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雖急非常期望迴歸先生門牆,但倘若是要臣放棄原則,臣絕不願意。有些東西,即便是被逐出門牆,受人唾罵也是要堅持的。”林覺靜靜道。
郭衝訝異半晌,忽然笑了起來,他轉頭看着容貴妃,手指指着林覺道:“愛妃,你聽到沒有?我大周怎麼都是這種臣子?一個比一個的執拗。呂中天,楊俊,嚴正肅,方敦孺,個個都是這副樣子。你說是怎麼回事?”
容貴妃一直專注的聽着郭沖和林覺的對話,聞言嫣然笑道:“是啊,我大周出直臣。林大人師出方敦孺,方敦孺是執拗之人,自然林大人也是了。不然怎麼能是師徒呢?”
郭衝點頭笑道:“說的也是,方敦孺自己便是執拗之人,他的弟子自然也是執拗的。只是方敦孺沒想到自己的學生也會跟自己執拗,這不是反受其害麼?呵呵呵。”
容貴妃聞言也掩口吃吃的笑了起來。道:“皇上自己也是個執拗的人,所以臣子們也都執拗,說到頭來,還是皇上的原因呢。”
郭衝一愣,笑道:“朕是這樣的人麼?朕怎麼不覺得?”
容貴妃輕笑道:“皇上自己不覺得罷了。這叫上樑不正……不對不對,臣妾說錯了。這叫上行下效。瞧臣妾這糊塗的,話都不會說了。”
郭衝呵呵笑了起來道:“幸好這執拗的耿直性子不能算是壞事,否則真如愛妃所言,上樑不正下樑歪了。”
容貴妃嗔道:“臣妾說錯話了嘛,皇上何必抓着不放?”
郭衝笑了兩聲,回到軟榻上緩緩坐下,收起笑容正色道:“林覺,朕知道你有些才學,朕也見識過。但這變法大事,以你的資歷還沒有資格說三道四。方敦孺是本朝大儒,如今爲朕所倚重,他和嚴正肅兩人是忠心耿耿爲朕辦事的。朕希望他們能改變我大周的現狀,通過此次變法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幸而你只是在變法條例上跟他有些見地上的出入,朕也就饒了你,並不追究此事。倘若是你要阻撓變法之事,朕便容不得你了。這一節你要明白。”
林覺沉聲道:“皇上明察,微臣對變法持支持態度,否則微臣也不可能進入條例司中任職了。”
郭衝道:“你明白就好。方敦孺對你其實抱有極大期待的,調你入條例司中,他其實是揹負着壓力的。你是他弟子,方敦孺又是個極爲自愛之人,他絕不會允許別人說他任人唯親。他將你調入條例司時,跟朕也是稟報過的,他說你聰慧睿智,對於變法之事或有裨益。爲了新法的成功,他不在乎被人罵任人唯親。朕聽了都很感動。誰料想你竟然跟他唱反調,他自然是不能容忍了。”
林覺默默無語,心中嘆息道:老師,你是真的沒明白,我不是跟你唱反調,我是在幫你啊。我沒法給你更多的理由,因爲我的理由沒法說出口,我只能盡力的說服你。
“皇上,林大人心裡也很難過了,他也不想師徒反目啊。這些事便別說了。林大人也是爲了新法好,意見不合也是正常的。自變法開始,朝廷裡的吵鬧還少麼?”容妃輕聲道。
郭衝點頭道:“你說的對,此事朕也不說了,你師徒間的事情朕也插不上嘴,你兩個都是執拗之人,暫時冷靜一下也好。林覺,你可知道朕今日召你前來是爲了何事麼?”
林覺躬身道:“恕臣愚鈍,臣不知。”
郭衝沉聲道:“你是去年的春闈一甲第一名狀元,是我大周士子之中的翹楚。你的文章詩詞朕也是見識過得,確實是個人才。本來你在條例司中任職,朕認爲你還是有用武之地的。但現在,方敦孺將你逐出了條例司,聽說你現在在翰林院任崇政殿說書之職,朕覺得……不太合適。”
林覺心中一喜,原來今日皇上的召見難道竟然要給自己授予新的官職麼?這不是天上掉餡餅麼?
郭衝繼續道:“朕覺得不合適的緣由是,那崇政殿說書的官職是個閒職,沒什麼作爲。本來你和你的老師鬧成這樣,理應給你些懲戒纔是,不該再委你以其他官職,就該讓你在那邊呆着。但是……朕怕天下士子寒心,說朕不重視科舉所取之士。你是狀元郎,若不給你機會,別人會說朕的閒話。所以朕想給你一次機會。”
林覺心裡蹦蹦亂跳,果然,這是要給自己調動官職了。這個理由找的不錯,狀元郎靠邊站,確實有些說不過。但之前自己授官時,爲何郭衝沒這麼覺得?看來似乎是有人提醒他了,或者是他忽然覺得不妥了。
“微臣謝皇上隆恩。皇上如此替臣下着想,微臣感激涕零。”林覺知道此時此刻,一定要謙恭感激,這時候態度不端正,便是自己掐自己脖子了。這個機會一定要抓住,不能放過。
郭衝擺手道:“你也不要謝朕。朕是爲了堵住那些人的嘴巴。真要謝,你謝你面前的貴妃娘娘便是。倘若不是她向朕提起了此事,提醒朕不要寒了天下士子的心,要給你這個狀元郎一個機會的話,朕可壓根沒想讓你從你那個公房出來。”
林覺心中驚訝之極,原來是容貴妃的爲自己說了話。這可有些奇怪,容貴妃爲何要幫自己說話?自己跟她可並無淵源。
林覺突然想起前幾日綠舞對自己說的話來。
前段時間綠舞被容貴妃召進宮來幾次。因爲林覺被逐出師門的消息,林覺一直情緒不佳,之前還病了一場。所以一直以來,綠舞因爲公子不開心,情緒也一直低落的很。在宮裡跟容貴妃相處時,綠舞的低落情緒被容貴妃所察覺,於是便細心的詢問綠舞。
綠舞本就對容貴妃很有好感,心裡有事也就將容貴妃當做傾訴的對象。於是便將林覺身上最近發生的事情跟容貴妃都說了。容貴妃當時沒有多說什麼,只安慰綠舞說,她夫君是大周狀元郎,朝廷不會不重用的。
回到家中後,綠舞將這件事告訴林覺的時候,林覺還責怪了綠舞多嘴。這種事情跟容貴妃說實在並無必要。林覺也壓根也沒放在心上。因爲在林覺看來,那不過是女子之間的一些閒話罷了,也不會發生什麼。
但現在看來,很有可能是容貴妃因爲綠舞說了這件事而真的在皇上面前進言了。那麼事情便有些奇怪了,自己跟容貴妃毫無淵源,她爲何要幫自己?身爲後宮嬪妃,她這麼做其實是冒着一些風險的,因爲大周朝後宮妃嬪內侍不得議論朝政,這已經是一個鐵律。雖然實際上這些事總難避免,太后皇后妃嬪們也不可能一點也不碰這個紅線,然而爲了自己這個不相干的人這麼做,卻是毫無必要的。倘若是爲了衛家孃家人說話,林覺還能理解。
如果說,她這麼做是看在綠舞的面子上,那綠舞的面子也太大了些。這絕非是僅僅因爲和綠舞投緣,或者是因爲綠舞是故人之女的關係便能做到的。倘若當真是因爲綠舞的面子,那麼她一定極爲看重綠舞。林覺不自覺的想起了沈曇說的那個離奇的傳言來,不禁身上出了一層冷汗。倘若真的如自己猜測的那般,容貴妃和綠舞之間有一些不尋常的關係,那麼這件事便能解釋的通了。
林覺不自覺的擡頭看了一眼容貴妃的相貌,這麼做其實是極犯忌諱的舉動,會被重責的。但林覺還是忍不住這麼做了。眼前容貴妃那張雍容美麗的面孔映入眼簾,林覺心頭一怔,驚訝不已。
容貴妃的面貌跟綠舞竟然極爲相似,活脫脫就是一個綠舞未來的樣子。鼻子眉眼之間神韻極爲相似,林覺不覺有些懵懂了。
郭衝不悅的咳嗽聲傳來,林覺驚醒過來,忙跪地磕頭道:“臣該死,臣該死。”
郭衝皺眉道:“你還不向貴妃娘娘道謝?怎地這般不知禮數?早聽說有些楞頭青,果然如此。”
林覺鬆了口氣,原來不是怪罪自己擡頭看了容貴妃,而是怪自己遲遲不向容貴妃道謝。於是忙叩首叫道:“微臣感謝貴妃娘娘提攜,皇上和貴妃娘娘對微臣如此寬容,微臣感動的不知說什麼纔好。”
容貴妃微笑道:“你也不用謝我,我不是爲你才這麼做的,我是替皇上着想,替我大周着想。你是我大周的狀元郎,才學頗高,年輕有爲,將來是我大周的棟樑。你倘若埋沒於崇政殿公房之中,豈非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狀元郎都在角落蒙塵,天下人都會議論讀書還有什麼用?今日之事便不是你林大人,換做其他人,我也是一樣要向皇上進言的。皇上沒有怪我多嘴多舌,臣妾已經很高興了。”
郭衝撫須笑道:“愛妃如此識大體,爲朕分憂,朕怎麼會怪罪你?你說的很對,狀元郎都不重用,天下讀書人還有什麼動力讀書?朕要感謝你的提醒呢。”
容妃起身向郭衝行禮,嬌聲道:“多謝皇上誇獎。”
郭衝轉向林覺沉聲道:“起來吧,你莫要辜負貴妃娘娘的期望,要爲我大周多做事情,否則,便是辜負了朕和貴妃的初衷了。”
林覺忙道:“微臣必不辜負皇上和貴妃娘娘隆恩,自此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郭衝嘆了口氣道:“每個人都這麼說,但能做到的有幾個?罷了,朕相信你會做到的。那麼,朕要將你調往何處任職呢?你自己有沒有想做的事情?本來條例司極適合你,但朕不能下旨讓你回去,那會損害嚴正肅和方敦孺的權威。”
林覺忙道:“微臣豈敢提出什麼要求,微臣只求能做些實事,爲朝廷爲百姓能做一些事情便好。至於官職什麼的,臣都不敢有什麼要求。”
郭衝點頭道:“這話說的倒讓朕開心些,你這樣剛剛入仕的官員,原本便需要在底層做事歷練,知民間疾苦,並且學會如何做事,將來才能擔當大任。唔……放你出去當個縣令你願意麼?當個地方上的父母官,對你歷練頗大。嚴正肅便是當了好幾任縣令的,所以今日才能爲朝廷重臣。”
林覺沒法說不願意,雖然他心裡還是不想離京的,但在皇上面前如此挑三揀四,恐要惹的郭衝不高興。
“微臣憑皇上做主,皇上要微臣去哪裡,微臣便去哪裡。”林覺道。
郭衝點頭,正要說話。一旁的容貴妃卻輕聲開口了。
“皇上,要歷練也未必需要去京外當縣令啊,三衙兩府之中也是可以歷練的。具體事務的官職也多的很。倘若只是當縣令的話,那還分進士一甲二甲三甲作甚?他可是狀元郎呢,不留在京城,豈能昭顯皇恩浩蕩?也對天下讀書人沒有什麼激勵之功。”
郭衝皺眉沉吟道:“你的話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不過要進兩府做事,需要經呂相和楊樞密他們點頭,朕總不好直接塞個人給他們吧。京外各路縣令都有缺額,倘若當個縣令,朕可以直接下旨,他們也不會反對。”
容貴妃道:“那也未必要去兩府之中任職啊,京城可任職歷練的衙門多呢,找個合適的不就成了?好歹也留他在京城之中。他現在雖然所在的崇政殿說書公房不算是個好去處,但起碼也是京官。皇上莫要小看了京官的身份,臣妾聽說下邊的官員們都以留在京城爲榮。要是林大人被放到下邊去,在別人看來,那可不是恩典,倒是貶謫了。”
郭衝撓了撓頭,心裡有些不快。貴妃今天是怎麼了?居然說些這樣的話,這可不想平時的她。平時她對這些事可是一點也不摻和的。但郭衝卻也不想惹得容貴妃不開心,既然已經聽了她的進言,何妨做個整人,全聽她的便是,也讓她開心的徹底。
“除了兩府之中,還有哪個衙門林覺能去呢?京城各衙門人滿爲患,嚴正肅都跟朕說過多次,痛斥京城衙門人浮於事。再說,倘若去的一樣是個清閒衙門,豈非也不能起到歷練林覺的作用。”郭衝皺眉道。
“皇上怎麼忘了?京城還有個開封府啊。皇上昨天還嘀咕說,開封府缺人手麼?不是說那個朱大人報了幾個名單上來,皇上都覺的不滿意麼?他報的名單上的那幾個人皇上都覺得他們不能勝任,何不將讓林狀元去?開封府就在京城,卻屬於地方官,也不需要進兩府之中,只需跟中書打聲招呼便好,呂相也不會反對的吧。”容貴妃輕聲道。
郭衝皺眉道:“朱之榮上報的是開封府新設的提點刑獄司的官員任命,這是個很重要的職位。那是個四品官,林覺現在品級六品,怎可連升兩級?再說了,開封府提刑司掌管京畿周邊數縣刑獄之事,責任重大。以林覺的資歷,恐難勝任呢。”
容貴妃輕聲道:“可以暫代提刑官啊,做得好便正式任命,做的不好便換人唄。既不違官制,也給林狀元一個極好的歷練機會。那不就是個查案子的官麼?狀元之才還不能勝任?臣妾卻不信。林狀元可是做過大事的人。”
郭衝看了看林覺,心裡想了想,忽然覺得容貴妃說的很有道理。狀元之才或許也並不能勝任提刑官的職位,但這個林覺恐怕可以。郭衝想起了當初林覺獻策給嚴正肅剿滅海東青海匪的事情,當時嚴正肅送來的捷報上對林覺的評價便是‘智謀雙全,勇略可佳。’。看了剿匪經過的呈文之後,郭衝也大爲讚歎。提刑官之職雖然不易當,畢竟要面對的是各種刑事治安案件,而且大多是疑難懸案,或許還真的需要林覺這樣的人才能勝任。
林覺在旁全神貫注的聽着郭沖和容妃的對話,容妃再度發聲,要爲自己討個好差事,更是讓林覺沒想到。看起來容妃似乎不必這麼做,因爲這已經有些干涉的過分了。不過很快,林覺便從另外一個角度想通了容妃的的意圖。
容貴妃不是爲自己,而是爲了綠舞。她應該是擔心自己被外放爲縣令之後,綠舞便要跟着自己離開京城了。那樣的話,她便無法再時常見到綠舞了。所以她竭力勸說郭衝在京城給自己安排官職,這樣她便可以時時看到綠舞了。說起來有些讓人難以置信,但倘若代入林覺對容貴妃和綠舞兩人之間關係的猜測之中,倘若那猜測成立的話,容貴妃這麼做便顯得合情合理了。
郭衝考慮了片刻,終於下了決定,轉頭來對林覺沉聲道:“林覺,你聽到了麼?朕倘若讓你去開封府新設的提點刑獄司做提刑官,你自覺可能勝任?”
林覺心中狂喜,臉上卻平靜無波。躬身道:“臣資歷尚淺,這等要職對臣確實是一個挑戰。但臣對自己有信心,臣會努力適應,認真求教,絕不辜負皇上隆恩浩蕩。倘若三個月時間,臣無法勝任此職,臣自請離職,絕不尸位素餐。”
“好!朕對你也不苛刻,三個月時間太少,朕給你一年時間。倘若一年之後,風評你不能勝任此職,朕便奪了你的官職。朕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朕提醒你,開封府提點刑獄司是新設的衙門,本來只有大周各路纔有資格設立此衙,但京畿之地自非尋常。近年來出了不少懸案大案,開封府所轄各州縣官府人手不夠,故而這些懸案疑案皆無法解決。此次設立提刑司,便是要解決這些問題。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這可不是說大話便成的,要花費精力和功夫去踏踏實實的辦案。朕還是相信你能做到的,朕知道你是有些本事的,希望你不要讓朕失望。”郭衝沉聲道。
“微臣不敢辜負聖上所期,必全心投入,不敢懈怠。”林覺大聲道。
郭衝點頭道:“嗯。那朕便讓你去試試,提點刑獄公事官乃四品大員,你現在是六品官,朕也不能破格。就按貴妃的意思,你且暫代此職,俸祿依舊六品。倘若你真能勝任,並且做出些功績的話,再正式任命升職也不遲,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