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之後,各方面的形勢明顯快速的好轉起來。航道打通意味着商道和物資通道的打通,自從第一批南方調運來的糧食抵達以及數十名商賈的抵達之後,京城人心大大穩定起來。貿易的恢復意味着亂局的平息,精明的商人們是鼻子最爲靈敏的一羣人,他們敏銳的感受到了這一點。
當然,對於全新的朝廷而言,也是長長的鬆了口氣,因爲他們熬過了最難熬的一段時間。以軍糧和城中不多的存糧發放賑濟百姓其實是一種走鋼絲的作法。一旦不能迅速打開商道,調運糧食物資前來,那便是一場災難。但現在糧食物資能源源不斷的入京,便避免了爲了賑濟百姓而讓整個兵馬陷入斷糧的危險境地。
人心的提振,讓整個新朝的運轉變得積極而高效。整個官僚系統幾乎經過一次大換血,行事的作風也和之前完全不同。之前大周的官員們慵懶而冗餘,人浮於事,混吃等死。衙門層層鉗制,相互推諉扯皮扯後腿,事情根本辦不好。但現在,新朝廷的衙門官員絕大部分都更換了,軍中調任一部分,臨時選拔的一部分,各衙門之間也開始劃分明確的職責。所以情形比之前好了太多。雖然整個大周的官僚架構還是有權力重疊和互相矛盾的地方,但總體而言已經走上了正軌。
隨着京城局面的穩定,朝廷內運轉走上正軌,朝廷之外,地方上的態度也開始大大的轉變。南方主要州府在十里長崗上郭昆稱帝之初便已經上表效忠,承認新皇的地位。郭昆進京之後,朝廷更是下達了聖旨,督促各路府州表明態度和立場,實際上也是警告這些地方上尚在觀望的州府,不要再有非分之想。結果如林覺所料,端午前後,各地上表效忠,慶賀新皇登基的摺子如雪片般的飛來,紛紛對新朝表示效忠。
不僅如此,各地州府主官還有許多親自前來拜見新皇,並率領兵馬糧草趕來彙集。因爲所有人都明白,這時候表明態度的最好的方式是帶着糧食物資和兵馬前來,其他的都是虛的。無論是真心擁戴還是想要投機的,都需要以實際行動表達忠心。
這當中當然有想要投機鑽營之人,但也有真心實意效忠新朝,知道朝廷現在處在困難時期,所以全心前來幫助之人。五月初八上午,林覺便接待了一位故人。
那天上午,林覺正在政事堂公房同下官談事的時候,有人來稟報說,一位地方縣令請求見林覺。本來地方上這些路府州縣官員抵京都是副相張寒秋接待處置,林覺基本上不跟他們見面。林覺對這些人的態度是,東西和兵馬留下,人卻不必親見。最多是出席一次集體的宴會,跟他們見個面便罷,私底下卻拒絕了這些人多次的登門拜見。因爲林覺心裡明白的很,以自己現在的身份和地位,和這些人過從甚密絕非是什麼好事。倒不是說這些人都是鑽營之徒,不屑於見他們,而是此刻跟他們關係走的太近既會讓人有收攏人心拉幫結派的閒話,又會對之後自己要做的事情產生無謂的障礙。
被人說拉幫結派倒還好,林覺自己是不在意這樣的話的,畢竟他本身便是拉幫結派的。朝中官員幾乎都是他的人,這本就是事實。林覺擔心的是後者,這些人倘若私下裡見了,便不免會有些人情往來,面子交情,反而爲以後要做的事弄得束手束腳。而且這當中不少人本就抱着走關係鑽營而來,自己也並不想在這時候和他們鬧得不愉快。因爲很明顯現在不是時候。
所以當聽到說有地方官員要求見自己的時候,林覺想也沒想便回絕了。但稟報的人說:那官員說了,他是大帥的故人,當初還幫過大帥,只是想跟大帥敘敘舊而已。
林覺聽到這話,忙詢問究竟,這才知道求見的人是渤海縣縣令田歸林。林覺當即親自出政事堂前去會見,這田歸林可確實是曾經幫過自己的人,雖然那種幫助是在他無心之下相幫的,實際上是自己利用了他而已。但若無田歸林在渤海縣時的相助,當初自己便無法抵達蛇島,也無法洞悉朝廷和女真人的海上之盟。同時,也根本不可能認識完顏明月,並且和她產生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意。
政事堂門前廣場上,林覺見到了田歸林。記憶中田歸林雖然身形矮胖,但人卻也文雅清秀的很。第一次在渤海縣四海客棧見到他的時候,他穿着綠色的官袍,雖然好笑,倒也神氣穩重。但此刻見到的田歸林卻是渾身上下穿着髒兮兮的袍子,髮髻胡亂的盤在頭頂,挽着褲腳踩着一雙破靴子,看起來像個山野村夫一般。唯一讓林覺感覺到熟悉的是,田歸林和他身後站着的高高低低的百餘名面色憔悴衣衫破爛的人的身上散發出的一股濃濃的海鮮乾貨的味道。當年林覺在渤海縣冒充收海鮮乾貨的商人,曾經很長時間同這些海鮮乾貨爲伍,好幾個月鼻子裡的這種味道都揮之不去。
“田縣令麼?哎呀,果真是你。哈哈哈,我還以爲他們在說笑,沒想到果真是你來了。”林覺大笑着上前道。
田歸林黑乎乎的臉上露出笑意來,忙上前跪下行禮道:“下官田歸林見過林相。林相居然還認得下官,真是讓下官驚訝。”
林覺忙扶起他道:“怎不認得?田縣令給我印象深刻,當初在渤海縣若非田縣令幫忙,我的事兒可辦不成。”
田歸林呵呵笑道:“林相是說,你收的海鮮貨物運不走麼?”
林覺眨眼看着田歸林,兩人同時爆發出大笑來。田歸林說的正是當初林覺假扮商賈,在渤海縣大肆收海鮮乾貨的事情。
“林相,您還認識他麼?”田歸林朝身後遠遠站着百餘名衣衫襤褸的漢子中的一個問道。
林覺眯眼細看,忽然大笑道:“阿生?那不是那個後生阿生麼?跟着我當了幾天小跟班。”
田歸林嘆道:“林相居然沒有忘了這個小後生,真是讓人感慨。人說林相對貧苦百姓甚好,這回我可信了。能記得一個跟了自己幾天的窮人家的小後生的人,必是對貧苦百姓掛心之人。阿生,還不來見過林相?”
那後生阿生忙上前來跪地給林覺行禮,口中叫道:“阿生給老爺磕頭了。”
林覺拉起他來,端詳着他。當初林覺需要了解渤海縣的情形,所以僱了阿生當自己的小跟班,一來跑腿辦事方便,二來也是見他窮苦,藉機給他些接濟。當時阿生還是個瘦弱少年,但幾年過去,雖然依舊瘦弱,但個子高了一個頭,臉上也多了些堅毅之色,已經從一個貧弱少年長成一個青年了。
“阿生啊,你怎麼還穿着露腳趾的靴子啊?當初我見你時,你便穿着露腳指頭的靴子,大冬天的踩在冰雪裡。怎地現在還是如此?”林覺低頭看見了阿生露在外邊的大腳丫子,不禁笑道。
阿生撓頭羞臊道:“本來是好的,走了一路,便破了。打赤腳不太方便,進城時便穿了鞋子。”
林覺點點頭,轉頭吩咐一名親衛道:“把你的靴子給他穿。”
那親衛二話不說脫下嶄新的馬靴送到阿生手裡,阿生忙擺手,連連道:“這可不敢,老爺,這可不敢。”
田歸林道:“海生,拿着吧,這是林相送你的靴子,拿着便是。露着腳指頭可不雅,這裡可是京城,不是我們渤海小縣。”
阿生這才千恩萬謝的接過,喜滋滋的揣在懷裡,高興不已。
林覺這才轉過頭來問田歸林道:“田縣令怎地千里迢迢來到京城了?渤海縣離這裡可不近啊。”
田歸林笑道:“新皇登基,下官怎能不來道賀?下官雖只是個小小縣令,但得此消息,心中自然是欣喜之極。再加上聽道林相率落雁軍攻克京城,和女真人大戰的事蹟,更是心中激動。想着若是能見到林相,那便無憾了。沒想到還真的見到了。各地都在支援物資兵馬,我知道朝廷馬上要和女真人決戰,我濱海小縣雖然偏遠,但也要盡一份心力。這不,我便帶着團練百餘名兄弟,押着一些薄產前來。我渤海小縣貧瘠,也只能支援這些東西和這百餘人力了。也許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卻是渤海軍民的一份心意。”
田歸林往遠處廣場側首的樹蔭下一指,那裡停着四五輛大車。十幾名趕車人正站在樹蔭下朝這邊張望。不時有官員和小吏從車旁經過,但卻立刻掩鼻逃開,狀極狼狽。
林覺和衆人快步走去,遠遠便聞到一股腥臭味隨風飄來,林覺立刻便明白車上裝的是什麼。果然,走近查看一番,五輛大車上裝的全是薰乾的海貨。海貨的味道濃烈,站在車旁便如入鮑魚之肆一般,腥臭熏天,令人窒息。
見林覺皺起眉頭來,田歸林有些尷尬的道:“實在是沒東西奉獻給朝廷,我們那兒唯一能拿出來的便是這些乾貨了。就這還是各家各戶湊上來的。望林相不要見怪。”
林覺吁了口氣,輕聲道:“我怎麼會見怪?我是感動呢。這些可不是普通的海鮮乾貨,這些都是百姓們對朝廷的殷殷期盼和鞭策。渤海那個地方這些東西就是他們的口糧,亂了這麼長時間,渤海當地必然民生困苦。這種時候拿出這些東西送來,那可是比金子還珍貴的東西。多謝田縣令了,這些東西我收下了,不但收下,我明日還要在朝上告訴皇上和衆官員,百姓們對朝廷多麼的擁戴和期望。這些東西或許難以下嚥,但明日我要讓它們出現在皇上官員和將士們的飯碗裡,讓他們嘗一嘗這民生之苦,百姓的拳拳之意。”
田歸林聞言,面色肅然,恭敬無比的向林覺躬身行禮道:“林相執掌朝政,我大周必將中興。下官欽佩之至。”