把人氣得恨不得掀桌子。她氣悶地轉頭朝皇帝看,皇帝分明聽見了卻像是沒聽見一般,扭頭同皇太后說起了吉祥話,宜妃看着心裡更是氣悶。
這一天除了宜妃之外還有一個更氣悶的人就是皇太子了,瓜爾佳氏當初選秀的時候他見了一面就覺得姿色平庸,要不是索額圖逼迫他絕對能去御前拒了這門婚事。今日洞房一看更是覺得不堪入目,害得他過了合巹禮去外間喝了足足兩壺酒纔有勇氣回屋,當然這些事外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
太子大婚後開始更爲頻繁的參政,皇帝也投身於更忙碌的戰事籌備之中。
康熙三十五年,噶爾丹捲土重來,雖是強弩之末,但皇帝還是親率王師出發討伐。
太子此次更被皇帝委以重任,留守京城監國,索額圖也被留在京中輔佐太子。
皇帝這一去甚久都沒有什麼好消息傳來,一直到五月中的時候終於傳來了捷報,費揚古率西路大軍在昭莫多擊潰噶爾丹主力,噶爾丹之妻阿努可敦身死,噶爾丹僅率數十騎倉皇逃走。皇帝親自書信一封將此大捷傳諭宮中,並傳旨於六月中班師回京。
宮中自是人人大喜,而太子和索額圖此番監國有功,皇上也是在信中多有褒獎。貴人赫舍里氏近日來也是臉上有光,她雖說是元后的妹妹、太子的親姨母,但誰都知道她是索家硬塞進來的,這些年在宮裡過得是謹小慎微,難得有這樣霽月風光的好日子。
可偏偏好景不長,眼見皇帝大勝回京,赫舍里氏卻突然病倒了,而且病勢洶洶大有臨終之態。
這赫舍里氏和毓慶宮的人不一樣,她性情溫和待人也謙和,惠妃與蓁蓁往日都同她交好,這日便一同去探望她。
一進屋,一股子濃濃的藥味薰得兩人頭腦發暈,惠妃對王氏說:“妹妹雖然病着吹不得風可屋裡也不能一點氣都不通,這悶着對身子不好。”
王氏才說了一句:“是娘娘不讓。”就低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惠妃見她這樣眉心一皺責備道:“嬤嬤也是積年的老人了宮裡的規矩不懂麼?你主子病着你應該時常說說笑笑讓她心情愉悅纔是,怎麼能做此等犯忌諱的事?”
蓁蓁在旁好言勸道:“算了,姐姐,她怕也是實在憂愁赫妹妹的病才如此,咱們先去先去瞧瞧貴人妹妹吧。”
惠妃嘆了口氣,問王氏:“怎麼突然就病得這樣重?太醫怎麼說?到底是什麼病?”
王氏答不出話來,搖了搖頭只是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